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宁双掌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上官泷呢,她现在人在哪里?”
徐瞳指了指右边,衡宁顺着看去,才发现最远处有一道道铁柱镇守的牢笼,很黑很黑,看不清楚,隐约可见一个奇怪的人。
说他奇怪。因为他的头上长着一对鹿角。
“他叫苏木,”衡宁似乎没看到衡宁微微诧异的神色,她朝着右边捧着脸,兴冲冲地说道,“啊,对了,这是一味中药的名字,味甘、咸,微涩,气微无臭,性平。”
青泷就蹲在苏木的面前,看他被铁链牢牢锁着,沉重的鹿角压迫着他的头低下来,心生怜悯,又想起徐瞳师姐的话,“他做错了事情,这是他应得的。”
苏木虚弱道:“上官师妹,你卷起我的衣袖。”
青泷照做。她眨眨眼,看到苏木的手臂上有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针眼。
同她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样。
“你是医家的弟子吗?”苏木感受到她的停顿,接着说道,“鹿的记忆力很好。我应该是在医家见过你。”
青泷摇摇头:“苏师兄,我今年才入圣贤院。”
徐瞳师姐告诉她,苏木曾经是医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与司徒锦共同竞争医圣的选择。当时有秘密消息,传医圣正在研究“长生不老”之术。
苏木想到,灵鹿有千年之寿,若将人与灵鹿结合,或许可以实现长生不老。
他不惜以自己做实验体。
但实验失败了,同时苏木的身体因为承受不了异变,时常会发疯暴走,人兽无常。医圣宣告他的举动不仅有辱师门,且突破了为医的底线,要将他安乐致死。
兵家徐瞳苦心竭力日夜奔走,甚至请江圣出面,才使医圣最终同意将苏木关在试练之境的牢狱中。江圣可怜自家弟子,准许徐瞳一人,可以进去探望。
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医圣如今有了司徒锦和苏妙月两名弟子。
除了徐瞳,圣贤院再没有人提起过苏木。
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幻境牢狱之中,缓慢地度过他漫长的一生,看着他的爱人每隔数年才能进入,每一次,都会变得老一些。
苏木摇摇头,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坚决:“我一定见过你。”
“长生不老,长生不老,”他突然垂眸不断喃喃道,“见过你,司徒锦,还有圣女……”
圣女?!
青泷往前倾,想听得更清楚些。
是圣女?还是圣人?
她想再追问些什么,但喃喃低语渐渐寂灭,苏师兄睡着了。
徐瞳师姐说,他每一天要睡很久。她那时说话的时候,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苏师兄的脸,将落满灰尘的鹿角和脸颊擦得干干净净。
青泷走出牢狱,衡宁慢慢走过来。
“你醒啦,衡宁。”青泷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眸中跳跃着真诚欣喜的光芒。
“嗯,不过我决定留在这里,跟大师姐学习剑术。等到试练之境结束时再离开。”
衡宁顿了顿,从怀里取出一只翠绿的竹枝发簪,“对了,这个送给你,小兔子。”
她没有解释学习剑术是为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也没有告诉青泷,这只竹枝发簪是母亲送给她,而她想送给最小妹妹的。
青泷用衣角擦了擦手掌,这才接过来。竹簪光滑,握在手里温润。
她没有问衡宁任何原因,只是乖巧地点点头。
真可爱啊。
徐瞳笑了笑:“你们先道个别。”
她路过两人,走进牢狱之中,解开外衫盖在苏木身上。光华亮丽的少女坐下来,坐在他身边,轻轻举起手,为他托着鹿角的重量。
——
青泷回到地面的时候,已是深夜,在洞里不仅见到了柳非命,还见到了燕瑶、裴淮序和孟昱。
他们靠着洞壁已经睡着,柳非命用扇遮着脸,燕瑶靠在裴淮序的肩头,呼吸轻浅,安安静静。
青泷有些讶然,不知道三位师兄师姐们是何时寻过来的,还是偶然碰上的,他们知道她在洞的底下吗?
