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薇抿唇,她虽不爱学这些个所谓的四书五经,但她直觉郗素问那话不对,“老师,学生认为,孔老夫子重视教育,主张‘仁爱’,他曾说出‘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这样的话,说明他老人家是认同教化的作用的,怎么会觉得民智难开?又怎么会因为难开就不使其知呢?”
她捏紧了手中的书册,难得十分认真的补充,“所以,学生并不认同方才的解释,在学生看来,这句话应该这样断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若是可以掌握任使,就可以将事情交由他们去办,若是不可以,就让他们能够多多明理,这样大家各司其职,大越才能越发国泰民安,若是高高在上,随意驱使,不仅冷血,也过于自大。”【注】
她这话说得一点情面也不留,郗素问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本想数落嘲笑她一番,难道不是她才是以奢靡浪费自大著称?
这会儿倒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可是仔细想了想,郗薇给人的印象虽然任性跋扈,但她好像还真没做过什么欺男霸女的恶事,一时间只得呕得作罢。
讲经博士摘下了鼻梁上的半副光镜,阖上书页,缓缓走了下来,他双眼的瞳孔已经有些浑浊,看向郗薇时,却似微闪了一下,“这番见解倒也别致,翁主天资不差,又有爱人之心,闲暇之余应该少看些话本多读读书的。”
一时间大家都很惊奇,向来古板严肃的老博士,竟然认识衡阳翁主,并且破天荒的,说了这么长一句话,说是夸奖吧又不全是,毕竟方才郗素问说完也只是点点头而已,说是批评呢又带点指教,可不是谁都能得他老人家一句的。
博士的话让向来脸皮厚的郗薇有些脸红,她自觉没什么天资,今日会站出来也不过是看不惯有人把人当傻瓜罢了,况且她也并没有觉得爱看话本子有什么不好,不过她也没有反驳,她虽不爱学这些个礼乐之道,但她敬重真正的学者。
旭日越升越高,整个太学都沐浴在了阳光之下,讲经博士既没有说谁说得对,也没说谁说得不对,只让大家自去请教,眼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收拾好经卷,在大家的目视下,颤颤巍巍离开了昭文馆。
好不容易挨到他老人家宣布散课,章瑶倏地坐到了窗前郗薇对面。
“衡阳姐姐,你怎么来太学啦?老祖宗没事儿了吗?”
自上次在摘星楼两人有了小秘密之后,章瑶待她亲切得不得了,但凡遇上,总要跟她咬耳朵。
“嗯,好多了,就是时不时的精力不济打瞌睡,但在陈太医的调养下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初。”郗薇快速地收拾好书册,起身作势就要离开。
章瑶看她动作麻利,忍不住拉着她袖子好奇,“衡阳姐姐,你是要作甚去?这么着急。”
郗薇看了眼刻漏,方才因为回答讲经博士的问题耽误了些时间,弘文馆那边的术数课就要开始了,她准备去旁听一下,最重要的是,她要去见谢昉。
她还未回答,于灵犀先一步捂嘴笑乐了:“还能作甚?当然是追男人了,从前是临江王,如今是小谢大人,衡阳翁主可还真是一如既往啊。”
郗薇闻言,懒得跟她逞口舌之争,十分认真颔首,“唔,狗倒难得吠中了一次。”
“你说谁是狗?”
于灵犀简直难以置信,之前郗薇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她好不容易找到对策,准备这次好好回怼,没想到郗薇直接骂上了,这让她简直猝不及防。。
郗薇瞥了她一眼,不屑道:“谁爱吠谁是。”
说罢,一边走一边问章瑶,“你去不去?”
“去!”章瑶悄悄朝她比了个大拇指,一把将桌上的话本子装进兜里,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郗薇牙尖嘴利,于灵犀简直郁闷无比,等她想好怎么回怼,可惜两人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她只得跺了跺脚作罢,暗想下次一定要事先想好对策再来找回这场。
*
术数是以数行方术,涵盖了许多方面,但太学的术数,主要是学习算术。
因得以前教授这门课的是工部的老尚书,为人沉闷刻板,要求又十分严格,偏偏科考又用不上,对这门课感兴趣的人不多,每次上课都只稀稀拉拉的十数人来,郗薇想着她来的时候怎么也能坐在前面,可是当她走进弘文馆,整个人都惊呆了。
馆舍内的桌案都坐满了人不说,后排还站了许多学子,她们一路挤进来,十分不好意思,坐在讲坛桌案后的谢昉一眼就看到了将将进来的两人,他浅浅颔首继续授课。
谢昉到了弘文馆兼任翰林学士,这太学虽是学宫,但里面的学子也都是天之骄子。
开始的时候许多人因为好奇跟不服气,想看看这传说中的谢氏麒麟子到底有何出色的地方,抱着挑衅与试探的心思过来上课的。
可是几番接触下来,大家纷纷被他的博文广知,幽默风趣所吸引与折服,仿佛天南地北的事情他没有不知晓的。
深入浅出的讲解总是能引人入胜,加之他年纪又跟学生们相差不大,一时间之前少有人问津的术数课倒在太学成了大热门,甚至连昭文馆的女学生有不少都吸引了来。
而且他跟其他博士们不同,没有摆老师的谱,经常自书案起身走下讲坛,与学生们面对面的交流,大家像朋友一般,尽情抒发与讨教,弘文馆中学子本就是向学之辈,一时间大家学习讨论的热情空前高涨,馆内气氛十分和谐。
就连拿了话本子准备在课上偷看的章瑶,在这种气氛下也没好意思偷看,靠在馆舍后的大柱子上听得津津有味,难得还拿了小本子出来跟一旁的人讨论。
郗薇有些开始怀疑人生,等谢昉讲完,趁着大家讨论的间隙,她扯了扯章瑶的衣袖,偷偷问她,“阿瑶,你能听懂?”
