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是八月底到的京城,先进宫面见皇上, 待傍晚才出了宫。
第二日清晨,幼蓁便迫不及待地带着岁岁和小六去了佟府。
时隔三年没见,瓜尔佳氏一见到幼蓁,就忍不住抱着她哭了一场,幼蓁阿玛在一旁也是眼睛红红的。
最后还是岁岁童言童语, 将郭罗玛法和郭罗妈妈哄好了, 小六在姐姐身旁安静站着, 板起一张小脸, 抬手给幼蓁拭泪。
见到两个孩子,瓜尔佳氏立刻喜笑颜开,将岁岁和小六拢到身前,一手抱住一个,教俩孩子喊人。
岁岁和小六都不怕生,来前就知道今日要见的是谁,不消片刻就玩熟了,听闻郭罗玛法给他们从南边带了礼物,当即嚷嚷着要去开箱子。
瓜尔佳氏笑着应好,将两个孩子带出去,幼蓁见额娘带着两个小豆丁出门,一副护着心肝肉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吃味:“额娘眼里只有小的了,也没听说给我带了礼物。”
她阿玛坐在桌旁,笑吟吟的:“哪里少得了你的,等会吩咐人给你搬回府去。”
幼蓁听到有自己的份,心里才舒坦下来,又听得阿玛问这几年的事,幼蓁就捡着府中大事说了。
佟大人细细听着,手里一直捻着胡须,大多数时间脸上没什么波动,听到弘晖惊马伤腿一事,他深深叹了声:“……可惜了。”
幼蓁道:“太医说了,伤处恢复得很好,日常走动看不出什么。”
佟大人摇摇头:“终究是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他也没明说。
幼蓁心里隐约有个轮廓,只是这种事情不能放在口头说,当着自己的阿玛,她也不能提及。
佟大人也没想听她的想法,径直说道:“昨日进宫,我瞧着皇上有些精神不济,娘娘那边也是十分忧心皇上的龙体。”
幼蓁心头一跳:“皇上真的……”不太好吗?
对上阿玛稳厉的目光,幼蓁及时将后面几个字咽下去,却看得阿玛点了点头。
“娘娘都这样说了,自然不是诓我们的。”佟大人道。
幼蓁心里扑通扑通跳,不自觉掐紧手中帕子,她好像听懂阿玛的暗示了……
佟大人轻咳一声道:“这事儿你和四爷心里有数即可,四爷尽管认真办差,皇上洞察秋毫,只要用心,皇上会瞧见的。”
“知道了,阿玛。”幼蓁乖乖点头。
*
皇上龙体有恙的消息,幼蓁只和四爷透露了两句,四爷心中似是早有预料,并不太惊讶。宫里对这件事依旧瞒得严实,众人只是认为临近寒冬时分,皇上有些微不适罢了。
明年皇上要举办千叟宴,各地千余名耄耋老者将至京城,操办此事的十二贝勒从腊月底便开始忙碌,千叟宴规模庞大,许多六旬七旬的老人从外地赶来,为了保这些老人一路平安,十二贝勒整日愁煞忙碌,还从四爷手下借了不少人。
五十二年的三月,京城正值春日,鸟语花香莺歌燕舞。
为皇上贺寿的彩棚绵延二十里,从西直门一直搭到畅春园,赴宴人数多达一千九白余人,当真是一派盛况。
幼蓁身着亲王福晋香色吉服,随四爷一同参加宫宴。大喜的日子里,人人脸上都添了喜意,皇上也是精神矍铄,瞧着神采奕奕,各皇子府纷纷上前向皇上道贺,吉祥话不断,又有讨喜的小皇孙上前恭贺,哄得皇上连连大笑。
小六和岁岁都得了皇上的赏赐,乖巧跟在幼蓁身后。
千叟宴结束后,幼蓁和四爷回到圆明园的九洲清晏,她忍不住问道:“我瞧着皇上气色还不错,许是休养好了吧?”