她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左右寻找,却没有看到师兄的身影。
这让她的心头莫名有些失落。
青泷轻手轻脚地寻了一块石头靠过去,她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几天,脸上尽是灰尘,身体上很痛很痛,但她来不及清理疗伤,只觉得好累好累,背部一靠上去就要睡着。
身体想要休息,意识却仍是清晰的。上辈子做秦曜的剑护,在任何时刻都要紧绷着,不可以有半息的松懈。
她清晰地听到孟昱师兄迷糊地说了两句梦话,好像跟吃有关,紧接着柳师兄的扇子“哗”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然后,她听到了脚步声——
脚步声轻轻地停在她跟前。
青泷屏住呼吸,尽情呼吸着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来人悄声蹲到她跟前,他伸出手,温柔地将元炁过渡到她身上,一寸寸行走于她的经脉之中。
身体里的伤口在快速地愈合,疼痛感慢慢地褪去,连血腥的气味也被他衣服上独有的花香草香所代替,充盈在鼻口。
来人的手抚摸在她脸侧,似乎想为她擦一擦灰尘。
青泷睁开眼睛。
面前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人。
即使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此刻,身体的惊喜比意识更快,少女的眼睛闪烁着,嘴角向上浅浅扬起。
她笑着。
在留影珠里看了无数遍的人灵动鲜活地出现眼前。
谢知棠忍不住伸出手,将师妹抱进怀里。
被释家达摩重伤的身体因碰撞疼得谢知棠咬了咬唇,却依然舍不得松开手。
黑暗中,青泷瞪大眼睛,又听到了很快很快的心跳声。
她仰起头轻声说:“师兄。”
谢知棠还没来得及回答,眼前却骤然亮起。
烛蝶的翅膀在半空扇动着,照亮着燕瑶和裴淮序的脸庞。
燕瑶笑意盈盈,语气佯装好奇道:“谢糖糖,黑灯瞎火的,你抱着师妹,在做什么呢?”
烛蝶瞬间被人熄灭。
山洞里,传来谢知棠慢悠悠的声音:“黑灯瞎火的,晃眼。”
作者有话说:
烛蝶:我在现场,真的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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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青泷被谢知棠牵着走出山洞, 坐到高高峡谷边的草地上。
河流自两岸青山中静静流淌,不见源头,不见归处, 但它仍然不知疲倦地向前奔涌着,只因为它存在着。
耳边是水流轻拍石岸的声音, 鼻尖是身边人熟悉的气息, 少女莫名感觉到一股心安, 紧绷了好几天的神经不由控制地松弛下来, 她眼睛亮亮地看着师兄。
谢知棠用水浸湿了一块手帕,轻轻擦拭青泷的额头,脸和下巴, 将灰尘和血迹地一一擦拭干净。
青泷乖巧地一动也不动,唯有一双眼睛随着师兄的手打转。
谢知棠的手修长, 指骨明晰,明明总是在田间劳作,但指甲修剪地很干净,没有一点黑黝黝的泥土。掌背很宽大, 有被草叶划过的细小伤痕, 结了淡淡的痂,反而更彰显主人独一无二的身份。
这双手又耐心轻柔地将她肩头打结凌乱的发理了理。
青泷问:“师兄,你从哪里来?怎么没有和孟师兄、燕瑶师姐他们一块呢?”
“师兄去别的地方办了点事情。”谢知棠笑了笑。他的目光柔和地与她对视, 又像是第一次见面,带着些热烈与无法用言语道明的惊喜。
不过,师兄的记忆每天都会清空,从这个角度来说, 今天确实算得上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青泷伸出食指, 轻轻点在谢知棠的胸口, 小心地问:“那……师兄,你有没有受伤?”
方才师兄抱住她的时候,她贴近师兄的胸膛,闻见刺鼻的血腥味道,但她不确定是自己的,还是师兄的。
谢知棠神色不变,悠闲道:“整个圣贤院,有能伤得了你师兄的吗?”
不待青泷继续往下问,他从袖口神秘地拿出一样东西,忽然转换了话题:“师妹,你看这个。”
谢知棠掌心的圆筒前后滚了两圈,他站起身,向后拉住圆筒露在外面的线。
“咻——”
一道火光直冲天空,然后在青泷如水的眼眸中,“啪”地一声炸开,散落成漫天烟花。
“师兄,烟花很美。”
留影珠里,这句话曾一遍一遍地播放,刻在他心里。
青泷仰起头。
五颜六色的烟花灿烂地照亮着幽深的峡谷,昏黑的林木,将看不见的远方和路途都照得璀璨,未来可期。
烟火倒映在河流中,满河星星点点,斑斑驳驳,像一条条梦幻的鱼溜进水里,闪着光,很快地消失不见。
她曾看过很多很多烟花。
在元宵的城楼,在外来使臣的接待宴席上,在庆祝王修成为新科状元的相府,她仰头看着烟花热闹地绽放,身边来往人群熙熙攘攘,觥筹交错。许多名门贵女从她身边路过,被可怖的面具吓得尖叫,青泷很抱歉地后退几步,躲到无人经过的墙角下,躲到不会被烟花照亮的角落里。
青泷印象最深的,第一次见到烟花,是在秦曜少年时的生日席会上。
生日席会开始前好几天,她就听到服侍秦曜的侍女们兴奋地偷偷讨论,说湘妃娘娘如何宠爱太子殿下,甚至下令从全国征集最热闹的,喜庆好看的烟花。
从她们的七嘴八舌中,小青泷渐渐拼凑出一条认知——世人总会在最热闹的时候,为了最重要的人,放漫天的烟花来庆祝。
小青泷愈来愈好奇,虽然并不会说出来,但难得地暗暗期待。直到那一天,当她陪着秦曜登上城楼,看到无边的光彩,将暗夜照亮地如同白昼。
万人欢呼,万乐同奏。欢呼声甚至盖住烟花爆炸的声音。
唯有青泷瞪大眼睛,她向前探出身子,伸出手掌想要接住它们。
一旁的秦曜睥了一眼,看到自己这位小剑护的愚蠢行为,似乎很是觉得丢脸。
他冷冷道:“你在做什么?”
