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弦乐声随着微风荡过水面,轻悠悠地飘进殿中。这金鱼池本就是仿南边的玉泉鱼跃建成, 多了乐声,越发显得婉约轻和。
今日幼蓁特地穿了一袭大红旗装, 衬得肌肤雪白眉目如画,蜀锦的料子自带奢华贵气,领边和袖口足足镶了八层撞色滚边,身前和裙摆上绣着夺目的鎏金宝福纹,这旗装富贵逼人,穿在幼蓁身上却是刚刚好, 越发显得她雍容娇贵。
岁岁也和额娘同样打扮, 梳着小两把头,发髻上簪着流苏绢花,小脸圆润, 杏眸乌黑,像是从画中扣出来的玉娃娃。
四爷得封亲王爵位后一直很是低调,这回赶上给小阿哥办满月酒,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官员们都想着法儿赴宴。幼蓁仔细斟酌过人选,左删右删, 最终拟好的桌数还是不少, 整个圆明园都跟着热闹起来。
孩子们到处跑, 大人们都聚在这金鱼池, 六阿哥自上午被奶嬷嬷抱出来,幼蓁就再没经过手,先是佟老夫人和瓜尔佳氏爱不释手,之后十三福晋等人过来,又是一阵亲热,轮番抱了一遍。
前后换了十来个大人抱,六阿哥也没哭,睁着一双大眼睛静静看人。
佟大夫人见状不禁感叹道:“这性子真省心,一点也不闹。”
老人家拍拍幼蓁的手背:“看来不像你,挺好。”
幼蓁无法反驳,只能抿抿唇,任由老人家念叨。
她不得不承认,小六的性子着实沉稳,极少哭嚎,也不怕生,如今还未长开,便已经能看出眉眼间和四爷十分相似,还继承了额娘的好肤色,以后也是个俊俏的小阿哥。
六阿哥在各位伯母叔母手中转了一圈,最后是完颜氏将他抱回到幼蓁跟前,完颜氏去年生了十四爷的嫡长子,名叫弘明,如今才满一周岁,今日就没带出来。
她也夸赞两句:“四嫂,六阿哥不哭不闹的,瞧着真讨喜。”
生得也漂亮,完颜氏看着就喜欢,幼蓁的一儿一女,皆继承了她的好样貌,皇家的孩子们就没有生得丑的,但漂亮到这般程度,岁岁和小六是独一份儿。
随完颜氏一同来的,还有她府上两位侧福晋,一左一右站在完颜氏身后。
幼蓁接过六阿哥,瞧孩子有些倦了,便转身递到奶嬷嬷手中,让奶嬷嬷抱下去哄睡。
她招呼完颜氏落座,看向完颜氏后面两人。
舒舒觉罗氏是熟面孔,旁边一位女子年方二八的模样,云粉旗装,容貌清丽不俗。
只是这美貌女子纤眉蹙蹙,目光落在被抱下去的小六身上,隐隐透着幽怨,注意到幼蓁的视线,仿佛才醒过神来,立即收回眼神半低下头,只是神情似乎更委屈了。
幼蓁心里一激灵,摸不清这年侧福晋是个什么路数,面上只能安然无事,浅浅一笑问道:“这位就是年侧福晋吧?”
年侧福晋不答,完颜氏只能替她开口:“四嫂当时没来吃酒,难为四嫂能认得,正是娘娘今年指的侧福晋,才进门不久,面皮薄,四嫂多担待。”
完颜氏说完,拽了拽年氏的衣角,示意她出个声。年侧福晋干巴巴地行了个礼:“见过四福晋。”
幼蓁给完颜氏面子,没有计较年氏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让人落座。
侧福晋们被安置在稍远的地方,眼瞧着人走远,兆佳氏便凑到完颜氏跟前,道:“你家爷怎么又多这么一位弱不禁风的侧福晋?难道在府里也这样垮着张脸?”
