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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翠宫。
宜兰为妙玉一边贴着额心的花钿一边恭维道:“娘娘长得可真美,若不是整日穿着这身道袍,只怕就是素来以美貌著称的衡阳翁主也比不上您。”
“就你会说话,”妙玉点了点宜兰的嘴唇,“邓三失踪了,我空有美貌又如何?还不是得一个人住在这冷冷清清的郁翠宫。”
忽然,妙玉抬起了头,“邓三失踪了这么久,也不知道去了哪儿,衡阳那边也是,发生了这种事情,这一点动静没有就很奇怪。”
妙玉自妆奁中拿出了一个锦盒,随手敲击着。
宜兰有些怀疑,“娘娘,您说那晚上会不会衡阳翁主根本没跟临江王一处?但那晚宴上王公大臣都在,只临江王离开过呀,应该没有其他人吧,不过临江王确实没待多久就回来了。”
越想越不对,妙玉也想起了一事,“陛下中途离开,直到宴毕才回来,而衡阳可是直到出宫才出现的,今日也是奇怪,陛下跟大长姑母向来不睦,可是听说衡阳在路上晕倒,还是李顺亲自送过来的。”
宜兰眼皮一跳,“娘娘,您说......有没有可能那晚上邓三出了意外,是遇上陛下了?”
妙玉猛地站了起来,“刚刚在太液池畔,看陛下跟衡阳的距离,挺近的,可惜李顺他们守在边上,咱们不敢离得太近,不然定能听清他们说些什么。”
不是她多想,上京从不缺少美人,皇帝李赢登基三年了,年纪也不算小了,可从未见他对哪个宫人贵女假以辞色。
皇帝跟大长公主关系不好,按照常理来说,他跟郗薇是不可能那般亲近说话的,平时是不可能,但若是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呢?
妙玉心头巨骇,但同时她的心里又升起了一丝嫉妒,不会吧,郗薇运气这么好?这种事都能碰上皇帝?
不然怎么解释临江王府跟大长公主府都没有动静,不然怎么解释郗薇找她质问?还说不想嫁给李亘了,妙玉额头冒汗,越想越是这么回事。
她的心里突然酸得冒起了大泡儿。
原来皇帝也并非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冷情冷性,毕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谁能经得住那种诱惑?
邓三到底只是个卑贱的人,虽能给她一时抚慰,但哪里能跟九五之尊相比?
如果......如果郗薇能,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她长得也不比郗薇差,甚至还多了些风情,还有出家人跟堂嫂的身份......
妙玉打开了锦盒,看着里面躺着的晶莹剔透的药丸,心中突然涌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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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薇捧着幽昙回到慈宁宫的时候,东暖阁依旧灯火通明,想来还在等她。
她抄了近道想往暖阁侧面进去,不料路过窗牖下时,却听到太皇太后略带愠怒的质问声。
“阿令,如今比不得从前了,你还是得认清时务,不管他认哪支为主祀,你让那些老臣去闹就罢了,你自己何苦还掺和在里面?好好当你的富贵闲人不好吗?”
听这语气莫不是大长公主已经回来了?郗薇原本提起来的脚又收了回去。
果然,那头语带不服的女声传来,不是大长公主又是谁。
“母后,父皇跟皇兄的江山,咱们拱手让人也就罢了,若是连祭祀都要把他们的牌位挪开,孩儿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父皇跟皇兄?当初若不是您跟侄儿嘱他嗣皇帝位,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了。”
太皇太后捏了捏眉心,“那不过就是个借口罢了,当初你让他嗣太子位,礼法上也说不过去,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母,跟你也是姑侄,你说你没脸见父兄,依哀家看,这不过是你不想放权的理由罢了。”
“您要这么想我也没话说,”大长公主赌气道,“不过是又如何?父皇传下来的江山,本就理应在咱们手上。”
她投生在皇后的肚子里,是孝帝的嫡长女,打小受宠,又经过了哥哥跟侄儿两朝,权势滔天,可是尝过了权利的好处,她又怎肯轻易放手。
但观少帝,也不是个甘心做池鱼的,不过登基三年,朝中已然有了能与她分庭抗礼的势力,她若不及时放手,天家无情,只怕下场不会太好。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皇太后知她是个软硬不吃的臭脾气,忍不住叹息一声,“罢了,哀家老了,管不动你们了,如今衡阳也大了,哀家看着她与皇帝般配得紧。”
大长公主哼笑出声,“母后,您也别费心思了,这事儿就算我同意,皇帝也不会同意的,更何况衡阳喜欢李亘那小子,我看他也挺好。”
临江王府虽然也姓李,但这一支跟嫡支历经十几代血缘已经远了,按照祖制,到李亘这一代,临江王府就该除爵了,但因着他帮大长公主找回了女儿的缘故,他顺利将临江王府又承续了一代。
照理说从前的大长公主是看不上临江王府的,但是自跟李赢离心离德,她突然发现与其去扶一个血缘近的正统,不若扶个旁支,这样别人不仅不会以为理所当然,还会为她马首是瞻。
于是她也就顺了张太后跟江太妃的意,愿意撮合郗薇跟李亘,不过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李亘势力有限,听话倒还罢了,不听话也方便去父留子。
虽然郗薇自小没有养在她的身边,她也膈应那个贱人柳诗情养了十三年,但到底是她的女儿,生下的孩子跟她有血缘,若她打小养着,感情自是不一般,最重要的是,好拿捏。
太皇太后有些生气:“你当哀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衡阳虽在那人身边养了十几年,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过不去那个坎儿也就罢了,她是无辜的,你又何必还拿她当工具?阿令,你真是被宠坏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大长公主撇过头没有做声,太皇太后无法,只得打感情牌,“哀家这把老骨头也不知道还能折腾几年,就想看着儿孙满堂大家都好好的,你明白吗?”
