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炙热,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沉默以抚慰。
“慕老以前就说自己身后事怎么样怎么样,之前他住院的时候嘴上不说,他们也觉得可能是快了,还侥幸呢,现在还有人问是不是真的。”
“人嘛,总会有这一天来的。”
短暂的沉默过后,那人又说起来。
“我来的时候,一下子就想起以前上课的样子了。”
“你还说,那时候就数你最让慕老师生气,好好上着课呢,第二天去外地打工。”
“你又晓得,那还是慕老师把我拉回来的。”
手指骨骼相抵,硌的发疼,慕笙大脑肿胀晕沉,恍惚瞥见放在祁野脚边的一盒饺子,她眼睫猛地抖动一下,顷刻间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
“唉,慕老师其实人挺好的。”
“是啊,挺好的。”
蓄满眼泪,垂目间就滴下来,她的指甲不自觉掐进祁野的手背上,承载不住太过庞大的悲伤,又不想哭出声,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小兽一样的呜咽声,祁野就死死的抱着她,几乎将她揉进骨血,他一双眼睛也红了,好像这样才能为此分担慕笙的痛苦。
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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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人在葬礼上不止祭奠死去的人,还祭奠过往的自己。
慕笙就坐在祁野身边,她低着眉,屏幕的光打在脸上,更添几分苍白。
等她有些累了,就把头靠在祁野手臂上,曲着腿,无精打采,倦怠沉默。
电视机开着,放着最近很火的综艺节目,喜气洋洋,一派热闹,祁野跟着就按掉下关机键。
房间里更安静了,没有人说话,慕笙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
她之前哭的有些没力气,现下因为电视机关了而稍稍回过神,过了几秒,想伸出手拿手机,就被祁野伸手扣住。
“再休息会。”
他声音很低:“睡会吧。”
这是在医院里慕笙住的房间,没有开灯,窗帘拉着,隐约透进来光,里面陈设很简单,堆积如山的教材和书,他们并排坐在地毯上,慕笙抬头看他,看见他抿着唇,正经又认真,眸中倒映着她的影子。
“我没事……”她说:“你不用这样看着我。”
“什么?”
祁野问。
慕笙没动,她眼睫轻颤了一下,像振翅的蝴蝶,良久,她故意用一种不那么沉重的,轻松些的语气说:“你看起来马上就要哭出来。”
她甚至笑了一下:“有那么难过吗?嗯?我爷爷年事已高,走的时候没有病痛,也算是喜丧了。”
祁野不说话,只是看着她。
目光悠长。
慕笙漂亮,毋庸置疑,她了解自己,知道如何发挥自己的优势,所以他记忆里的慕笙,好像永远掌控全场,从容冷静,圆滑敏感。
她像是知道自己笑起来好看,所以不轻易拿出来,怎么笑,对谁笑,什么时候笑,时机由她把控,谁也无法左右。
不笑的时候,眼角冷而淡,不高兴了,像在看垃圾。
祁野在梦里。
见过她垂眸勾唇,弯下腰来给客户敬酒,一圈下来不改面色,温声细语。
见过她冷着脸训人,语气冷冽,字句凌厉。
见过她在身下承欢媚态,放肆大笑。
见过她翻脸无情,冷心冷肺。
在那梦里,他们相识了多久?祁野记不清了。
他自以为一腔爱意给慕笙带来了什么,祁野也不知道。
他不知道慕笙的爷爷什么时候去世,不知道慕笙……现在在想什么,他的梦甚至已经开始模糊。
那个傻逼真的了解慕笙吗?
爱又意味着什么呢?
只要爱就可以了吗?
祁野突然感觉到心脏泛疼,他开始觉得痛苦。
慕笙啊。
你是怎么过的?
那些人在网上骂你的时候,有人为你出头吗?
爷爷去世的时候,有人像我一样坐在你旁边吗?
为什么笑呢?
为什么要装作不在乎呢?
只要假装,就真的可以不在乎吗?
祁野伸出手,抱住她,力道之大,几乎将她融入骨血,慕笙怔然,察觉到他情绪不对,手指抵在他背部,温声。
“怎么了?”
没有真实感,心脏空的可怕,一种不知名焦躁和无力蔓延上来。
“你想要什么?”
他问。
慕笙愣住。
半晌,她失笑:“听你的语气,好像不管我要什么你都给?”