完颜氏心里是有苦说不出,一个舒舒觉罗氏早年已经够她头疼了,这两年好不容易收敛了些,又来个同样做派的年侧福晋,比起前头那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府里还要烦人些,整日哭春悲秋,像是谁都欠她银子似的。”完颜氏说起这个就烦心,年侧福晋比舒舒觉罗氏更麻烦的一点就是,她是汉军旗出身,在家里读了几本书,写诗作文不行,但嘴上总是爱念两句酸诗。
她还会弹琴,十四爷的府邸只是个贝勒府,不算多宽敞,年侧福晋那院子里还住着两个格格,她兴致一起就能弹上整夜的琴,扰得另外两个格格不得安眠,跑到完颜氏面前告过好几回状了。
若说这些都是年侧福晋争宠的手段,完颜氏也认了,偏偏这位对十四爷的态度一直淡淡的,无论十四爷有没有去看她,她都是这副讨人厌的样子。
兆佳氏听完颜氏说完,嘴角的笑已经掩不住,故意道:“没想到还是位才女呢!”
完颜氏撇撇嘴道:“哪家才女像她这般拿不出手?只盼时日久了,她能多学着点。”
年侧福晋在府里如何顾影自怜,完颜氏都纵着她,眼下十四爷还挺喜欢这位新进门的侧福晋,完颜氏可不会故意找茬。只是出了门还这般扭捏,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真是让人看不过眼。
也得亏是到四嫂这里,四嫂大度不计较,若是别人府上,见年侧福晋如此,就该说闲话了。
兆佳氏只能拍拍她的肩,示意完颜氏看开些。
十三爷府上妾室少,兆佳氏又得十三爷敬重,那些妾室们从不敢在兆佳氏面前拿腔作调,听人说这些糟心事,兆佳氏也不知该教完颜氏如何应对。
完颜氏心里郁结,一直等到散席回程时,还记着年氏入席时那样子,看她十分不爽。
偏偏这时年侧福晋还一副念念不舍的神情,临上马车时转头望向圆明园,道:“这园子的景致真好……”
她脸上的向往之情呼之欲出,完颜氏看得心里冒火。
来人家家里做客,怎么连人家的园子都看上了?完颜氏不知内情,只当年氏是眼皮子浅,见着什么好的都想要。
“你若喜欢这园子,就回去和主子爷说去,”完颜氏语气不善,“你督促主子爷认真办差,哪日也封个亲王爵位,说不定皇上也能赐爷一座大园子!”
完颜氏数落完,眼神都没给一个,径直上了马车。
舒舒觉罗氏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当自己不存在,上了后头的马车。
年侧福晋落在最后,脸色白了又白,手心帕子攥成麻花,待身后侍女出声提醒,她才抬脚进了马车。
*
待满月酒办完,幼蓁就带着众人搬回王府。
整座府邸大改,幼蓁的栖梧院也扩宽许多,原本的布置没变,但在左右各添了三进小院,是留给两个孩子的。
岁岁一听阿玛给自己准备了小院子,当即就不乐意了,她立即跑到幼蓁跟前撒娇:“要和额娘住一起,不要分开……”
尽管从小院走到栖梧院正院不过两步路程,但在岁岁看来,这已经很远很远了,她可不要自己住。
小家伙还不满四岁,又十分黏人,幼蓁也不舍得她单住一个小院,当时就抱着岁岁道:“好好好,不分开,岁岁还是住在额娘身边。”
不用搬走,岁岁自然开心,但她还很记仇,特地吩咐马佳嬷嬷将那小院上了锁,自己偷偷把钥匙藏起来,不让阿玛找到。
四爷只当没看见她那小把戏,此事暂时搁置,但另一件事紧跟着提上日程,那就是给岁岁启蒙。
有幼蓁这个前车之鉴在,四爷对岁岁的学业也不抱多大希望,但该学的一样也不能少。
故而在回府三日后,岁岁就苦着小脸,背上小书袋,去前院读书去了。
她每天只需上半日的课,中午就能回到栖梧院,比起哥哥们,着实是轻松的多。可这对于小家伙来说,无疑是短短人生中第一个噩耗!
