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罢。”云娘见她哭得差不多了,上前递给她一方手帕。
顾芳菲愣了愣,还是接过帕子,擦干了眼泪。
“我……那……方才来的是我两个嫡姐。不错,我是姨太太生的,还是我爹第三个妾生的。”顾芳菲抬头看向彩彩,一字一句道。
彩彩是没想到向来高傲的顾芳菲竟是庶出,更没想到被撞破后她还能将自己的身世说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木讷地点点头。
“我娘曾颇得我爹宠爱,这也是我能被送到女学馆读书的原因。”顾芳菲似乎找回了些往日的神气,“我虽没有倾城之姿,却也还算出挑,因此我那两个嫡姐从小就看我不顺眼,处处刁难。待前些年我娘死了,她们就更加肆无忌惮。”
彩彩暗自感叹,顾芳菲在生活的泥潭中,逐渐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两个姐姐的样子。
这么看来,她可比顾芳菲幸运多了,虽然在女学馆的日子也万般痛苦,终究还有爱自己的家人。否则,很难想象自己会变成啥样。
“所以我一定要变漂亮,这样才可能在嫁人这件事上多些胜算。我知道我是什么身份,我也没奢望能被谁明媒正娶,只要能离开顾家,衣食无忧就行了。当个小妾啊,容貌当然是第一位的。”
陆之瑶心里一阵酸楚。每个女孩子,都有要变美的迫切理由,取悦自己,取悦别人。顾芳菲长得漂亮是错,彩彩长得丑也不对,总之外貌就是女孩子的原罪。
云娘走上前扶起顾芳菲,没再多说什么,只开口叫她好好收拾下自己:“待会儿随阿瑶上楼换件衣服罢,衣领都撕坏了,出不了门见不得人的。”
顾芳菲低头将自己打量一番,冲陆之瑶撅起嘴:“你上楼帮我拿几件衣服让我选,没看人家身子不舒服吗?”
陆之瑶气到语塞,刚想发作,云娘从身后搭住她肩膀,半搂半推将她往楼梯那儿引,小声耳语:“去给她拿罢,你就当她是个普通客人,反正今天也是她最后一次按摩了,赶紧把这姑奶奶送走得了。”
陆之瑶想想云娘说得也在理,便上楼将自己的衣服全都拿了下来,让顾芳菲挑。
所谓的“全”,其实也不过三四套衣裙。
陆之瑶本就不大讲究穿戴,干净舒服即可,再加上囊中羞涩,着装上就更简单了。
顾芳菲不出所料地嫌弃上了。
“啧啧,这件也太素净了!”
“这条又是什么,料子好粗糙的感觉。”
“不好看,剪裁也不讲究了,丝毫没有腰身,这是自己缝的罢。”
云娘颇有先见之明,她将死死挎住陆之瑶的胳膊。
顾芳菲万般无奈之下,将云娘送给陆之瑶的那条牡丹裙拣出来,勉为其难地换上了。
“记得还回来啊!”顾芳菲都出门了,陆之瑶还在她身后千叮咛万嘱咐。
牡丹裙穿在顾芳菲身上竟很合身。
她摇曳多姿地扭出了“窈窕阁”,一边走一边还暗想,那小丫头的衣服也太破旧了,幸好还有这条带刺绣的裙子,不然回去若是被两个姐姐看到了,非得不借机嘲笑她不可。
天光渐暗,她根本没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自打她出了“窈窕阁”的门便紧跟着她。
暮色中,黑影腰间寒光凛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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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怪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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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芳菲朝顾府走去。
她不在乎被打、被欺负,反正也习惯了。想到方才离店过秤时,秤杆上那有史以来最轻的刻度,再摸摸自己足足瘦了两个尺码的腰肢,在昔日同窗面前丢了脸面的那点不快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顾芳菲拐进一条黑暗的胡同,打算走小路抄近回家。
身后的那个黑影随即悄无声息地加快步伐跟了上去,动手的机会来了。
一道白光闪过,黑影向顾芳菲举起了砍刀。
“铛!”有人在刀落之前用什么挡了回去。
昏暗的胡同里,金属碰撞的声音格外吓人。
顾芳菲一惊,回头看到两个身着夜行衣的练家子已经对起阵来。刀来剑往之间,火花四溅。
她反应还算迅速,提起裙摆,撒丫子跑开了。
只见那后来之人动作异常利落敏捷,黑影虽非平庸之辈,却也不是对手。
几个回合下来,黑影手中的刀啷铛落地。后来人飞快将黑影的手脚捆住,一抬手,黑暗中不知从哪儿又跑出几个人。
“抬走,要活的。”
就在几人七手八脚扛起那黑影的当儿, “咻”一声箭响,一支箭矢不偏不倚正扎黑影的左胸。
黑影轻哼了一声便断了气息。
没血。足见箭速之快。
*
“这么说来,二爷是真迫不及待了。”沈庸咂咂嘴。面前一盆酥山,隐隐还冒着凉气。
右里单膝跪地:“是属下无能。本想抓个活的问问,没想到他们早有防备。”
“无妨。活口能告诉你的,我们定能查出来。”沈庸舀起一大勺酥山送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今日是认错了人,明日呢?
