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一定会说真话。”他翘起二郎腿,手里绕着一根没有点着的烟,意兴阑珊地拿捏她。
陈粥强调了一次:“我说的是真话。”
说完这话,她就拿她那让人忍不下心来撒谎的眼神看着他,她那种“既然我推心置腹了你也得投桃报李的”的坚定跟火眼金睛似的。
他笑笑,千年老妖在她面前,也无所遁形。
“沈方易。”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沈——方——易
陈粥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
那个时候她不谙世事,也鲜少听八卦新闻,不知道沈方易这个名字是由三个姓氏组成的,而这三个姓氏,每一个在她即将要去的归集所有游人的昌京都是讳莫如深的存在,要是再让她知道后再选一次,她不确定,这天他的邀请她会不会拒绝,后来的种种又会不会发生。
而今晚他只是在神明创造的巧合里,出乎意料地坐在她对面。
他终于是没能忍住,“介意我抽根烟吗?”
陈粥摇摇头。
“打扰。”他火机一拧,送进嘴里的烟尾撺起一抹红色,顿时青烟缭绕,他身上那种瘾君子一般无关于健康状态的病态感更强了。
神态散漫却又不失优雅,深情眼下足足弥漫烟色,引人坠入他的深渊。
这样的男人和楼下黄毛他们不一样。
十八九岁的少年在刚刚成形的世界观颠倒难安,试探着这个游戏的边界和底线,激昂的肾上腺和多巴胺指挥着冲动的大脑,试图闯荡出新的未来,但却难免自大,生活总会给他们一记重拳,叫他们学会蛰伏。
而她眼前的这个男人,什么是他能把握的,什么是他能控制的,他心里,一清二楚。
成熟的男人,往往危险。
而偏偏是因为这种危险,却往往又迷人。
“你是广东人?”沈方易随意聊这话题,
陈粥想起雨中的偶遇,点点头,“算半个广东人。”
说完这句话后,她脑子里忽然想到那晚陈奶奶指着陈学明鼻子问他是不是没胆子去做基因检测,陈学明低着头涨红了脸无言以对的样子,又觉得不确定她说的那半个广东人,还是不是一句真话。
想到这儿,那乱如麻的情绪又上来了,她用胳膊支着头。
“出来旅游吗?”
“嗯。”她点点头,“毕业旅游。”
一般人下一句会接一句啊,刚考完大学啊,大学考了哪儿啊。
只是他没有,显然,这不是他所关心的问题。
“怎么会来大理。”
怎么会来大理呢?那真的是她人生规划之外的一件事了,就比如现在,她和一个年长她许多的陌生男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但难保她明天起来后不会拍拍自己的脸,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酒精冲昏了头脑,明明上学那会几乎都不怎么有跟男人单独聊天的经历,现在却胆子大得很。
或许是这么些年的积郁需要释放,或者是循规蹈矩的人生需要越轨,不管怎么样,她就是这样冲动地来到了大理。
只是她这点十八九岁的烦恼到底还是难以说出口,即便说出来了,对面的人也不一定能感同身受,她总不能跟电视小说里演的那样,倒出他烟盒子里剩下的烟,拿过来吐着烟圈吊儿郎当地说,还能为什么,不就是因为自己有个操蛋的迷离身世和自己偏偏那可骄傲又倔强的脾气呗。
于是她从自己的脑海里搜了一个普通又正常的理由:“听说大理的洱海,有海鸥,我想来见见海鸥。”
这也不完全是一句谎言。
王译思去北欧玩的时候,给陈粥发过许多许多浪漫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站在挪威的海岸线边上,投喂成片的海鸥,亮晶晶的海水映照着她的脸,照片上全是野趣横生的自由。
陈粥听人说,想要看到海鸥,不一定要去挪威,云南就有。
对面的人笑笑:“你一定是个理科生。”
陈粥瞧了瞧两人单薄的穿着,明白过来,笑笑:“是哦,西伯利亚寒流还未到来,大理的洱海,哪里来的什么海鸥。”
她心情莫名地微微有些沮丧,叹了口气,“可惜了,看不到海鸥了。”
她这话说的好像是真的为看不到海鸥可惜,但其实她心里知道,这声惋惜,并不是给海鸥的。
“这有什么可惜的。”他用鎏金的火机敲了敲桌子,“等到十一月,你再来。我知道有个地方,有片私人的红色水杉,入秋了跟夕阳一个颜色,那儿的海鸥多,我带你去不就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上扬,好似在说一件很轻易的事情。
是吧,对他来说,什么都不用做,只肖再等上三个月,让那时光磨磨蹭蹭恋恋不舍地消逝个百来多天,这句承诺就轻而易举地能实现。
可是约定是一件很庄重的事情啊,她的邀请和约定,一定要陈恳发问,周到询问,期盼回复,忐忑不安。
其实她并非要他那样,只是知道,这样的约定,承诺了也做不了数的。
浮萍会越漂越远的,都不要过一百多天,哪怕只是一天,湖泊江海里的两片浮萍也再也不会有再次相遇的机会了。
陈粥想到这儿,眼里的光渐渐淡下去:“那个时候,我应该在上学,隔了这么远,我应该来不了。”
沈方易当然更明白,不管世界的天涯海角隔得有多远,左右也不过是一张机票的距离。但对面的人话说到这里,他也就心知肚明,自然客套地回她一句:“没事,海鸥年年都来。”