岁岁在连续三日被嬷嬷从睡梦中叫醒后,小脾气发作了,毅然决然求马佳嬷嬷领她进了宫,说是去陪娘娘玩。
待四爷晚上回来听到这个消息,一时气闷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小家伙想跑,那也要幼蓁同意,马佳嬷嬷才敢将小家伙送进承乾宫。
眼下幼蓁先斩后奏,四爷总不能去承乾宫抢人。
幼蓁被四爷沉沉盯着,仿佛一切心思都被看穿,脸红了红,目光躲闪道:“……好像小六在哭,我去看看。”
她抬腿欲走,被四爷一把扣住腰抱住,四爷气笑了:“小六才睡下,你过去扰他作甚?”
幼蓁借口被拆穿,脸颊愈发绯红,她对上四爷摄人的目光,很没有骨气地认了错:“岁岁还小嘛,哪能静得下心读书啊?等她再大一些,我就不帮她逃课了。”
四爷何尝不知岁岁年纪小,但俗话说三岁看老,小家伙人不大,脾气倒不小,四爷本想着让岁岁早些读书,能早点定心,但有幼蓁在,这个想法只能落空。
四爷抬手,弯起关节在幼蓁额头轻敲:“所谓溺爱者不明,再这样下去,小心把岁岁惯坏了。”
幼蓁拉下四爷的手在身前握住,笑得讨好,嗓音轻软:“就这一回,表哥就饶了我吧,下回再也不敢了。”
希望岁岁在承乾宫多待些时日,额娘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幼蓁心想道。
四爷对上幼蓁笑得弯弯的杏眸,那点子怒气瞬间就被吹散。
女儿娇惯些也就罢了,待小六再长几岁,定然不能由着幼蓁这样纵容。慈母严父,幼蓁狠不下心,只好让他这个严父来管教了。
第93章 会饮案
岁岁在承乾宫住了三个月, 临近腊月,才收拾小包袱,被皇贵妃派人送回来。
三个月没怎么见到幼蓁, 岁岁一回来就黏人得不行。过了这些时日, 四爷也不生小家伙的气了, 给岁岁放了一月假期,待年关过后, 再将进书房提上日程。
眼瞧着快到年底,朝中突然出了件大事。
才过去的十一月, 安郡王马尔浑因疾逝世,皇上专门下旨,以亲王礼安葬马尔浑,全城服丧,禁酒禁宴。
谁知就在这时,已故安郡王的弟弟不知从何处听来消息, 抓到步军统领托合齐父子于家中饮宴, 写了好几封弹劾托合齐的折子,送到御前。
此事闹得很大,幼蓁在府中都有听说, 托合齐及其朋党被下大狱,他步军统领的官职,则落到了幼蓁小叔叔隆科多的手里。
这责罚不可谓不重,削位降职倒也罢了,皇上直接将人扔进牢狱, 严令审问, 完全是冲着托合齐等人的性命去的。
幼蓁听到小叔叔升了官, 也高兴不起来, 总觉得心里没底。
夜深人静时,她向四爷吐露心中疑惑,伏在四爷怀里小声问:“表哥,皇上这回怎么发这么大的火?小叔叔升官,是好事吗?”
四爷轻轻顺着她身后青丝,道:“托合齐这回犯了皇上忌讳,正好将步军统领空出来,皇上一向喜爱隆科多,难道会害他不成?”
四爷的话幼蓁向来相信,心里稍定了些,对托合齐一案更是好奇,她眨眨眸,手指勾住四爷衣领:“表哥,你再详细说说。”
四爷握住她乱动的手,神情严肃些许,道:“托合齐此事,还得从毓庆宫说起……”
废太子已经被圈禁在毓庆宫整整一年,听闻入冬后废太子身体抱恙,已经传了好几回太医。
如今朝中久无储君,各方势力早就蠢蠢欲动,但因为拿不准皇上对废太子的态度,故而谁都不敢做这个出头鸟,只能时不时隐晦地向皇上提提立储一事。
废太子病重,那些急着将他从毓庆宫拽出来的人就有些按捺不住了,生怕皇上因此对废太子起了恻隐之心,朝中复请立储的声音多了许多。
而拥护废太子的人也心急,担心废太子在毓庆宫里有个什么好歹,更要抓住这个机会,请求皇上恢复废太子的储君之位。
托合齐向来是太子党,皇上对安郡王一系的安抚,似有倾向老八的意思,八贝勒的贤名也早就在朝中传开,托合齐等人聚在一处商议立储一事,正正好被抓了个现行。
幼蓁听四爷说完,脸上透着紧张,压低了声音问道:“那皇上真的有意于八爷吗?”
