糖爸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那个家伙又刚好在现场,我由此断定,糖爸十有八九没有生命危险――至少,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因为在电视画面里一闪而过的那个人,正是我多年不见的大师兄,顾盼。
我的娘家,也就是我的师门,在修道门派中一直都是数一数二的成分复杂:在我的记忆中,师父门下有像我这种修炼的妖怪,有像尹梓凡那样的普通人,还有像敖忆湘那样天生的灵族,甚至连罕见的仙人血脉都有;成分杂了,想法自然也就多了,所以我的师门这么多年来从来都不缺叛徒。
其中影响最大又最著名的,便是我的大师兄顾盼,因为这货走的时候不仅轰飞了半边山门,还将师父最喜欢的佩剑长恨给一道顺走了。
因为这件事,师父在只剩半边的山门前站了足足三个月,最后长叹一声,连道三声“罢了”。
那时我还年轻,满以为师父是因为境界高深进而看淡了世俗,所以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但是当大师兄顶着魔修之名回转落脚隔壁丹琼山招兵买马,师父立马冲到丹琼山将他打倒在地摩擦了三天三夜之后,我才知道所有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是屁话。
师父当时直嚷“罢了”,只是单纯地因为他一时半会找不到大师兄而已。
如今时过境迁,当年被师父揍到丹琼山底闭关的大师兄终于再次复出,但这一出现就拿我老公来打击报复,未免也太不厚道。
站在丹琼山上遥望翠华山,我真希望能回去看一看,就是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师父他老人家到底消气没有。
“银师妹,我就知道你会来。”
就在我无比感慨之际,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我转身,立时便对上了一双含笑眼眸。
此时的他手执朱扇,身着白衣,碧绿宫绦悬垂于腰间,与当年叛出师门时的模样并无二致。恍惚间,我竟觉得与他分别的几百年时光仿佛从未流逝。
平心而论,其实大师兄一直待我不错。
刚入师门时,因为我的真身是只胖头鱼,所以不少同梯都想找机会炖了我喝汤;那时候要不是大师兄处处护着我,我可能早就成了别人的盘中餐,更别说像现在这样恋爱婚姻自由了。
但要说坑我,那他也的确挺坑的――毕竟同门里就属我和他关系最好,所以在他叛出师门之后,我天天都在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其他师兄弟姐妹们以泄愤为由,哪天心一横便合伙把我一锅炖了。
好在大家朝夕相处了几百年后总算还有点感情,要不然我的修道之路真心会异样坎坷。
“我老公在你手上。”我看着他,语气肯定。
“这么久不见,你难道不该先关心一下我?”大师兄噎了一下,好半天才微微苦笑。
“你还没死,这挺好的。”我闻言,只好敷衍地关心了他一下,然后继续正题,“把我老公还给我,要不然我就告诉师父你从丹琼山底爬出来了。”
大师兄一脸欲言又止,嘴唇张张合合好几次,最后终于抬手揉了揉额角。
我这人其实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但是看大师兄憋屈却很好玩。单说性格,他其实是那种典型的老好人,不喜欢跟人较真也不太会跟人发脾气,被人逞口舌之快噎到半死充其量也只会头痛地揉揉额角,尔后便自己让自己消气。所以当年他突然叛出师门,师父才会冥思苦想了近百年都仍然百思不得其解。
“大师兄,还我老公。”见他半天不搭腔,我只好再次强调重点。
“你老公的确在我手上,但我暂时还不能将他还给你。”大师兄的动作一顿,他放下手来重新抬眼看我。
我眯起眼睛。
大师兄知道这是我开始积攒怒气值的表现,于是不动声色地退后了半步。
“师妹,我知道你跟我一样,也被师父逐出了师门。”他继续道。
“顾盼,你是不是对‘逐出师门’四个字有什么误解?”不交出糖爸就是与我为敌,我干脆直呼大师兄其名,“你是背叛师门堕入魔道,我只是嫁了个他不待见的女婿,这两件事的性质有可比性?”
“我们相识了几百年,你现在竟然要为一个认识不到十年的凡人和我动手?”顾盼见我真的动怒了,有些吃惊。
“他是老公你是师兄,同样没有可比性。”我右手一翻,“――要是你执意不交人,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顾盼看我的眼神突然怪异。
“你几个意思?”被他看得很不自在,我沉默半晌,终于恼羞成怒。
“你……”顾盼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好半天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继续往下说,“打算用那个对我不客气?”
