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相争,倒是苦了我们这些小喽啰。”
宋谨书轻嗤,将目光移至身旁的姑娘,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担忧,忙提壶倒了一杯茶放到她的面前。
随即,他又在蒋庆舒看不到的角落悄悄握住了叶婉的手,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确实如此。”
蒋庆舒在蒋知府外放之时就已经随着父母离京,对京城有感情却也不深,相对来说,他这些年所遇到的权力算计也仅仅限于长陵城那一片罢了,而过去所见与京都今时今日相比,只能算是小儿科。
“京都乃是权势的顶峰,普通人没有机会也就罢了,像平王、齐王这种龙子龙孙离那个位置也就一步之遥,进一步万人之上,退一步人头落地,还会牵连妻儿,如此落差,若换作是我,我即便拼死也要去争,不为自己,就为了给妻儿谋一条活路。”
蒋庆舒咬牙,目光不停地在宋谨书与叶婉二人之间流转,感受到他们之间不同寻常的氛围,心中隐隐有了猜想。
他坏心思顿起,突然问道:“谨书,你觉得平王与齐王谁能最终登上高位?”
“齐王。”
宋谨书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地作出回答。
“你觉得齐王能胜出,可有什么依据吗?”
宋谨书并未急着答复,只淡淡地扫过蒋庆舒面庞,见他眉眼带笑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不由嘴角微抽,眼神中瞬间被嫌弃所充斥,仿佛在怪其明知故问,净说废话。
“哎哎哎,谨书你什么眼神?问你话呢,快说!”蒋庆舒不满。
“说什么?贵人们的事情哪是我等能说三道四的?左不过是因为齐王在边境百姓中口碑甚好,又手握兵权,加之回京许久行事有度,未曾像平王那般咄咄逼人。”
“我看你是因为老……”蒋庆舒一副已经看破的模样,嘴一快,险些说了不该说的话,好在反应快猛然止住,改口道:“你是因为叶镖头他们吧,他们是你们亲人,又受了无妄之灾,心里有怨属实再正常不过了,对吧?叶表妹。”
蒋庆舒这话算是说到叶婉心坎里去了,故而当问话抛到她这边时,她完全没注意蒋庆舒眼神中的意味深长,当即愤愤应道:“是啊!给人押镖,在我阿爹看来明明是一桩再普通不过的生意,然到了京都,却发现是个大坑。”
“我阿爹多好的人啊!上月看他两次,一次比一次瘦点,那刑部牢房就不是人呆的地。”
叶婉越说心里越难受,越想越心疼阿爹。
“当下情形还不知会如何,只希望事情能早点平息,阿爹他们也能早点沉冤得雪。”
叶婉一边说着自己的祈愿,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身旁的宋谨书,仿佛想从他那里寻求些许肯定的回应,好让躁动紊乱的内心安定些。
她抬眸注视宋谨书的眼,正好与之淡定温和的眼神对上,许是那眼神太过平静无纹,莫名给人一种成竹在胸的错觉,就好似一切问题在他那边都算不得什么,终将能迎刃而解。
“会的。”
轻轻柔柔两个字从宋谨书口中说出来带有一种特殊的坚定力量,与此同时,他单手缓缓掰开叶婉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紧了又紧。
这边两人你来我往,眼眸流转间脉脉情意倾泻而出,另一边的蒋庆舒见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意思,哼!”
他猛地站起来,趁对面的二人还没反应过来便狠狠瞪了宋谨书一眼,“罢了,我先出府一趟,去侯府转悠一圈,探一探最新消息。”
说着,他也不等宋谨书回话直接离开了书房,那背影瞧着怎么都有种怨念萦绕的感觉。
蒋庆舒走后,书房中就只剩下宋谨书表兄妹二人,十指交缠的动作也逐渐变成了一个没反应,一个揉揉捏捏。
“哎呀,表哥你干什么?”好一会儿,叶婉才反应过来一般,一个用力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娇嗔地瞪宋谨书一眼,喃喃道:“还没提亲没定亲,净想占我便宜,呸!”