章瑶疑惑地挠了挠脑袋,“能啊,嘿嘿,小谢大人讲得真好,之前徐尚书讲得我一团浆糊,今天竟然都听懂了也,要是都像小谢大人这般讲解,这算术也没什么难的嘛,你说对吧衡阳姐姐?”
看着小丫头亮晶晶的眼神,以及馆内学子意气风发跃跃欲试的模样,郗薇心下一沉,尽管谢昉说得深入浅出趣味盎然,但是她似乎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她猜难道是因为她太笨了?
现在就是一整个后悔,干嘛要来术数课找不痛快,以后每看见他一次,就要想起被术数支配的恐惧。
可是来算术课其实不仅仅是因为谢昉,她想着等她脱离了大长公主跟郗太傅,总要过自己的生活,届时不管是做点小生意还是什么,管家总要会看账本什么的,这算术也非学不可,她这方面不太擅长,被人蒙混也很难说,得好好恶补一下。
可是她天资这么差,也不知道谢昉会不会愿意教她。
“衡阳姐姐,你说我说得对不对?”章瑶看她发呆,腼腆的她难得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章瑶比她小,平日里学习也没多用功,并且事事都依赖着她,郗薇怎么可能承认她都学会了她自己却不会,闻言眼睫心虚的一眨,随即故作自信十分高深的点头,“嗯,你说得对,小谢大人的课讲得非常好,这算术确实没什么难的。”
“那是衡阳姐姐你厉害,我觉得算术还是挺难的,只是小谢大人这样讲出来,好像才没有那么难了。”
章瑶乐呵呵扒了她的袖口继续补充:“小谢大人的课真有趣,衡阳姐姐,咱们以后要常来呀。”
被戴了这顶高帽,郗薇一时有些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嗯,好。”
太学辰时开申时末关,学子日常主要学习两门课,其余时间便可去校场蹴鞠骑射,藏书阁看书习字,或者结伴玩耍,但无特殊原因,不得离开学宫所。
课毕,弘文馆的学生相约去蹴鞠,谢昉作别徐景行等人,朝郗薇她们走了过来。
那晚宫宴章瑶也在,他们两人的事情她是知道的,看谢昉走了过来,她笑眯眯的在两人间逡巡了一圈,偷偷跟郗薇咬耳朵,“衡阳姐姐,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些事情,就不打扰你们了,我先走了啊。”
说罢,不等郗薇回答,跟个小兔子似的一眨眼就闪没了影。
馆内顷刻只余了他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
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出自《论语.泰伯篇》,有参考《心解》《论语新解》感谢在2023-04-25 23:40:35~2023-04-26 23:28: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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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弘文馆潇湘亭,不见不散。◎
正午的阳光已经开始有些燥了, 但是在廊下室内则刚刚好。
学宫所馆阁甚多,中间有廊庑檐舍相连, 间隔亭台花海修竹, 供学子们高谈阔论,谈笑往来,倒颇有一番雅致厚重的韵味。
两人并排走在深深廊庑之下, 心中有诸多言语,到底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非是不想,而是一时不知该从哪句开始。
终于, 在绕过一丛潇湘竹后,谢昉率先打破沉默:“太皇太后的身体好些了吗?”
郗薇轻轻“嗯”了一声, 怕他觉得她太冷淡, 又补充了一句, “大好是不能了,只是较之前好上许多,精神头也不错, 推着她老人家, 偶尔可以出来晒晒太阳了,不必整日窝在宫里。”
谢昉颔首,“那就好,难怪你今日来太学了。”
听得这话,郗薇瞄了他一眼, 语气似调侃似幽怨,“我不来都不知道, 你来太学授课不过十余日就这么受欢迎了, 不仅是弘文馆的学子, 连昭文馆的女学生都招来了不少,我不过稍稍晚了一点,就连个座儿都没了。”
谢昉正巧也看了过来,听她这样一说,他的心似被羽毛划过,痒痒的酥酥麻麻的。
他故意敛了笑一本正经,“唔,那以后我给你留个近点的座儿,就在讲坛旁边,上书衡阳翁主专座,可好?”
