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过的,我才明白。我还道世事容不下我,不得善终――练紫笑,是我自己容不下我自己,是你容不下我……
……你根本容不下我好好地活着!”
我倒下,就在裕亲王身边,珠翠散落,一张天仙化人的芙蓉面恰恰压在他胸前,猛一看,仿佛了英雄美人两相依,一个倾国倾城,一个如花如玉。
阴阳道上,我赶上紫笑的步伐。我笑说,“这一番如何?”
他不理我。我骤然见他身边那个女孩,黑衣黑发,一张脸苍白清冷,我心生痛楚,厉声问他,“这是谁?”
他不语,半晌才道,“莲渊青蜥使。”
我如中电殛。猛然想起初见时分,他怀中那只妖气横生的青蜥蜴,他应允过同我有缘,这么多年却对我不管不顾,倒可以将心思倾尽在这新生的妖偶身上。我一言不发,这痛楚,即使是幽明两隔,也无法承担。为了他,我已经葬送所有,活得个不伦不类。而他是如何对我?
莲渊,芳蝶使。那便是我的名字。庄青蝶。我知道,莲渊十二秘使,六青衣,六紫衣,紫为上,青为下。茫茫尘世,荡荡人间,游魂遍野,我们做着无意义却必不可少的事。摄魂,炼气,守护莲渊……良久,我忘怀自己的身世,亡国的公主,旷世的名伶,哪一个是我?终究到头来,我晓得红尘色相不过虚妄,留存在莲渊的,不过一个恋恋不去的影子,号芳蝶,指庄为姓――他取的,练紫笑,原来他便是莲渊执掌。
而,明明是三世缘。
我穿的是蓝,青取之于蓝却青于蓝,所以我知道蓝是引子。无蓝,哪来的青?我袖中有一双刀,弯如九秋的月,明如三冬的雪。紫笑教我修神炼气,我学会了养生,更学会了血手无情,千年前那个柔弱不堪杨柳的小公主早已烟尘无踪,百年前那个妩媚料动人心的美戏子也魂飞香灭不知年。如今的庄青蝶,爱的是舞袖弓弯中那一双蝶d斩。我残杀四方,屠戮多少鬼魅亡灵。紫笑看在眼里,他无言。所以我更愤怒更不羁,我要的是他注目,我的美,我的狠毒,都仿佛一场绝世的烟花。我大声喧哗,却偏偏感动不了他。
告诉我那个秘密的人,是李紫晚,暮风使。原来,原来那青蜥使的由来,与我们都大不同。十二秘使,多半和我一样,历了数世冥劫才脱了红尘造化,进了莲渊。而那个黑衣独往独来的女孩子,她的原形根本便是一只青蜥,却是紫笑费了无数灵力,苦苦地,将她化作人身。
谁能想象我那一刻心绪?我找到她,细细端详,段青犀,这诡秘的小女子。凭了什么她一身尽得紫笑眷顾。我冷冷看着她,突然出手,蝶d之刀,刀锋明丽,竟自搁在她苍白细颈上,她竟不闪不避。看牢了我,那一双眼,苍白如水。茫然间我竟心生倦意。
她看牢了我,眸光似水。她说,“何必。”
我的刀颓然落地。百年恩怨,千载相思。紫笑,他只对我说,“何苦如此。”他唤醒了我,极遥远又极神秘的造化因缘。他要我在莲渊,然而不要我承诺永远。
人世天边,一切都是错。
我永远不会原谅,却真的不知道该去怪罪谁。
永远有多远。我等得起。我也无力拒绝。莲渊芳蝶使,蓝衣的女子,刀如明月。紫笑,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一切,如果这就是,我就对自己承诺。千年了,我总不知道自己是否值得。是执著,不是洒脱。你,再不会给我更美的承诺。
就让我,无力对自己承诺。
紫笑。从相见,到相念,一千三百年。
从陈宣华,玉蝶卿,到庄青蝶,多少恨,多少泪。
昨夜梦魂,断脸横颐。怪的是你不解风情。
紫笑,你曾问过我,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微笑。我要的,你永远给不了我。虽然你永远都知道。
我要的,也不过是你堂堂正正看我一眼。那一眼,没有什么阻挡在我们之间。
我知道,对你而言,我永远来得太晚。
因为你对我,从无眷恋。
一切,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是我自己的,一番……
情伤蝶变。
纵然我,心甘情愿。
第八章 之八 裂瑰香
花有情才香 爱过了会再想
鱼嗜水之欢 不清楚谁能够原谅
玫瑰香
夜未央
我们都已经不知道,这一切,要归咎于谁。
“爱吗?”
“并不知道。”
“为什么,同他在一起?”
“是因为……没有其它的幸福可以想象。”
“有的话,就可以遗忘最初的那一种开始吗?”
――遗忘吗?