“我可没有。”宋谨书闷笑,嘴里愣是不承认,还故意打趣叶婉,说道:“婉婉若是着急,我今日便写信送回长陵,让母亲准备聘礼直接送来京城,反正姨父也在此,倒是节约不少时间。”
“你想得美,把我阿爹救出来就是对你的第一个考验,不然别说提亲了,没了阿爹,我就出家当姑子。”
叶婉嘴上没把门,又急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想法,话一出,她自己就知不妥当了,隐隐开始后悔起来。
但话已出口,什么都来不及了,就只能闭嘴,缩着脖子装鹌鹑。
宋谨书为人一向宽容,不管是对朋友还是家人,甚至对待陌生人他都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却也是最听不得这样的话。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明心意,得知心仪的姑娘对自己并非无意心里那种兴奋,非三两句话能说清。
两情相悦世间不多见,本就是人生一大美事,往后余生若能继续相守,就算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你那日说等姨父平安回沅水县便让我直接去提亲,可没说还需要什么考验,婉婉,做人不能朝令夕改言而无信。”
“我……”叶婉顿时语塞,对着宋谨书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愣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就在她骑虎难下不知该怎么办时,宋谨书突然发笑,许是怕吓到身旁的人,他下意识放柔了声音道:“不过,有考验也没关系,总归我不怕,哪家嫁女不得折腾几回?最终是你就好。”
宋谨书屈指往叶婉额头上轻轻一扣,见她呆呆望着自己不知道躲避,不由有些无奈。
“好了,别傻愣着,一会儿我让宋福跑一趟酒楼,打包些好菜回来,你午时便过来一块用饭。”
“嗯,好。”叶婉这才反应过来,略带羞怯地点头应下了。
表兄妹俩约好这顿午饭,就等着宋福跑腿卖酒菜回来,然而事不由人,没到午时正刻外出探消息的蒋庆舒便匆匆忙忙赶回来,气未喘匀就磕磕巴巴道:“快……快,快收拾东西,两……刻钟后咱们出城离京。”
“什么?”
宋谨书与叶婉皆是一愣,询问脱口而出,只不过情况紧急,蒋庆舒也来不及解释太多,只道:“叶镖头三人被趁乱救出,此时已被我大伯的人送出京都了,你们别磨蹭,动作快一点,咱们到京郊田阳县汇合。”
“快点快点,不然要来不及了。”
蒋庆舒话音刚落,一下沉闷的钟声穿透整座城入了他们的耳,一声,两声,三声,三人屏气凝神,在心中默默地数着,等到钟声停止,宋谨书与蒋庆舒才对视一眼,知道说什么都已晚,根本来不及走了。
“帝王崩,二王争,城门闭,新君出。”
宋谨书缓缓吐出一句话,到最后忍不住叹息,而叶婉不懂这些,听完宋谨书的话依旧云里雾里,满脑子就只剩下阿爹被人从牢房里救出来了,他们得尽快出城与阿爹汇合。
“表哥,什么意思?城门要关了吗?那我们怎么出去找阿爹他们啊?”
“我们暂时走不了。”
蒋庆舒看向叶婉解释道:“方才的钟声便是在告诉满城百姓,圣上薨,依律当紧闭城门,重兵封锁,谨防乱局发生。”
“叶表妹放心,你爹他们已经被送出城,身边有人安全得很,现下最该担心的应该是我们自己。”
“唉,既然不用赶路,那我也没什么可着急的,先回去睡一觉,谨书你让宅中下人莫要乱跑,关好大门,咱们接下来便龟缩宅子里,看着宫里的贵人自己斗吧!什么时候决胜负,咱们就什么时候跟着解脱,总归这把火还烧不到咱们身上。”
蒋庆舒倒是看得开,嘴里念念叨叨就往书房相反方向走,没一会儿,就连声音也听不见了。
宋谨书宽厚的手掌安抚地拍了拍叶婉肩膀,柔声道:“姨父脱险是好事,婉婉可以放心了,只是咱们今日注定无法摆脱小厨房的伙食了。”
叶婉闻言也只是笑。
第43章 准备
圣上驾崩, 举国悲恸,然国不可一日无君,齐王与平王互不相让, 城门封锁不到一个时辰,宫里便乱套了。
齐王兵权在手,第一时间把控皇宫部分羽林卫,而平王有受宠的母妃在内帮扶,又有朝堂上得力的祖父, 也快速招揽了宫中另一方人以及朝堂不少文官。
二王争斗,实力不相上下, 文武官员政见不合,各侍其主,泾渭分明,如此足足僵持了七日,整个京城都处在一个紧张的氛围中, 上上下下猜测不断, 皆不得结果。
初夏时节, 京都告别春日阴晴不定的天气, 一步步走向高温。
红日当头,往时热热闹闹的京都因局势变化归于冷清, 大街小巷几乎没有挑担子叫卖的小商贩, 就连那些固定位置,鳞次栉比的铺子也关了不少。
偶有人耐不住性子外出走动,见满街都是身穿盔甲的巡逻士兵, 便也不敢再乱走了。
状元居, 前院书房。
茶香四溢, 熏香袅袅。
宋谨书与蒋庆舒对弈, 黑白棋子几乎铺满了棋盘,二人实力相当棋逢对手,每回下棋不是平局就是胜负各半,难以分出究竟谁更胜一筹。
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下过两局,第三局从当前情况来看,无意外应是平局了。
“照外头的情形来看,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安定下来,侯府去不得,我也没地打探确切的消息。”
蒋庆舒双指轻轻一压,手中白子落下,这一局便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二人皆停手,目光相接就开始聊起正事。
“不好说,且看两位王爷谁更豁得出去。”
说实话,关于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宋谨书懂的东西并没有蒋庆舒多,只是他出生富商家庭,自幼便跟着父亲接触各种各样的人。
正所谓无商不奸,见得多了,在接触朝堂之事后,他竟也能从中找到不少商与政二者间的相通之处。
权与利,不管哪方面的斗争都离不开人本身的欲望。
无论是采用歪门邪道,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亦或是走所谓正途,先拐几道弯博个好名声名正言顺,再名正言顺获取最终目的。
当然,也不排除那种被逼无奈的情况。
“依我看,还是齐王太仁慈,手头那么多武将不使,偏偏陪平王演什么兄友弟恭。你说圣上若还健在便罢了,可如今人都没了,那个位置迟早得有人坐,主持大局,他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再说了,成王败寇,倘若齐王真坐上那个位置,史书如何评说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情?至于后代世人的看法,就更加没必要在意了,人已作古,身后事便由身后人去做,又与他何干呢?”