我不明所以,便顺着他的眼光看去。
一看之下,我也沉默了。
就见我右手此时握着的既不是长剑也不是匕首,而是一只白玉般的手――这只手属于一名红衣少年,他表情尴尬,显然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君上,”不知过了多久,红檀终于在这诡异的沉默氛围中壮着胆子开了口,“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看看他,又看看用扇子遮住脸拼命憋笑的顾盼,突然生无可恋。
“君上?”见我半天没反应,红檀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银师妹,你的血器很特别啊。”顾盼咳嗽一声,嗓子里笑出的颤音根本压不住。
“闭嘴!”我瞪他,脸上烧得慌,“我徒手都能把你揍成狗,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顾盼的语气一听就是在哄小孩。
“把我老公交出来,不然我立刻叫师父!”松开红檀的手,我向他迈出一大步。
“如果你叫师父,我就把你老公从丹琼山崖顶扔下去。”顾盼收敛笑意,沉下声音。
见他眼神骤变,我心里蓦地一惊。
和刚才半开玩笑的轻松随性不同,说到这件事时,他是认真的。
可直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明白顾盼抓糖爸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报复师父吗?他既然知道师父不待见糖爸,那么拿我和糖爸开刀显然戳不到师父痛处;是为了要挟我对抗师父吗?不客气地说,以师父的修为,我和顾盼两个人加起来再乘以三次方都不是他的对手。思来想去,顾盼抓糖爸根本没半点好处可捞啊。
见我神色瞬息万变,顾盼突然叹了口气。
“银师妹,其实我只是想……请你替我带个话。”他道。
“带话给谁?”虽然不太相信,但我还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蓝昭。”
第14章 拾肆
我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带话给谁?”于是,我又问了一遍。
“蓝昭,两忘斋的蓝昭。”顾盼怕我还是想不起,又加了句。
这下,我终于知道他说的是谁了。
“你有话就直接跟他说啊,要是嫌太远不想跑你打个电话也成,只是为了叫我过来传个话就炸了我老公他们公司,你是不是闭关太久脑子被丹琼山的地下河给淹了?”我简直哭笑不得,一边说一边开始掏手机,“你知不知道他号码多少?不知道我给你。”
“你老公他们公司不是我炸的,如果那天不是我刚好去找他,你现在恐怕只能在西安拼他碎片了。”顾盼抽了下嘴角。
我一愣,确实没想到糖爸他们分公司竟然不是他炸的。
如果不是他的话,还有谁能干出这种事?难道这真的只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而已?
“不说这个,我给你蓝昭的电话,你把老公还我。”这世上有太多的细思恐极,我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要紧。
“我不会和他说话的。”顾盼摇头,并不接受我的提议。
……大师兄,你怕不是真在丹琼山底关出毛病了吧?你不跟他说话,让我带个屁的话啊!
见我脸色不善,顾盼咳嗽一声继续道:“因为我不想忘记任何事,所以才尽量避免和他接触。”
“说个话而已,不至于吧?”看他也不像是为了忽悠我而随口胡诌的样子,但我也实在不相信蓝昭有这么大能耐,“两忘斋的菜的确能让人吃过就忘,可我还真没见过有谁因为跟他说了句话就闹失忆的。”
“你知道师父的碧霄春寒在哪里吗?”顾盼没接我的话,而是抛出了一个我们至今仍耳熟能详的问题。
碧霄春寒,是传说中师父最喜欢的一把匕首。它锻造精良,雕花之盛雅镂刻之华美,比许多长剑都要雍容华贵;加之刀身锋利,弹指间便能削金断玉,所以一度被师父当做镇山之宝收藏于翠华藏宝阁中。
直到某一天,碧霄春寒不见了。
藏宝阁四面皆有师父贴上的封闭符,周围三尺之内就有数不清的五行机关,要说是被偷走的,我绝对不信。但即便师父承认是他赏玩时随手一放就找不见了,可他硬是想了五十年直到赌气放弃时都没想出来到底将它随手放在了哪,于是碧霄春寒的下落便成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姐妹们心中最不甘的未解之谜。
“师父认识蓝昭?”我睁大了眼睛。
这事从没听蓝昭说过,师父好像也没说过自己有仙人朋友,一时间我只觉得世界太小,怎么遇到的每一个人似乎明里暗里都有关联。
而且这会听顾盼的意思,师父会忘记碧霄春寒,蓝昭还脱不了干系。
思来想去,我还是觉得这事挺扯的。
“总之,我绝对不会跟他直接接触,所以才需要你替我带个话。”顾盼毫不理会我关爱智障儿童的眼神,继续道,“我知道你和他是朋友,是为数不多的‘不会忘’的朋友。”
我闻言不禁微微挑眉,看来我这位大师兄比想象中的还要关心我。
“所以银师妹,你的意思是?”顾盼见我沉默不言,趁热打铁。
替他给蓝昭带话,这的确不是一件难事。可仅仅为了让我带个话他就绑架了糖爸,这在逻辑上根本说不过去。
我和顾盼的关系一直都不差,即便他叛出师门堕入魔道,害我差点变成了人家锅里的鲜鱼汤,但比起其他一见面便喊打喊杀的其他师兄妹们来,我和他之间的关系真的算是特别融洽了。
所以像带话这种说一下就好的事情,我实在不明白他干嘛要绕这么大一个圈。
“你抓我老公真的只是为了让我带个话?”我看着他,希望能从他的眼里看出点什么。
“只是为了带个话,因为只有你才能够将这句话完完整整地表述给他。”顾盼微笑,一双漆黑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却半点情绪波澜都没有溢出来。
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我终于认命地叹了口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叫我家顶梁柱这会儿在他手上呢?