“星星,”小青泷将手掌捧得高一些:“星星从天空中掉下来了。”
“跟我说话要先称呼殿下,”秦曜冷哼一声,“再说这不过是烟花罢了,转瞬即逝。”
他眼眸深沉,低声道:“我才不要这短暂的美丽,我要坐拥永恒的天下。”
青泷听不懂他的话,只记得天上烟花绚烂,城楼下张灯结彩,凤舞龙蟠,锣鼓喧天。
青泷想,她从没有过一次,在这么安静的时刻,看到这样美丽的烟花。如同星雨,流光溢彩,好像永远不会燃尽。
无边无际的夜色被击破,峡谷中千树花开,坦坦荡荡。
过了好久,青泷才回过神来,她不明所以地扭头问:“师兄,我们……我们在庆祝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出乎谢知棠的意料,他微愣了愣,然后笑了。
烟火光彩夺目,温柔从少年的眼眸溢出,他眉心一点红,明媚灿然。
谢知棠说:“庆祝见到师妹的每一天。”
嘭!
青泷的心脏随着烟花的绽放声,剧烈地跳动着。
谢知棠笑着,将烟花圆筒放在她掌心,青泷第一次尝试放烟花。谢知棠还将一只兔形烟火器悬挂在一条长线上,然后他卷起裤脚,脱掉布鞋,下到峡谷边,将走线悬到水面上。点燃烟花器,兔子尾部喷火,沿着线迅速奔走,一会潜入水中,再蹿出水面奔向线的另一端。
“这就叫兔子入水穿波。”谢知棠赤足站在光滑的石头上,伸出手接住朝着他走过来,跃跃欲试的师妹。
水花冲过来没过青泷的脚背,湿润却不寒冷,她调皮地蹲下身子,捧起水花,向上抛起,漫天的晶莹水珠落下来沾湿她的发丝,顺着她的面颊滴落,又在河流中溅起无数微小的水花。
青泷扬起脸,安静地笑着。
谢知棠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清澈鲜活,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宝物。
他曾经在留影珠里无数次看着自己的小师妹,把每一天每一个时刻拿出来细细回想。他看到她像一个影子在农家院子里独自浇花,跟他养的鸡鸭说话,直到她第一次学会笑,第一次学会识字,第一次哭在他的胸膛。
可是,他从未见到她这样发自内心,真正的开心。
他不是在用留影珠观看客观的影像,而是正在她身边,真实地感受着她的心情,与她站在同一片星空下,清晰地看着她嘴角自然扬起的弧度。
师妹今夜真的很开心。
而她的开心与自己有关。
——
青泷从未玩得这样尽兴,直到夜大深了,才有几分倦意。她坐在草地上,脑袋像支撑不住地向下点着。
谢知棠伸出手臂,将人圈在怀里。身体有些湿漉漉的,他刚想施法,青泷冷不丁地坐直,抵着他的额头,她说:“师兄,不要动。”
“好。”谢知棠懒洋洋地又将她圈了回来,“为什么?”
“这样可以把快乐留得久一点。”青泷闭眸,迷迷糊糊地说,语气笃定。
触感敏锐,叫人心乱如麻。
谢知棠只好小心避开一些关键的部位。月光皎洁,晚风轻柔,他伸手止住了风,吹了风会着凉。
青泷从未有这样放松过,好像忘记了所有作为剑护的准则,失去了所有的警惕心。走了那么久的路,杀了那么多的铜人,她实在是太困了,还强撑着想要跟师兄说话。她说遇到了徐瞳师姐,她说徐瞳师姐很明亮,她很喜欢。她觉得苏木师兄很好,可是她不知道怎么帮助他,只能希望他能够好起来。
青泷想,她好像胡乱地说了很多话,什么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说。
“师兄,有一群释家的,”她的睫毛轻颤着,“很厉害,在我身后。”
谢知棠“嗯”了一声,说:“以后不会有了。”
“为什么?”
谢知棠想,因为师兄把这群碍事的都淘汰了。
“师兄人缘很好,他们卖师兄一个面子。”
“嗯,”青泷睡梦中还不忘记点头,头从谢知棠的肩头滑落:“有很多人,很多人喜欢师兄。”
师兄的朋友真多啊,很多人都喜欢师兄种的花,做的饭。有很多师弟师妹嬉笑着叫他“谢师兄”,“谢师兄”。
谢知棠小心地将她的脑袋扶好。
夜色很美,月光很美,但他无暇看向远方,看向天边。他只盯着怀里的人。
过了很久很久,谢知棠揉了揉青泷的发,认真道:“但师兄只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