大长公主也不是有意要气自己母亲,于是也缓了口气,“我知道的,但是母后,你真当那李赢是你亲孙子?当初他那父王就是个白眼狼,现在看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我的计划若是成功了,只要衡阳跟李亘结合,生下的孩子才是既姓李又有咱们的血脉。”
“最重要的是,那孩子将由我亲手养大,我也不用看着衡阳就想到那贱人。”
只怕这最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这么多年她一直放不下当初那件事,太皇太后叹息一声,“这么多年了,阿令,你要是实在过不去那个坎儿,不如跟怀瑾再生一个?”
大长公主没有做声,但是郗薇自窗下透出来的光影,能看见她正高高的抬着下巴的影子,不需要看见,郗薇也能猜到她定是满脸不屑。
太皇太后见她如此,忍不住语重心长的劝着,这么多年了,自找回了郗薇,夫妻俩感情好了不少,一度是上京贵族圈的模范夫妻,她以为那些事情该早就过去了,却没想到在孩子这个事情上她还是过不去那个坎儿。
室内两人兀自说话,因得在慈宁宫,丝毫不担心会被人听去,而意外在窗下听着这一切的郗薇,最后的那一点微末希望也消失了,心冷得像掉进了冰窖。
“翁主,您回来了。”婢女的声音响起。
郗薇吓得一跳,室内突然整个也安静了下来。
第15章
◎他应该不那么讨厌她吧?她很尴尬。◎
郗薇的心跳得飞快,但语调尽量平静,“嗯,我去御花园取了花刚回来,太皇太后睡了么?”
婢女赶紧应道:“还没呢,就等着这花回来,翁主快进去吧。”
是啊,再不进去这花就该谢了,郗薇捧了幽昙往门口走。
一进大门,暖阁前厢的两名侍婢就迎了上来,行礼之后就想替郗薇将花盆抱过去,被她止住了。
她要亲自捧了花盆进去。
方才她跟婢女的对话母女俩都听见了,知道她刚回来两人放下了心,看郗薇捧着洒金青花盆进来,太皇太后敛了面容,含笑朝她望来。
“陛下回延福宫了?怎么这么快就回了来?”
郗薇点头,大长公主柳眉微挑,“你跟陛下一处?”
沈嬷嬷顺手接过郗薇递过来的花盆,阁内光线比御花园那边可强多了,必须得小心保护,她一边蒙着黑纱,一边含笑解释,“殿下,今儿个陛下过来坐了会儿,暖阁的幽昙早就谢了,怕太皇太后晚上睡不好,奴婢斗胆就请了翁主去御花园取,陛下回延福宫,正好顺道。”
太皇太后含笑补充了句,“哎,别再蒙了,拆开,就放床头吧,哀家也困了。”
沈嬷嬷应了声,指了两名侍婢上来小心翼翼拆着黑纱罩。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精力比不得从前,大长公主跟郗薇也不打扰她休息了,说了几句就出了来。
此时夜已经有些深了,宫人掌灯行在前面,母女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廊上。
郗薇看着大长公主高傲的背影,裙角被她攥得死死的,这是郗薇重生后第一次跟她单独接触,但她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从前为了能讨母亲欢心,她总是叽叽喳喳说着京中趣事儿,大长公主得了趣味,偶尔也会问上两句,那个时刻,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可是现在,她心中有太多的不平与愤懑,但她一句都问不出来。
她一直以为大长公主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才厌恶她的,在那之前,她虽对她不是特别关爱,但在她努力经营下也算母慈子孝,但是若真的母慈子孝,她又怎么舍得默认让人给她下药?就算逼着李亘娶了他会好好对她吗?或者在她眼里这些都不重要?
她永远记得在知道她真实身份后大长公主那嫌恶的眼神,也永远不会忘记丝萝冒雨敲门求救被打出来的场景。
即使如此,她也尽量试着去理解她为她找理由,但现在郗薇觉得大长公主真的不配让她再有一丝的感情。
往常叽叽喳喳的小喜鹊沉默着不发一语,大长公主却有些奇怪了,停下脚步回头忍不住问道:“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一句话都不说?可是谁惹你不快了?”