“我给。”
祁野手臂更用力,几欲恳求。
“你告诉我……你说一个好不好,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给。”
谁曾见祁野如此。
他养尊处优,情场浪子,玩世不恭,哪怕是上辈子那样面目全非的时候,他也不曾低头。
慕笙很久都没有说话。
她嘴角的弧度一点一点收回来,眼神穿过祁野的肩膀不知道落在哪里。
是眼泪已经流干了吗,现在连悲伤都不觉得,只是空荡荡的,心脏烂了一个洞,哪怕有风刮进来,什么也抓不住。
爷爷的死不是第一次经历,太过于漫长的拉锯战,和反复无常的心理崩塌和建设,以至于真正发生的时候,她甚至感觉不到任何情绪。
但是祁野的怀抱太用力了。
他好像惧怕自己消失,惧怕自己逃离一样,氧气被挤压,呼吸缓慢,骨骼都发疼。
如果上辈子,有人这样抱住她。
十七岁的慕笙,何至于一人崩溃在至暗时刻。
慕笙鼻尖嗅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的温度透过衣物穿达过来,让人心生缱绻,她好像微微泄了口气。
“我睡不着……”
闭眼就会噩梦,躺在床上只会更清醒,因为神经过度敏感和焦虑,她已经有好几天没能睡好觉。
慕笙声音发闷,有些含糊:“我有点累,你能不能待在这里,等我睡着了再走也可以。”
祁野缄默了几秒。
然后,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放开她,手臂穿过她微曲的双腿,稳稳当当的抱起,像是抱小孩一样,慕笙的手抵在他肩膀,一头长发垂在耳畔,垂下眼看着他脖子上的小痣,指甲轻蹭了一下。
祁野背脊微僵。
她只是无意识,不重,甚至没力道。
这个房间并不大,祁野绷着身子小心把她放在床上,手还停在她腰间,膝盖抵在床板上,垂目看着她。
他离得很近,好像身躯马上就会压下来,是雄性天然的一种压迫感,虎视眈眈,蓄势待发,慕笙浑然不觉,她陷在柔软的被褥中很放松,黑色的长发散在肩后,肩膀单薄,问他。
“怎么了?”
祁野的手臂有些发麻,半晌,他的手从慕笙腰上拿开,在床边坐下来,握着她的一只手。
“你睡吧。”
他手完全覆盖住她的,背脊弯下来,趴在床边,侧头没有看慕笙,声音喑哑:“我不会离开你的。”
慕笙只看见他黑黢黢的头发,这么大只的人屈腿缩在她床边,忽而显得拥挤,她轻轻笑:“你也想睡觉吗?”
他闷声:“是。”
祁野莫名憋火,又说道:“我说,我好歹是个男的……”
他再次抬起头,慕笙已经睡着了。
祁野又气又笑,这睡的是不是太快了。
祁野撑着头,目光描绘她熟睡的眉眼,是因为呼吸音近在咫尺,所以冲淡了远山的雪吗,好像融化成温暖的水,想教人捧在手心里。
她手指纤细,他指腹轻勾,毫无反应。
慕笙。
你有没有察觉到面前这个人是谁?
你打开房门,把心怀不轨的豺狼带进来,以为只是会拥抱和站岗的家犬吗?
你若是知道我每当看着你,触碰到你的时候在想些什么,你还会这样没有防备的把手交给我吗?
祁野无声,眼底汹涌翻滚。
慕笙依旧在睡。
在睡梦里,她仍然微蹙着眉,蒙了一层苍白的疲惫,她的手放在他掌心,手腕纤细,好似一折就碎,浑然不知危险。
祁野突然泄气。
慕笙的床上很乱,她大概不喜欢整理床,枕边还放着几本书,祁野把那几本书拿下来,是数学练习册,他抬目,才真正看向这个房间。
窗帘是拉着的,遮光性很好,只从缝隙里透进来一点。
比起生活杂物,更多的是书和教材,卷子成堆摆放,砌在书架之上,不算整洁,略有卷边,高高垒起来的书本占据了大部分地方,他甚至从床底下抽出一本书,是……呃,佛经?
祁野愣住。
他才注意到,这个房间里甚至摆了一小尊佛像。
慕笙信佛?
祁野微怔,侧目看向她。
良久,他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复又握住她的手,亲了亲手背,若即若离,不肯分开,这才按下翻滚心绪。
“我是说,祁野又和你吵架了?”
是在机场,万里无云。
“什么?”蓝牙耳机接通电话,慕笙一边回复着消息,有些漫不经心:“祁野怎么了?”
那边传来笑声:“听说他去了美国之后就失心疯一样,天天泡夜店狂欢,还把自己搞进医院了,谁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关系,都在找我打听呢,你是不是又和祁野吵架了?”
慕笙皱起眉,语气有些淡:“我们快两个月没联系了,我怎么知道。”
那边语气遗憾,有些玩味:“你俩真掰了?亏我们前几天还下注,还想看看这次谁低头。”
又追问。
“祁野一直那么努力追你那么那么喜欢你,你真舍得?”
慕笙正坐在候机厅,这个点来往的人很多,是冬天,她穿了一件米色大衣,从窗户穿透进来的阳光照的整个大厅通透明亮,温度也渐渐升起,开始泛起热度,她突然被弄的心烦意乱,不知道是天气还是说的话,慕笙退出聊天框,靠在椅背上。
“努力——就一定会有结果吗?”