“说吧,什么话。”我彻底举手投降。
顾盼眼睛立即一亮,终于松了口气。
“你终于答应了。”他猛摇手中朱扇,夸张地扇去并不存在的汗流浃背,“我刚刚还在想,要是话说到这份上你还是不答应,我是不是真得将你老公从丹琼山上扔下去了。”
――你刚刚不是说叫师父才扔的吗?!
要不是糖爸在他手上,我真想立马撸起袖子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山丹丹开花红艳艳。
“银师妹。”
就在我无限腹诽的时候,顾盼骤然严肃。
我跟不上他的切换节奏,所以暂时还在龇牙咧嘴。
“你告诉蓝昭,我要恢复记忆的方法。”顾盼这句话说的很慢,而且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就像是在极力提醒我不要忘记。
“恢复记忆的方法?”我咂摸一阵,总觉得顾盼话里有话。
蓝昭曾说人间与仙人互为排异,遗忘不过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反应,然而顾盼现在却问恢复记忆的办法?难道在两忘斋忘记的事情,真的还有可能记起来吗?
“你只要将这句话转述蓝昭便好,如果有办法,就要麻烦你再回来一趟告诉我。”顾盼点头,满脸期许。
“我老公还在你这,再麻烦也得回来吧。”我瞪他一眼。
顾盼笑着摇摇头,随即挥手打开了一个空间结界。
结界之内,糖爸双手抱膝蜷在虚空之中,双目虽然紧闭,但呼吸看起来还算平稳,可能只是睡着了而已。
“放心吧,你去找蓝昭这段时间,你老公就由我保护。”顾盼冷不丁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眼前瞬间一片黑暗。
这王八蛋把我头发全都揉眼前了!
但我很快就注意到了一个词,不是“照看”也不是“保管”,顾盼竟然用了“保护”。
难道糖爸分公司的那起爆炸,竟然还是针对他的不成?
“顾盼,你在西安到底看到了什么?”我忍不住问。
“其实也没什么,”顾盼“嗯”了半天,像是在思考怎么说才不至于给我造成惊吓,“我就是看到两个老熟人天天围在你老公四周转个不停而已。”
“魔修?”我几乎脱口而出。
顾盼点点头。
“女的?”我继续问。
顾盼继续点点头。
我瞬间陷入沉思。
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水桶腰,我头一次有了深切的危机感。
要不然……我还是先变回100斤的样子,重新刷刷糖爸的好感度再说?
第15章 拾伍
34
“她们围着你老公转不是为了这个。”
顾盼见我表情微妙,立刻反应过来我想歪了。
我掐捏自己腰间赘肉的动作立马停下,抬头看他。
“她们是我的老熟人,但你也不陌生。”顾盼神色无奈,看样子已经非常不想承认现在这样的我是他的原师妹,“师夜如和唐卿,这两个名字你应该记得。”
“不记得。”我矢口否认。
顾盼被我噎了一下,有些哭笑不得。
说不记得当然是假的,这两个女人,我一个都不想再见。
严格说起来,我和她们并无过节。
师夜如是青丘的三尾玄狐,虽是魔修但恩怨分明,不似狐狸的直爽性子很得修道者欣赏,所以她虽是魔修却并没有多少死敌对头;唐卿是斗鱼精,叉尾斗鱼那种,长得是真的好看,性格也是真的一点就炸,偏偏她又天赋很高,所以排在了修道者见面绕道走名单里的前五名。我知道她们名字的时候,还是个在师门里排名靠后不见经传的小丫头片子,别说结仇,没被逮去打牙祭就不错了。
可偏偏她们俩一个热衷于各种赌博,一个热衷于师父夸奖。
当年我年纪还小,修为又低微,在师夜如面前算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于是在第一次遇到她时便半开玩笑地和她豪赌了二分之一个内丹,结果竟然是我赢了;师夜如虽然心痛但也愿赌服输,爽快地分了一半修为给我――可问题就在于,三百年后她猛然发现我们当初用来打赌的对象和我同科同属,便开始坚称我出老千并要找我算账。
至于唐卿,则是因为师父当着她的面夸了我一声“圆润可爱”,于是我就莫名其妙地上了她的黑名单,足足被她用各种杀人手法骚扰了好几百年。直到某一天我终于忍无可忍,跑到师父面前撒泼打滚痛哭流涕搅得他不得安宁之后,唐卿才被师父打倒关进了千仞山的苦行岩里闭关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