并不知道。
我们都已经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
蓝衣的女子,长发迎风,眉目璀璨如花。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盖上眼睛,梦中蓝衣的美人,是令她自惭的冶艳和瑰丽。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无法离开这个诡异而无来由的梦魇。
拉过一件素纱内裳,伺候的宫女立刻上来服侍,围上镶金玉带,再披上纯白展衣,穿了展衣,要梳的是追头,配绿松笄,臂上环辗转鱼纹金臂钏,腰间摇曳素面无纹白玉璜。如是,便装扮好了镜中倾国绝世的妃子。
她不知道,后世,他们叫她是惑主殃国的妖姬。
但他叫她名字“褒姒。”那一刻。她只是一个寻常寂寞的女子。
一个不快乐的女子。她想自己永远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女子,梦中青雾缭绕了那个蓝衣蛊惑的美人,有些时候,她很想知道那是谁。
那是谁。
当他在她耳边幽幽地叹息,“褒姒,你就不能够笑一笑。”
那一刻她其实是很想笑的,因为他的语气,实在好笑。
但她知道,如果她微笑,便会失去这个已经为她的冷漠和寂静疯魔了的男人。
也便失去一切。
练紫笑的笑意,温柔容忍。他缓缓停留在两人面前,凝视着庄青蝶同甘默思,黑色的眼睛里闪烁一种莫名脆弱的光亮,仿佛同时注视到他们的容颜和心底。
然后他轻轻抱紧了段青犀。
“赌约到此为止,蝶卿。”
甘默思第一次听到这个男子的声音,使他大吃一惊的是,那种音调如此熟悉,仿佛一直荡漾在他必经的某个角落,安然平静。
然后他看到庄青蝶了然挑起的冷笑,他突然明白。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和他几乎毫无相差的声音。
他的心突然脆弱而甘甜地疼痛起来。
公元前771年,逢大旱,地动,民不聊生。犬戎破镐京。弑幽王,逐平王。
可是在那个美丽的女子再次出现于她幽暗梦境中时,没有人预料得到这样的结局。
如果可以,她愿意永远凝视着这样一个翩翩如蝶的妩媚女子,永不醒来。
如果她醒来要面对的仍然是昏暗不知去路的华丽人生。
这一次,蓝衣的她轻声问她,“我们怎样才能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她并不是在问她,或许只是自言自语,或者,是对了茫茫大荒中另一个缥缈如斯的影子。
怎样才能够知道,我们所得到的,是否值得我们付出的代价。
她说,“你,快乐吗?”
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子,一朝博得君王顾,然而已有资格得陇望蜀。
因为他迷恋她。
所以后世有一个典故,叫做千金一笑。
千金买得一回顾,感君暮暮与朝朝。
王有令,张榜贴于城门,何人有计令王妃一笑,赏金千两。
张榜千日,无人问津。
医病易,医情难。何况她的寂寞早已无可排遣。
“我们就不能够继续下去吗?”
庄青蝶微笑得淡如轻风,是一无所思的懒散。甘默思注视她,却微微心寒。他看出她早已心无挂碍,才如此淡然。
“乘龙使。一千三百年前,你便许诺我三世尘缘。而今我才明白,你,要的不过如此。”
陈宣华是第一世,亡国的公主,缘起时,风起云飞,万事沉寂。
玉蝶卿是第二世,倾城的戏子,缘盛时,绝代风华,为他倾覆。
第三世是不解的谜,直到今日她方才明白,那个缘悭三世的女子,莲渊的芳蝶使。
她,也不过是他的三世尘缘。便心甘情愿地,做了一生的填补。
缘起缘灭,尘消尘飞。蝶倾蝶落,昨是今非。
“我们都给彼此留下了什么呢?”她问,笑意安然明澈。
“我同你的那个人订下了赌约,是在两千七百年前的古老时空。练紫笑,此时你是否有后悔当初赋予我们回溯过往流年的力量。”
她的声音忽然轻柔。
“然而如果不是如此,我们又怎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带她登上古老的烽火台。尘烟满面,炽焰逼人。古怪的气味刺鼻不已。她惊惶地掩住面庞,宽大广袖下绝色的容颜,却禁不住偷偷窥望。
四面,狼烟腾腾而起,直窜向茫茫夜空。这一夜的月亮同她美艳的神情一样仓皇,惊恐地躲进乱云深处。
战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恐怖地凝视身边笑容灿烂的男子。为何他还可以如此满不在乎一无所知?
“今夜,请你看一出好戏,爱妃。”他俯在她耳畔低语。
烽烟四起,蹄声震天而来。她凝立在万尺高台,心中突然迸裂一个清醒明白的结局。
他们,已经不会再有明天。
一切,究竟要归咎于谁?