她声音有些淡:“他喜欢我我就一定会喜欢他吗?又不是小孩子了,谈等价回报不觉得好笑吗。”
清醒点,要驯养就要做好掉眼泪的准备。
慕笙背脊挺直,指尖无意识摩擦着手表盘,在说这话的时候,她清楚知道自己应该冷漠,理智,只是没由来的想起两个月前他们吵架的那天,祁野捧着一束姬金鱼草在她楼下,打开窗户看见他站在大雪天,没有来得及化的雪花吻在肩头,他抬起头就对慕笙笑。
为什么吵架来着,记不太清了。
因为他们吵架的理由总是莫名其妙,也千篇一律,开头莫名其妙,结束的也莫名其妙,偏偏又血淋淋,一方执着想要真心,一方毫不寸步不退,结果当然不欢而散。
现在回忆起来,竟然只有他站在雪地里的样子了。
“不愧是慕笙。”
好友喟叹,铜墙铁壁,冷酷无情,加上自欺欺人,都是之最。
旁人看得清,这一对无论如何只会走向极端的两种结果,要么轰轰烈烈在一起,要么你死我活再不见。
“要登机了,我挂了。”
傅修给她的一个外派的工作,在南方,三年两载也不一定能回来,不过这也没事,她在南方也有朋友,祁野也不在国内,恰好能远离四九城舆论中,躲个清净。
慕笙正准备动身,手机又响了,是备忘录的提示,清晰的显示“明天祁野生日”。
她盯了几秒钟,遂关上。
自己是没有印象的,不知道是不是祁野偷偷拿了她的手机,简直幼稚透顶。
她往前走了几步,心里又莫名软了,模模糊糊有个声音说,明天有时间再和他说一句生日快乐吧。
人一般说明天的时候,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明天吗。
至少慕笙不知道。
那一天,慕笙因为空难,死在了祁野生日前夕,尸骨坠入北冰洋,永远留在了寒冷的冰川中,年仅二十七岁。
她才知道,原来已经没有明天了。
慕笙睁开眼。
心脏刺痛四肢乏力,连呼吸都有些沉重,她意识不清中感觉到自己手被人抓住,侧头看过去,祁野趴在床边睡着了,在睡梦中他也不肯放开她的手,十指相缠,温度发烫。
祁野一直执着抓住她,哪怕生硬拒绝,也会逮住机会,挤进指缝里,就算是喘不过气的爱意,也要死死禁锢住,不死不休。
慕笙头痛欲裂,又困在睡意中挣脱不开,侧身往祁野方向靠过去,几乎一动祁野就做出了反应,他下意识抱住了她,手指穿透过她的发丝,没有醒,只是轻轻的拍拍摸摸,模糊不清的呢喃:“……没事了慕笙,没事了。”
几乎是温柔的哄,归功于灵魂本能。
慕笙睡意完全褪去了,她仍头疼,感觉到痛苦和寒冷,于是蜷缩着身体,贪婪的汲取着祁野的温度,心脏又好像分割成两半。
原本人经历过死亡,应该无畏无惧,犹获新生,但慕笙好像一直停留在坠落的那一刻。
或许死时,是无意识的向神佛祈祷了吗。
然而人如果注定会死亡,总要迎来既定的结局。
命运,又不知是在可怜她,还是在玩弄她。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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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慕长思,因病于二月九日二十三点五十六分抢救无效去世,享年89岁。遵照祖父遗愿,不吊唁,不举丧事,平生爱书葬玫瑰丘,以此慰籍,佳节庆日,向诸位表达歉意。
谨此讣告。
不孝愚孙慕笙泣告。
每年的这个时候,秦君庭固定会带着一家人去全国各地旅游度假,秦夫人身体不好,四九城冬季太冷,于是他们几乎整个寒假都会待在温带热带地区。
夏威夷阳光明媚,却没有人欣赏了,直到他们踏上飞机的那一刻,秦子阳听见旁边有人小声的叹了口气。
他茫然的往旁边看过去,没有人。
那个叹气声是他自己的。
秦夫人和秦娇留在了夏威夷,只有秦君庭和秦子阳坐上了私人飞机,起飞之后,他听见秦君庭说话的声音,他在和公司高管对话,评价他们的工作和季度绩效,以及下个季度重点工作,他们中间隔了几个位置,秦子阳只看得见他的脑袋。
秦君庭声音低沉,词句精简,他手段一向雷厉风行,说话一针见血,严厉到几乎苛责,就算是亲儿子站在他面前,也不太亲近,至少不是温良慈爱的父亲。
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秦子阳刚好在旁边,那边的人说话声音模糊传进耳朵里,关键词却抓到了。
慕老爷子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