也总不可能让人一直盯着陆之瑶。
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沈庸叼着金匙来回摆弄,心里盘算起来。
为何沈时澜在桃花宴上见到陆之瑶会如此震惊,之前在“百媚生”看歌舞的时候他不是也见过一回那小丫头吗?
他们去“百媚生”和桃花宴之间不过短短几日,这期间沈时澜又刚好去了天津卫,绝不可能与那小丫头再发生交集。
可见宴会上沈时澜震惊的并不是陆之瑶的脸。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随身的某样东西。
今日那位姑娘为何会被错认为陆之瑶呢?即便按摩院生意不算好,每日进出的姑娘也是有的罢,怎偏偏今日对那位姑娘下了手?
沈庸:“今日那位姑娘,可与陆姑娘有相似之处?”
右里起身,蹙眉:“不像。陆姑娘没她高,没她玲珑,长得虽然比她好看点儿,可是身上太瘦了……”
“行了!”沈庸粗暴打断,“找相似!”
右里不知道自己哪句话惹得主子不悦,只得转回来闷头继续想:“这么说来,今日那位姑娘身上穿的那条裙子,好像和桃花宴那日陆姑娘身上那条一样。”
裙子?那应该是了。
沈庸脑子里将这件事前前后后过了一遍,大致有了轮廓。
定是沈时澜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被外人瞧见了,而那个外人,他没见着脸,只看是穿了牡丹裙的女子。
沈庸想到了什么,表情似乎轻松了些,将另一盘酥山推到右里跟前:“明日之前把那条裙子拿来。”
“……属下明白。”
趁人不备入府取物对右里来说不是难事。当天夜里,他便潜入顾府,将那条牡丹裙偷了出来。
沈庸将裙子交给左邻:“速去仿照这条裙子的样式做些一模一样的来。”
左邻跟了沈庸这么多年,向来不多嘴问其它的。主子让他做什么,他领命去做就是。
可他也从未接过如此奇怪的任务,是以他接过那条裙子时,下意识皱了眉。
沈庸见了,又交待:“做个成百上千条,越多越好。”
左邻摩挲着裙上的刺绣:“这裙子并非坊间那些普通货色,上千条下来,花费可不菲。”
“去找二爷支啊!”沈庸一脸无所谓,“就说我从广州府买了几个厨子回来。”
“这……也花不了这么多钱啊!”左邻哭丧着脸。
沈小爷虽在吃上隔三差五出幺蛾子,可那点钱对沈氏来说不算什么,二爷自然不会多问。可这回支取的钱款如此大笔,二爷又向来多疑,难保他不会查下来。
“那我为了日日吃到广州府美食,在沈氏开了专线,沿途大批人马专门等着给我送吃的。”沈庸不以为意,“去罢,二爷现在顾不上我。”
顾得上也没办法了,眼下只能铤而走险,不然那小丫头就没命了。
左邻一脸踌躇地退出了泽邕院。
不出几日,京城所有的布庄都挂出了做好的银丝牡丹薄纱裙。
时下女子的衣裙,都是去布庄选好相中的料子,再量体裁衣。高门大户,请有名的裁缝来家里做。一般的女子,就直接在布庄里定好样式做了。
布庄里挂出的成衣,按说只是当个样子,极少有人直接买走。
可这条银丝牡丹薄纱裙就不同了。
刺绣精细,料子讲究,样式大方。最关键的,价格极低。
一时间,京城的大街小巷,满是穿款式相同的银丝牡丹袄裙的女子。
沈庸站在京城最高的那间酒楼的雅间窗口,目之所及就有三位身着牡丹裙的女子摇曳多姿地走着。裙摆上的牡丹花瓣四散,喷香吐艳。
“做得好。”
“应该的!”左邻低下头,有些心虚。
找料子做裙子再请人刺绣都还好说,说服布庄低价挂卖才是最难的。
为了保证布庄不自抬售价,左邻额外给了那些布庄一笔钱不说,还绞尽脑汁想出一个理由——自家主子对身穿牡丹裙的女子情有独钟,这个月主子生辰,想看个举目皆是牡丹裙的场面。
布庄掌柜不可能有钱不拿,况且有钱人家的各种癖好在本朝也见怪不怪。
左邻偷偷抬眼,见沈庸上扬着嘴角,一脸轻松地望着外面。
似乎只有这时,那两个沈庸才重叠在了一起。
他从小便跟着沈庸。他知道人前那个笑意满盈的胖子是沈庸的保护色,黑暗中蛰伏着的那头心思缜密、蓄势待发的狮子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他一直将这两个沈庸分的很开。可近来,他有些说不出的感觉,有时甚至分不出这两个沈庸。
“现在满大街都是牡丹裙,怎么样,撞破你丑事的人的唯一特征也没了罢!”沈庸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随后又开怀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想到你气急败坏的样子就好笑!”