伺候的人早就被挥退下去,四爷眉间郁色不展,微微摇头道:“开春过后,皇上的情况越发不好了,隐隐有中风之像。”
皇上右手已不灵活,曾诏大学士宣谕“用左手执笔批答奏折”,以免泄露。
幼蓁目露惊讶,没想到皇上的身体已经坏到这种地步。
“如今千叟宴办得不错,皇上心情舒畅,或许龙体也能有所好转。”四爷稍稍思索道。
然而四爷的希冀并未成真,三月千叟宴后,宫里并未传来什么好消息,反而是进了九月后,皇上在畅春园忽感风寒,后来病情加重,惊热入体,整日昏倒在床,连折子也看不得了,更别提每日上朝。
畅春园中的宫妃皆前来侍疾,各府皇子福晋身为儿媳,也不能偷闲,纷纷跟着自家额娘来到畅春园里的清溪书屋。
皇贵妃在皇上身边陪伴时间最久,德妃没留幼蓁,而是让她跟随在皇贵妃身旁。
“本宫有十三十四家的帮扶着,皇贵妃不仅要忧心皇上龙体,还要管这畅春园里大大小小的事情,最为忙碌。”德妃是这样说的,“你跟在皇贵妃身边,多用心些,莫让皇贵妃娘娘太过劳累。”
幼蓁自然应是。
给皇上侍疾并不是件轻省事,但有皇贵妃在,大多事情都被皇贵妃揽了去,皇上也乐意和皇贵妃说说话。幼蓁更多时候是候在外头,有时还会带着岁岁进畅春园,小姑娘天真活泼,捧着书在皇上榻边讲故事,皇上和皇贵妃听着都会笑。
“这小家伙最是讨喜,不像她阿玛。”皇上曾提了一句,给岁岁赏了不少物件。
除了后妃和皇子福晋们,各位皇子也是要天天到的,四爷身负监国重任,几乎整日扎根畅春园,等临近下钥时才能回到圆明园。
尽管有珍稀的药材养着,身边伺候的奴才也十分尽心,皇上的身子还是一日一日变差,年底已经不能起身,祭陵的差事也派给四爷。
昭陵位于奉天,来回得要一个月,四爷新年才过便动身。
如今皇上眼瞧着没几日了,幼蓁只盼着四爷早些回京。
不料就在四爷还有将将两日回到京城时,清溪书屋里灯火亮了整夜,太医全部聚集在偏殿,整个畅春园被禁军围住,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幼蓁就住在圆明园,隔壁局势紧张,她也不由得跟着提心吊胆。
期间隆科多往圆明园来了一趟,和幼蓁简单说了京中的情形——如今京城中各位皇子府邸俱已被步军控制起来,出入皆不得自由,圆明园外头也象征性地留了一队人马,隆科多让幼蓁在园中安心待着,莫要轻举妄动,这也是皇贵妃的意思。
四爷不在,幼蓁自然最听皇贵妃的话,只盼着四爷快些回来。
圆明园外常有人影经过,书信是不禁的,但幼蓁此时不愿节外生枝,带岁岁和小六守在九洲清晏,园中其它各处也被幼蓁吩咐过,不能随意走动。
如此焦急等了两日,园外终于传来四爷回京的消息,四爷未进园子,连夜进了畅春园。
幼蓁这日早早起身,想着四爷何时可归,谁知一连两日也没见到四爷,反而先听到隔壁畅春园传来的浩渺钟声。
清晨里的钟声格外沉重蒙厚……一声又一声,划破初亮的天际。
皇帝崩逝,先行大殓,将大行皇帝的梓宫停放于乾清宫。京中寺庙自大丧之日起,需鸣钟三万下。
幼蓁一时恍神,站于红槅窗下,久久不能言语。
岁岁不知何时走到她身旁,拽拽幼蓁的衣裳。
“额娘,外头怎么有钟声啊?”小姑娘脸上是才起床的慵倦神色,眼睛还不怎么能睁得开,头发还乱糟糟的,身上只穿着粉白色的小衣裳。
伺候岁岁的奶嬷嬷们慌忙跑过来,要给岁岁更衣。
幼蓁醒过神来,挥手让嬷嬷们退下,自己半蹲下来,将岁岁抱在怀里,摸摸小姑娘的细软发丝,轻声道:“……天要亮了。”
岁岁抬头往外看了眼,瞧见初升的太阳,懵懂地“哦”一声,又问道:“那阿玛什么时候回来,我和六弟都想他了。”
幼蓁将她抱得更紧些:“快了,就快了,咱们再等等。”