郗薇扯了扯嘴角,随口撒了个谎,“也没什么,就是昨日跟那个于灵犀争执了两句,今日被父亲说了。”
大长公主还当是什么事儿,冷哼了声,“这事儿本宫也耳闻了,她故意挑事儿,你怼回去也是应当,没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咱们府上。”
“不过有一事倒确实,你除夕宴那晚上到底干嘛去了?我一直陪着你外祖母,可没见着你过来,你不是当真跟李亘那小子出去了吧?”
本来按照计划是这样,可是那晚之后,两边都没有动静,郗薇也没有说起请婚的事儿,她就有些觉得不太对了,这会儿只母女二人,她就开始试探起来。
郗薇看她脸上神色笃定,也知道私下给李亘传信的事儿瞒不了她,但是之后的事情,她定是不能说那天跟李亘在一起的。
她决定了,大长公主越想的事情,她就越要让她不成功。
她索性装傻,“母亲,那晚上我确实想找临江王说些事情,但是我在水榭等了很久他却没有来,我饮酒多了头晕,就先去配殿了,谁知道这一睡就睡到了宴毕,那于灵犀处处挑衅,不得已我才说去慈宁宫堵她嘴巴。”
大长公主听闻此语倒是有些诧异,郗薇向来什么都跟她说,又一心嫁给李亘,没道理会对她撒谎,难道那天没中那药?
就知道那两婆媳不靠谱,大长公主心下不屑,不过她并不关心,今日她先是在慈宁宫应付了一圈姐妹,后来又去了英国公府处理馆陶公主的那一摊子烂事,这一来一回的,还是有些疲惫,最重要的是她也不想单独跟郗薇待太久。
于是她按了按眉心,边往前边道:“原来如此,你知道轻重就好,明日还要出宫,你也早些去歇着吧。”
郗薇闻言松了一大口气,告别大长公主,她自去歇息。
可惜,这一夜她翻来覆去的一直没有睡着。
自以为的朋友结果是给她下药之人,自以为的亲人视她如工具,而太皇太后,虽则对她疼爱有加,但实则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她是大长公主的女儿身上,甚至为着保障大长公主的利益,一心把她往李赢那里凑。
原来在这上京城,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没有一个援手。
郗薇看着缠枝忍冬纹的薄纱帐,生出了巨大的愤怒。
大长公主夫妇、张太后、江太妃、李亘......
他们凭什么左右她的前路?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
她不仅要光明正大的好好活着,还要用最真实的身份好好活着。
想让她嫁给李亘?她偏不,也许太皇太后说的是对的,跟李赢一道确实能留条后路,不过这路不是给大长公主他们留的,而是给她自己留的,不仅如此,还要堵死他们的后路。
只可惜之前才被李赢嘲讽了,怎么修补呢?早知道就不说那些话了!她很尴尬。
没关系,她给自己打气,之前她在假山洞求他帮忙他不是也应了么,他应该也不那么讨厌她吧?
只要让他看到她的价值,就有谈判的余地,但对皇帝来说她的价值是什么呢?
郗薇沉吟下来。
得先偷偷把养父跟产婆接到上京,这样才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脱身,并且她也要趁这断时间多攒些家底,这样离开上京之后,也能好好生活。
下定决心之后,她终于沉沉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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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大长公主就带着郗薇回了郗府,郗薇心中有事,回府之后没多久就换了衣裳溜出了府。
平乐坊在上京外城边了,与内城的繁华不同,这里住了很多普通农户百姓,还有西域杂胡,虽得杂乱了些,不过很是热闹,大早上已经叫卖吆喝不绝。
这片坊市街道较为狭窄,郗薇过了州桥就下了马车,让车夫跟丝萝留在原处,她则一路步行进了坊市,对这一片她还算熟,七弯八拐就进了一条小巷子,要是丝萝看见,只怕要目瞪口呆。
行了大越一刻钟,她在一座深褐色的木门前停了下来,犹豫片刻,上前轻轻敲了两声门。
“咚咚咚。”
“是谁呀?大清早的敲门,莫不是来买花的?进来吧,门没栓。”
小禾苗嘟囔一声,哒哒哒跑上前来开门,耳听“吱呀”一声,大门应声而开,郗薇就看见一个半人高的小姑娘探出脑袋,而她的后面站着一衣着朴素却难掩风华的小少年。
少年手中捧着一盆兰草,看见来人,他的眼睛似有微光一闪,他放下花盆想上前,又担心手上的泥巴会沾到郗薇身上,犹豫一瞬还是退了回去。
“翁主!”声音带着几丝变声期的尴尬。
看见郗薇站在门口,小禾苗倒是蹦蹦跳跳迎了上来,大声朝里面叫嚷,“奶奶,是翁主姐姐,翁主姐姐来看我们啦,您快出来!”
这院子还跟从前一样,中间是大三开的房屋,前后各有一个小院子,呈环抱姿势将其围绕在中间,虽不符合当下大越人惯住的房屋格局,但胜在便宜宽敞,且前面青砖院子日照好,适合养花。不仅正屋前的石阶上,还有围墙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里面养着各色不一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