来了来了,就是这种感觉。左邻不禁捂住脸。
哪想沈庸突然转过头:“你怎么了?”
左邻吓了一跳,慌忙放下手:“无妨。突然迷了眼。”
沈庸歪了歪脑袋,小声嘀咕:“没风啊也。”
*
顾芳菲换了个丫鬟,这个看起来颇为老实,亦步亦趋走在顾芳菲身后,手里捧着个布包。
“喏,裙子还给你。”顾芳菲抬了抬手,那丫鬟便走上前,将布包放在柜台上。
陆之瑶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是一条牡丹裙。她拿出裙子,才发现不是之前云娘送给她的那条。
“这是我那条牡丹裙吗?”
顾芳菲眼神闪躲:“是呀!这颜色,这用料,还有这刺绣,不是一模一样吗?”
陆之瑶将裙子举到顾芳菲眼前:“喏,这里,我那条裙子背面有一朵牡丹花的花蕊脱线了,我找不到颜色相同的丝线,只得用相似颜色的丝线绣上了,可你看这条裙子上的牡丹,花蕊都是相同的颜色。”
顾芳菲脸上不是色儿了,却依然嘴硬:“是牡丹裙不就得了,哪有人接了别人还回去的东西还当面检查的,好失礼!”
“我只是想将裙子拿出来,好将布包还给你。”陆之瑶哭笑不得,“哪想你正好将裙子背面叠在上头。”
顾芳菲突然正经起来:“说来也奇怪,你那条银丝牡丹裙啊,我明明脱下来放在衣箱里了,想着哪天拿过来还给你,可就是找不到了,衣箱都倒过来也没有。”
陆之瑶没吭声,托着腮帮子看顾芳菲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发现裙子不见了,我正发愁,可不知怎地,就像有人特意帮我似的,一夜之间京城满大街都是一模一样的银丝牡丹裙。我就随便买了一条咯,也算是对你有个交代罢。”
云娘闻言瞪大了眼睛,随即推开门出去了。
陆之瑶也万分不可思议,最近奇怪的事桩桩件件,它们之间定有某种联系,可前因后果她一时也想不到。
顾芳菲还在碎碎念:“……高低你也帮我将身材塑造得不错,你没见我那两个姐姐看我时那羡慕嫉妒恨的眼神……”
云娘一阵风似的刮进门。
“活这么大没见过如此离奇之事。阿瑶你快去街上看看罢,今日京城的小娘子们,不说十个里有五个,三四个总是有的,都穿着那条牡丹裙,一模一样!”
“你这条裙子哪里买的?”陆之瑶问顾芳菲。
“我家门口的那间布庄。”
“带我去看看!”陆之瑶拉上顾芳菲就要往外走。
“哎呀!不用去了!”顾芳菲甩开陆之瑶,“不止我家门口的布庄,几乎所有的布庄都在卖这条裙子。做工精细,价格便宜,能不人手一条嘛,不买是傻子!”
“这也太奇怪了。”陆之瑶皱着眉头咕哝。
“我听说是哪个有钱人家的老爷有怪癖,就爱看姑娘穿牡丹裙。有钱可真好啊……”顾芳菲满脸向往。
不可能。这理由编出来只能说明真相绝非如此。
而真相十有八九与自己有关。
按说她应该是恐惧的,至少是忐忑的,可她竟有种奇怪的感觉,非但没有一丝不安,反倒有种定能化险为夷的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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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轮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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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帝王多信佛崇道,大乾也不例外。先帝痴迷佛法,境内寺庙遍地开花,民间更是信众众多。到了本朝,少年登基的年轻皇帝虽对吃斋念佛并不热衷,却也没对百姓的信仰出手干预,是以寺庙香火仍是旺盛。
上谦寺算是京城内最受欢迎的寺庙之一。住持妙智法师生于硕儒,科举登第。为官数年,厌倦尘世,遂向先帝辞官,并于上谦寺出家为僧。
妙智法师要求寺内不摸钱,不收钱,不设功德箱,不求人,无所求,恪守修行。上谦寺清净地的美名就这么流传开来。加上大乾有律例,进京官员不得串谋,因此很多官员为了标榜自己清廉不结党,纷纷住进了上谦寺。
百姓又见各路官员出入上谦寺,更加笃信,上谦寺逐渐成为佛门胜地。每逢宣经活动,便吸引八方来客,甚至有不少外省人,长途跋涉而来,只为听妙智法师讲经。
陆之瑶本对这种事无甚兴趣,奈何彩彩颇有雅兴,又特意来“窈窕阁”求了云娘,云娘见店内生意不忙,爽快地点头答应了。
宣经那日,陆之瑶同彩彩一大早便到了寺里。辰时,炉香乍热,二人及上百信众,在大殿两旁静默肃立,妙智法师焚香礼佛,开始宣讲《楞严经》。
至于法师讲了什么,陆之瑶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困得眼皮一直打架。好容易捱到宣经结束,刚想松口气,又被彩彩拉到寺内的摩尼殿看佛宝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