他没有再对这个邀请做进一步的坚持,是意料之中的结局,陈粥却觉得原先淹没在西柚汁里的酒精酸辣又涌了上来。
今晚之后,他们恐怕连再见都不会说的默认分开。
特享的小舞台上,乐队放的是Beyond粤语的《喜欢你》
“细雨带风湿透黄昏的街道,抹去泪水双眼无辜的仰望,望向孤单的晚灯,是那伤感的记忆”
……
陈粥的思绪混着音乐被扯得老远。
沈方易见他话说完后,眼前的小姑娘的眉眼又重新耷拉了下去,其实他也发现了,他一问她为什么来,她就开始有些心不在焉。
就跟公交站下,跟刚刚大门外,甚至跟刚刚人群中那种自我保护的状态一模一样。
这孩子藏着心事,而且是那种,时不时就会出现扎一下心的那种心事。
他身子微微往前倾,“陈小粥?”
陈粥听到他这样叫她的名字,抬眼看他。
他缓缓说道:“看不到海鸥,你想不想去看白凤凰。”
“白凤凰?是那种羽翼通体白色,飞在青天之上,悬崖之侧的神鸟?”
她眼睛瞪得老大,仿佛在求证某个荒唐的传说。
沈方易不由地觉得好笑,“严谨的来说它叫白鹇。不常见,不过我明天要去拜访一个朋友,他那院子里,前几天倒是搬进来一窝,你要是想见,明个就能见。”
不是一百多天后的约定,而是触手可及的邀请。陈粥迟钝地坐在那儿,她感觉地球上的江河大海都放慢了速度,为的都是让承载的浮萍再能缠绵一会。
怕是让她觉得担心,他又补充了一句,“当天就回,不过夜的,你要是不放心,你也能把你那帮朋友叫上……”
“不用,我放心——”她几乎是脱口而出,甚至还有些着急地表露自己的乐意,这让她后想起来的时候背脊连连发冷。
说完之后,陈粥自己都意识到了有些不对劲。
沈方易身子前倾,手肘趴在桌子上,眯着眼笑:“真去?”
而后他又往后仰身,熏天火燎处笑得焉坏: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作者有话说:
暂定中午12.00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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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急什么,有的是时间还◎
那晚的夜色是混着潮湿的雾气的。
陈粥把酒店定在这家暗吧不远的地方,沈方易最后绅士地说,他喝酒了不能送她,不过可以让司机送。
陈粥摇摇头,坚持地说,不麻烦了。未了又想起来,刚刚那杯鸡尾酒的钱是他付的。
“我忘了给你刚刚那杯鸡尾酒的钱。”陈粥掏出钱包。
沈方易拒绝她:“是自己存的酒。”
陈粥:“自己的酒就不是花钱买的嘛,我喝得不多,我想我应该还是付的起的。”
刚说完这句话之后,陈粥又自我怀疑了一下,语气开始有些不确定了,“应该吧?”
沈方易手肘还挂着件衣服,靠在前厅的云石柱子旁,大堂的大理石上还映衬着人工喷泉的光,把他的眼角晕得湿漉漉的,不知道是不是浅浅的醉意已经到达了他的眼底。
他就这样靠了好一会,望着陈粥没说话,最后还是无奈地笑笑,“这样吧,明天请我吃早饭吧。”
陈粥站在离他一米远的地方,前厅光亮,照得他真真切切。
她确信他就是一个唐突闯入她生命的陌生人,如果说刚刚在旋霓的酒色里,她能答应他一起去看一只奇异的鸟是出于酒精麻痹神经而做出的逾举,那么现在,她又有一个机会——
一个清醒的,在如天光大亮的白日下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她觉得她的以身试法足够写进青年女性防骗指南了。
诈骗集团要伪造成一个长相上佳、举止得体,甚至还带点神秘和风趣的男人不是什么难事,从邀请你喝一杯酒开始,到共赴一场风花雪月的约会结束,这其中,有太多次为非作歹不怀好意的机会了。
只是他微醺的眼里半点在她身上费时费心的欲望都没有,甚至连那点别有用心都懒的伪装,就像刚刚一样,给你选择顺便又提醒你,他是一只诚实的大灰狼,一个说真话的坏人。
多年后,她每每想起这一幕,总是仰着头捧着他的脸,说沈方易当时你真的很像一个骗炮的渣男。
可是她能拿他怎么办呢,她在湿漉漉的雨夜翻来覆去想了一夜,还是没有选择逃跑。
于是第二天,说好请客的陈粥被沈方易带到了一家高级酒店的早茶餐厅。
陈粥看了看菜单,咬咬牙给自己点了三个豆沙包。
晨起对面的人加了件黑色的夹克外套,随意的短款剪裁,装点着他修长的身形。比起她的精打细算,沈方易就狠心许多,能叫得上名的广式早茶大大小小都点了一份。
陈粥等到沈方易合上菜单的时候,心里都在滴血。等那豆沙包上来的时候,陈粥都觉得还不如点个馒头,她能蘸着自己的心头血吃了。
不过等到上菜了陈粥尝了一口,却发现,贵有贵的道理。
她到底觉得,还是值得的。
*
蒋契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那时陈粥在跟沈方易说道为什么他们会来这家酒吧。
她说王译思的表哥家还挺有关系的,这关系还不浅,论资排辈的话,听说他们家跟北上昌京的蒋家还有关系。
沈方易呷着一口茶,问是哪个蒋家?