幸福也受伤 快乐也教人盲
丧尽了天良 满足了欲望
玫瑰香
夜未央
心里想的人不一样
诸侯齐集,厉兵秣马,黑暗中青铜战甲熠熠生光。马鸣风萧萧。多年安宁一朝被烽火台上烟云击破,大周盛世,众卿臣服。只待这一声号令,千万兵戎迢迢而来,守卫那多年前许下的盟约。
然而他们看到的,是万千烟火中容色逼人的璀璨女子。还有她身边那个疯狂的男人。
烽火台上烽烟滚滚,白衣的女子俯视纷乱人马,匆忙诸侯,千万人为了她这一瞬的游戏万里奔赴,如此不安如此惶恐。她终于是体会到那种无聊那种不经,那种将天下把玩于指间的快乐和滑稽。
她终于是浅浅地微笑起来。
那一笑,万里尘烟都惊起。不在意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她万众所惊的艳丽,是一个王朝百年的倾覆。
所以,美,是不安,是绝望,是杀戮,是教人震慑的疯狂。
飞烟炽火中,女子的笑容冷淡了所有人的不甘。
悻悻然归去,是扫兴,是羞耻,那颗争霸的心被重重践踏,惭愧君王,自动自觉迷失,狼来了的把戏,博了一个人多年来寂寞背后的无奈。
她到底笑给他看。
一颗心,是不是真的满足?
犬戎族是蛮夷,虎视眈眈。一朝攻入镐京,万众失措。仍然是烽火台顶,烈焰熊熊。这一次,任它狼烟四顾,到底无一人跋山涉水挥汗而来。
他在她身边颤抖,面如金纸。
她的表情一贯沉寂。呵,为什么如此镇定,难道不是因为许久之前便晓得这订下的终局。
他为她,倾尽家国。将来,皇皇正史上会说,她负了他,她害了他,她毁了一整个大周。
可是,真的是这样的吗?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因为,他爱她,而且,他有那个资格和能力去爱她。那样的力量――他是怎样地应用,又怎么样?他不过是想她快乐一点。
“在你眼中,只要是情感,都可恕。”
蓝衣少女的微笑艳如迷霞。身边是那个黑衣的女孩,如风的黑发,悠然清丽。她不言不语,良久才仰望夜空,轻轻吁一口气。
“做个交易,青蝶。我要这女子的魂魄。你开个条件。”
“凭什么?”她微笑回问。“她美若天仙,或者,她倾城倾国?”
“别挑战我的耐心,青蝶。我只知道她寂寞。”
庄青蝶突然神色一黯,半晌才道,“是,我也清楚如此。
可是规矩是规矩。天理轮回,容不得我们插手太多。你知道。”她目光晶莹看进段青犀眼底。
“我们回溯千年来到此时,紫笑已经担心。”她目光一转而为讥诮,“莫非你不知道?”
段青犀不语。明明白白她嘲讽她,恃宠而骄,任意妄为。
可是……是真的想留下她,那个一意孤行的女子。像她,不像她,永远没有任性的机会。
庄青蝶的笑意温柔甜美。即使是残忍,她也不会显山露水面对这个世界的残忍。以毒攻毒从来不是良策。只有无可选择。
于是可以相望着订下那样的许诺。
“若紫笑依旧纵容你,便是你输。七百年放逐,你可情愿?”
“即使真的如此,我也要她的魂魄。”
“值得吗?这一切。”
“值不值得啊……”段青犀突然微笑起来。
“青蝶,其实你早有答案可以给我。”
终曲 一叠
她温柔地抬起手,脸上是迥异十七岁少女的柔艳妩媚神情。
她说,我从一开始就犯下错失。我不该离开,更不该怀疑。我本没有那个资格。
然而一旦经历,就已堕入轮回。我本是无前世无来生的妖,本是生在你掌心长在你身边的幽灵。是你错,不该给我一半灵魂,让我同你一般不安于现实,让我如此心怀动荡,难以磨灭。是我错,我不该远离自己的根本,更不该存了那样的渴望。
曾经一度,我渴望自己可以遗忘。于是可以拥有现实的幸福。
归根结蒂,我们都不应拥有想象的余地。
她的手落下。他注视着她的手徐徐落下。掌中紧握的是殷红的光彩,唤作花凋。他凝视着她无法动弹,魂魄相交,动荡流离。他知道她再也无法回头。而他更加无法……
挽回。
她的刀锋温柔地刺入他胸口。没有痛楚。殷红的光彩,丝丝散漫,他感觉自己在晚霞般绮丽的光波深处缓缓融化,合上眼睛,仿佛轻触黎明。他知道自己正一点一滴地陷入她的魔法里去。那是她一意孤行的目的。
“青犀。”他低声地说。
“你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吗?”
在她答复之前,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茫茫光影深处。带着她的花凋,一无所踪。
甘默思脸色惨白,段青犀慢慢转过身,注视他,神色寂静。
她一言不发,然后突然自他眼前消失。仿佛一阵轻烟无声无息地融化在暮色里。
他已经无法动弹。面对这样的事实。
“她把他送回了莲渊。”
他回过头,看见神色冷静的香紫霜。
“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