第98章 正文完结
孝服是在半个时辰后送来的, 苏培盛领人进了圆明园,直奔着九洲清晏而去。
见着幼蓁,苏培盛立即叩拜行大礼, 嘴上高呼:“奴才拜见皇……”
他话头才起, 就被幼蓁打断:“苏公公请起。”
一旁马佳嬷嬷道:“公公慎言, 福晋有话要问。”这是让苏培盛别乱说话的意思。
苏培盛忙住了嘴,当即躬腰起身, 从后面小太监手里接过装孝服的托盘,递到幼蓁面前, 一张脸作出悲伤神色:“福晋,先帝驾崩了,皇上让奴才来给福晋报个信,还吩咐了要接您进宫。”
岁岁站在幼蓁身边,见苏培盛一张怪脸,不由得往额娘身上贴了贴, 乌黑的大眼睛露出茫然。
幼蓁安抚地摸摸她的头, 又问苏培盛:“如今畅春园里是个什么状况,你仔细说说。”
苏培盛道:“回福晋,咱们皇上是前两日进的园子, 之后其他王爷贝勒也都陆续赶来,在先帝榻前守了两日两夜。昨晚上先帝驾崩,皇贵妃,不……太后娘娘险些哭晕过去,还是皇上在一旁劝解着, 太后娘娘才挺过来, 如今先帝梓宫被送回紫禁城, 皇上和太后娘娘也早就动身了。”
这经过和幼蓁所想差不离, 听到苏培盛口中称呼,看来先帝最后是给皇贵妃升了位,先帝一直说自己克妻,临了时定下皇贵妃的后位,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幼蓁让人将孝服给各院送过去,岁岁和小六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幼蓁简单和孩子说了两句,岁岁当场就哭了出来。
她时常被带去先帝面前,小姑娘心思纯善,听到皇玛法崩逝,一时难以接受。
幼蓁抱着岁岁耐心哄了哄,等小姑娘歇了哭声,她立即给孩子换上素白衣裳,自己也去了头上的首饰。
整个圆明园跟着挂上白幡。
幼蓁要进宫,园中却不能无人主事,马佳嬷嬷便被留了下来,如今园外侍卫撤去大半,书信往来也方便许多。
从圆明园到紫禁城,紧赶慢赶也要三个时辰,幼蓁进到乾清宫时,大殿里已经跪满为先帝守灵的宗亲大臣、皇子命妇。
跪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幼蓁熟悉的四爷。
许久未见,仅仅从背影,幼蓁就能看出四爷瘦了许多,但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幼蓁悄步走上前去,经过大殿中央时,察觉一道暗含冷意的目光,顺着望过去,正正好对上八福晋的脸。
见幼蓁看过来,八福晋立刻低下头去,作无事状。
幼蓁收回视线,走至四爷身旁一张空蒲团处,静然跪下,朝梓宫磕了三个响头。
起身后,她微微转身,看向四爷,轻唤一句:“表哥……”
四爷,或者称皇上,冷肃面容上无可遏制地露出哀恸之色,他紧紧盯着前方,伸手握住幼蓁的手心,一片冰凉。
幼蓁知道他心里定然难受的紧,此时有心宽慰,但不好出声,只能回握住四爷的手掌,试图让他振作一些。
四爷跪了半个时辰后就起身离开了,作为嗣皇帝,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每日早中晚来乾清宫祭拜三次,幼蓁作为未来的皇后,则要每日坚持守灵,不得有半点懈怠。
七天之后,幼蓁将潜邸中的众人接进宫中,各人的位分和宫殿如何安排,皇上全然交于幼蓁处理。
后院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且都资历不浅,膝下也有子嗣。幼蓁并未苛待她们,让内务府拟出封号,各自安排好去处。