陈粥嚼着这家早茶店的半个流沙包,表情夸张地说,“你不知道吗,京城四少之一的那个蒋家。”
沈方易听完,配合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是我孤陋寡闻了。”
陈粥听他这么说,一边喝着小米粥,一边眉飞色舞地把听来的小道消息一股脑儿倒出,“听说人还挺帅的,蛮多小姑娘着迷他,还有绯闻,之前不是还说那个谁,哪个小女明星在倒追他么,我寻思着能让这么漂亮的姐姐倒追,那传言他帅的可信度应该挺高,难道说他貌似潘安……”
蒋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他顶着两个青黑色的眼袋,一脸生无可恋地坐在陈粥对面,拿起她餐盘里的还有一个包子,往嘴里塞。
他自顾自地对着前面出神,嚼着那半个包子,最后满意地做完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之后,噗通一声倒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
陈粥:“他、他、他……不是那个、前几天那个是谁吗?”
沈方易面色如常:“蒋契。”
陈粥倒身下去,看清他的脸,“蒋、蒋?蒋契?”
沈方易看到陈粥一脸世界观破碎的样子,不由地觉得好笑,他抓起碗口中的一个小猪包,塞进陈粥因为不敢置信而张大的嘴里,“是啊,你故事的主人公,京城四少的当事人,貌似潘安的蒋大公子。”
陈粥不敢确定地再看了两眼,长的倒是干净,相貌也是上乘,可是气质上是不是太外放了一点,更何况之前还来公交车站骚扰她。
陈粥确定蒋契是真的睡着了,不太理解地看着沈方易,“他来这里干什么?”
沈方易:“我们今天,得带上他。”
“为什么要带上他?”
“因为——”沈方易放下碗筷,“我们要去的,是他的院子。”
*
不错,也就是蒋契这样的人,才会去荒山野里买下一块峭壁。
他还顺带着围着峭壁造了个院子,听说院子旁边还是个国家级的风景区,只是不知道当年规划的时候怎么回事,就没有划进去,变成了一个私人园林。
蒋契后来清醒过来后,看到陈粥,颇意外地看了看她,又一脸坏笑地看了看沈方易,插着口袋吊儿郎当地在那儿吹口哨,等沈方易走近之后,不知道又对他说了什么,沈方易抬抬眉眼,轻嗤一句,“您想的真多。”
沈方易吃完了,叫上陈粥走,
陈粥最后去结早餐钱的时候,酒店的工作人员告诉她,已经算在房费里统一结算了。她这顿早饭,没请成。
沈方易开的门,黑色的商务SUV超过一人高,他拉着门的一侧,绅士地帮她挡着门框,“慢点。”
车子中间排是宽敞的老板座,一人一椅,陈粥打算绕过那两个位置,坐到后面连在一起的三人座椅上。
“坐前面。”陈粥听到沈方易这样说道。
她脚下的步伐迟疑了一下,看向中间排的双人单座椅。
沈方易朝靠右的其中一张宽敞的白色靠座点点头。
“那——蒋契怎么办?”
“他是司机。”沈方易解释给她听,“我们有个规矩,话最多的人要开车的。”
“是技术最好的人开车。”蒋契在后面放着行李,听到这话,叼着根没有点着的烟过来插句话。
他们这点开着玩笑的愉悦气氛让陈粥放松了下来,她不由地觉得自如了许多,往单人座椅上坐下去的时候还用口型轻声问着沈方易:“他靠谱吗?”
沈方易还站在车外,手里点着那支没有燃尽的眼,他尽可能地把手伸得远一点,远离车内的空间,笑着学着陈粥的样子,也用口型回复她,“还可以,一个月前刚考的驾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