她好讨厌八福晋的,不想以后看她的脸色。
四爷见幼蓁一脸嫌弃又忐忑的小表情,不禁轻笑,起了逗弄心思:“圣心难测,此事不好说。”
幼蓁皱起脸,有点不高兴。
四爷当即转了口风:“这一年来,拥护老八的折子不知有多少,皇上若真有这个意思,也不必拖到如今了。”
“真的?”幼蓁扬起眸,睫羽微颤。
“自然。”四爷猜测皇上还是属意二哥,但二哥这一年来依旧浑浑噩噩,被圈禁在毓庆宫里也不曾悔改,如今添了体虚畏寒之症,皇上心里更要掂量掂量。
“那就好。”只要不是八爷,幼蓁就挺开心的。
心中大石落下,幼蓁轻快许多,和四爷又说了两句话,就缩在男人怀里睡着了。
四爷拥着怀中人纤细的腰肢,一时睡意全无,脑中全是白日隆科多与他说的话。
隆科多才升了官,正是得意之时,受家中长辈吩咐,特地来告诉四爷——佟国纲和佟国维大人意欲上折,奏请皇上尽早立储,以备不测。
四爷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他不认为佟家两位大人会当朝举荐他,就开口问了隆科多。
隆科多佯笑道:“两位老爷子是为皇上着想,轻易不参与争储一事,老爷子只上这一道折子,至于举荐哪位爷……还是得我们这些小辈去头疼。”
也就是说,两位佟大人只上折不议储,佟家挑几个小辈出来站队,若是押中了,那佟家荣耀再上一层,就算没押中,有两位老爷子撑着,佟家依旧满门显赫。
隆科多笑着靠近四爷道:“老四,我就直说了,你要是有想法,凭咱俩这关系,我肯定帮你。”
隆科多这话足足有八九分真,若搁五年前,四爷在佟家人眼里,与其他皇子并无区别,就算他长于承乾宫,但终究不是皇贵妃的亲子。
但是如今四爷是佟家的女婿,最重要的是,幼蓁已经给四爷诞下嫡子。
相较于什么三爷八爷,佟家当然是希望四爷继位了。
四爷听隆科多如此说,脸上依旧淡然,似乎对隆科多的提议半点不动心,他只道:“立储一事,全看圣意。眼下朝堂之上,老八贤名远播,拥护他的大臣最多,叔叔应当知晓。”
隆科多脸上的笑容怔了怔,起初觉得四爷是不是傻了,放着大好机会不要,仔细一想才醒过劲儿来。
他猛地一拍四爷:“行啊老四,叔叔没看错你。”
他要是去举荐八爷,不就是告诉皇上,八爷结党连群,就连佟家人也被他笼络了去,不去帮扶关系更亲近的雍亲王,而是支持八爷这个小小的贝勒。
隆科多觉得这招实在是高,立即向四爷拍胸脯保证,这事儿包在他身上,四爷只管等着好消息。
四爷并不觉得皇上这一回能下定决心,不过老八实在跳得太高,早些让他出局,也能省心不少。
果不其然,三日之后,朝堂之上关乎立储吵得不可开交,拥护八爷的大臣远远多于其他皇子,其势之威,竟隐隐有逼迫皇上之意。
皇上当场大怒,斥责八爷“母家亦甚微贱”,短短几个字直接断了八爷承位的可能。
四爷心情大好,这一日早早回到栖梧院,正好碰上幼蓁生闷气。
“小叔叔怎么回事?自家人不帮,居然胳膊肘往外拐!”幼蓁拉着四爷坐下,气鼓鼓的,杏眸里燃起小火苗,“表哥,你安心等着,明日我就回去向玛法和太太告状,一定让小叔叔给你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