李侧福晋封齐妃,居钟粹宫;宋氏封懋嫔,居翊坤宫;钮祜禄氏和耿氏分别封熹妃和裕妃,居延禧宫和承乾宫。
阿哥们住进阿哥所,岁岁和还未出嫁的二格格,都随自己额娘住下。
潜邸的老人进宫,还只是第一步,先帝的妃子众多,除去有生养子嗣的,还有许多正当青春年少的常在答应。幼蓁盘点时也不得不为她们感到唏嘘,正值大好年华,却只能蹉跎在这深宫里。
皇贵妃和德妃同住寿康宫,一位是母后皇太后,一位是圣母皇太后,谁也不愿住进孝庄皇太后的慈宁宫去,只能分居东西两殿。
先帝和新帝的后妃都安排妥当,就要为先帝出殡了。按钦天监选出的吉日,皇上带领皇子和后宫嫔妃在乾清宫内举哀、行礼,之后便是起灵。东华门外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皇室宗亲及文武百官跟于送驾车后,道路两旁是诵经超度的道士喇嘛,一路佛音禅声相伴,将其送到景山的殡宫。
直到如此,大行皇帝的葬礼才算告一段落,之后每逢清明忌辰都要祭奠,选好吉日后,方可告祭天地祖宗,将大行皇帝的梓宫送去帝陵进行安葬。
这番流程走下来,再好的人也要被折腾得脱去一层皮,更何况皇上还有忙不完的朝政,看不完的折子,短短一个月,幼蓁就眼瞧着四爷越来越瘦削,每日只能睡两三个时辰。
她按理该住进景仁宫,但四爷没让她往东西六宫去,而是直接将人留在养心殿。
幼蓁时常都能听见前殿议事时的争论声,更加体会到四爷的忙碌,她只能在饮食上多费费心,每日安排好四爷的膳食,给他养养身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临出孝期时,四爷脸上总算长了些肉,眉宇间积威愈重。
这一日寅初,外头的天还是一片黑蒙蒙,四爷已经起身了。
苏培盛带着人,静悄悄地伺候四爷梳洗更衣,四爷阖眸养神,整个寝殿几乎听不到半点声响。
察觉到身前多了一丝幽淡的暖香,四爷适时睁开眼睛,看见幼蓁半垂着眸正抬手给他系衣扣。
“怎么起得这样早?再睡会儿去。”
“不睡了,”幼蓁摇头,垂到腰间的青丝摇晃,“今日要去寿康宫请安呢。”
幼蓁从旁边托盘拿过朝珠,四爷稍稍俯首,方便幼蓁给他戴上。
之后就是朝冠和腰间的香囊玉佩,虽然幼蓁鲜少替四爷更衣,但这顺序是记得一清二楚的。
“好了。”看着眼前人一袭威严十足的明黄色龙袍,幼蓁眼中染上笑意,拍了拍四爷的心口,“去用膳吧。”
四爷握住她的手:“等你一起。”
外间已经上好早膳,幼蓁简单梳洗过,青丝挽成松散的髻,披了件外裳,就跟着四爷一同走出去。
桌上的膳食很简单,两盅莲子百合羹、一品八糟酱鸭、一品冬瓜酢、并糖糕栗糕花饼若干。
正式的早膳得等到辰时末,这时候御膳房送来的膳食只是给皇上上朝前垫垫肚子,今日是出孝的大日子,宫中膳食也多了荤品。
幼蓁随四爷坐至桌旁,她并不太饿,等会去寿康宫请安也要陪两位太后用早膳,只浅浅用了一点莲子百合羹,静静地看着四爷用膳。
片刻后,膳食被撤下去,四爷也起身,幼蓁将他送到养心殿外。
临要上龙辇时,四爷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幼蓁,似是有话要说。
幼蓁不解其意,上前两步,问道:“怎么了?”
四爷俯首,贴到幼蓁耳边,轻声道:“今儿白日记得补觉,夜里许是要睡得晚些。”
四爷撂下一句话,转身就踏上龙辇,幼蓁还没反应过来,等御驾愈行愈远,她才醒过神来,白皙的脸颊瞬间绯红一片,忍不住跺跺脚。
什么补觉啊!无非是某人今日出孝期,心里多了见不得人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