蒋庆舒在宋谨书面前,嘴巴一直都没把门,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出口,如今局势紧张,他倒是毫不避讳评判起皇家事来了。
“你倒是真敢说,也不怕消息泄露被砍了脑袋。”宋谨书白了对面人一眼,完全没有继续下棋的兴趣。
“怕什么?此地就你我二人,我是不可能出卖自己,倘若消息泄露,那就一定是你宋谨书卖友求荣,那我去铺路了。”
“啧啧。”
蒋庆舒胡言乱语,顿时引来宋谨书唏嘘,他震惊于好友百无禁忌的厚脸皮,也为其天马行空胡乱栽赃感到无奈。
“蒋二公子这张嘴当真是无理也不饶人啊!”宋谨书还是习惯在斗嘴时唤蒋庆舒二公子,在他看来,蒋庆舒只是那个熟悉的知府二公子,而不是什么侯府五公子。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互不退让说了好几个来回,刚准备停歇,王二突然急哄哄跑来求见。
宋谨书与蒋庆舒不由对视一眼,心中皆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让他进来。”
宋福应声领着人入内,才出门口继续守着,而王二见到主子赶忙躬身行礼,瞧上去有些激动。
“五公子,宋公子,大喜,那个位置有主了。”王二气息还未稳,说一句喘一口,“侯爷让奴婢转告公子,三日后与宋公子一块回侯府一趟。”
“好。”蒋庆舒当即应下,面上露出些许笑容,紧接着问道:“不知新主是文是武?”
“回公子,咱侯爷说文心异动,武力压制。”
侯府有祖训,后世子孙无论何种处境,只忠君不站队。
但人处于大环境之下,又混迹于官场之中,凡事很难有绝对。
平宁侯作为一家之主,肩负整个侯府的兴衰荣辱,既要坚守组训忠君报国,又不能太死板。
故而,根据自己多年的了解,以及当下局势,他心里无比清楚以平王与文阁老狭隘且刚愎自用的性情,将来恐难容人,更别提引领整个晟国走向富强之路。
如此一来,最后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看上去不太好惹,实则在百姓中风评极佳的齐王。
侯府不站队,但在为国为民有利的事情上,依令辅助,按圣上吩咐帮衬齐王倒是无可指责,关系也就这么搭上了。
“好好好!”
“果真是大喜事,你让大伯父放心,三日后,我们定准时过去。”
蒋庆舒心中大悦,从荷包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扔向王二,“你小子可以啊,赏你了,拿去与兄弟们喝酒去吧!”
王二捏着手中银子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连连行礼谢恩。
……
平王想要先发制人,然而他刚开始行动,就被守株待兔布局已久的齐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力压制。
最终这场宫变从开始到结束只花了不到两个时辰便落下帷幕。
这不仅仅让兵败的平王难以相信,也震惊了其他人。
难怪看平日里的齐王如此淡定没有半分着急,甚至还有闲情逸致与平王演戏,原来早有准备,就等着平王一伙沉不住气主动递交把柄,给一个名正言顺的上位理由。
果然,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的试探与抗争都只是小把戏。
五月初二,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并减免老百姓一年赋税,诏令经天使散至晟国领域任何地方。
一时间里,举国欢庆,新帝也用最短时间笼络人心,坐稳了皇位。
“都说得民心者得天下,咱们圣上是个明白人,也更能体谅老百姓的不容易,这样的君王若是不支持,那还能支持谁呢?”
平宁侯年轻的时候也曾去过边境,见过那贫瘠荒凉地,以及生活在那里饱经战乱与生活磋磨的老百姓。
侯府先祖看得长远,不允许后代子孙参与党政,平宁侯自认为已经做到了,对上问心无愧,对下也尽到了职责。
“如今太平盛世下,咱们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可你们若是亲眼见到十年前那场雪灾之下的民情,便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句话从来不是浮夸,也不是无病呻吟,而是世风之下的实况。”
平宁侯叹气,拍了拍侄儿肩膀,又看向宋谨书,突然露出了笑容。
“说起来,本侯与令尊当年还有过些许缘分,老了老了,如今该是你们年轻人发挥用武之地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