“我才不要。”郗薇跺脚。
她还没脸皮厚到这种程度,若真这么干,只怕不消第二日,就有参她霸道跋扈不讲道理的了,她也不是在乎这个,万一有人说他以职谋私呢?
谢昉本就是跟她开个玩笑,看她当真急了,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
“你还笑,”郗薇抿唇,一脸郁卒,“我还不是担心有人参你,我反正是这样的名声,才不怕呢,反而是你这少既有才名的麒麟子,不知多少人眼红盯着呢。”
听闻此语,谢昉止了笑,十分认真道:“我也不怕。”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为什么要说‘你反正是这样的名声’呢?”
他的一双眼睛,灼灼如春日桃花,就这么直直看了过来,仿佛能洞悉一切。
这目光太多粲然,郗薇移开了眼,只专注的看着一旁的紫色竹斑,半晌,她随手摘下一片竹叶,语调尽可能的放平,“你上京不久,不知道也是常事,世人都道我跋扈任性,奢靡铺张,非是什么好相与的。”
“这话未免有失偏颇,在某看来,世人多是人云亦云之辈,”谢昉墨眉微挑,“谢某只相信自己的心所感受到的,还有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
他顿了顿,“世人道你跋扈,不过是因你泼了宋舸一脸墨水,却不知他是何等狼心狗肺,道你铺张,你花费千金,不过是为了让一老一少能有所归,你爱憎分明,何错之有?若非要说,也不过是你不屑遮掩不愿婉转罢了,偏偏这点,在谢某看来,亦是傻得可爱。”
如果不是因为最后那一句,郗薇还挺感动,她撇了撇嘴,小声争辩,“你才傻。”
一片萎黄的竹叶在她说话的间隙落在了她的肩上,谢昉弯唇,伸手替她拿了下来。
动作似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他越好,她就越心虚。
她脚尖有些不自在地踢着,谢昉侧身看她,语调扬扬,“你再这样,这地板都给你踢穿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协议成亲都说出来了,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是啊,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郗薇划着手心,有些事情想问个清楚,于是决定实话实说,“你之前不是拒绝我了么?为什么在宫宴上又站了出来?”
谢昉眼帘微垂,略带吐槽,“我拒绝的是你的朋友,不是你。”
“啊?”郗薇抬头,有些尴尬,她以为大家说我有一个朋友怎么怎么样都是默认是自个儿的,难道在他这儿不是?
看她神色诧异,谢昉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了一声,“开玩笑的,但是说实话,若我不知情况,倒也罢了,但你既然开了口,那种情况之下,看你那么为难,谢某实在是不忍袖手旁观。”
郗薇听了这话,心中是既感动又沉重。
谢昉也看了出来,他笑着打岔,“翁主,当时也不知有多少贵女的芳心碎了一地,谢某可是将终身大事的后路都给断了,日后这婚姻一事就得仰仗着你了。”
说罢,还十分正式地朝她拘了一礼。
郗薇摩挲着手心,这话模棱两可的,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若是从前,她当然可以肆无忌惮直接表现,弄假成真也无事,反正谢昉人品信得过,家里也没乌七八糟的事情,前途也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跟他相处起来如沐春风。
但是正是因为觉得他不错,她现在反而不敢轻易戳破这层窗户纸了,万一他当真只是好心替她解围,对她并没有那种意思,她说出来岂不是让他尴尬?说不定两人连朋友都做不了了。
思前想后,她决定还是就先当做一个协议来处理,这样如果后面两人有了情谊,顺理成章也不错,若是不能,大家从来都是朋友也不会觉得尴尬,进可攻退也可守。
至于那些跟李赢的私事,还有前世跟李亘的纠葛,就让它们暂时成为她一个人的秘密,若有一天有合适的机会,或者应该的时候,再告诉他。
想通了此节,她伸手踮脚毫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潇洒道:“好说好说。”
谢昉的目光暗了暗,顺着肩膀落下到了她微垂的指尖,“虽则你我早有约定,但该尽的礼节是必不可少的,等过些日子宫里下了旨意,谢某定会亲自上郗府下定,三书六礼,一个都不会少。”
郗薇本想说其实这些都无所谓,说不定等她这次出宫蓝序就回来了,她很快就跟大长公主夫妇没有丝毫关系。
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先别了,万一谢氏那边不同意可怎么办?虽然谢昉生父母不在了,但他毕竟还有伯父,谢氏还有宗长,总要顾虑到他们的感受,毕竟要借助翁主这个身份,才能堪堪与之相配,总不能给谢昉添麻烦。
于是,她轻轻的“嗯”了一声。
谢昉也看出来了她顾虑重重的样子,看出来了他只是她找的一个摆脱亲事与郗府的借口。
并不想逼迫于她,他希望她做任何事任何决定,都不是因为被逼无奈,而是发自内心真诚的选择,反正以后他们有的是机会,他有一生可以去等待。
一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转过潇湘竹廊,院景渐渐开阔,前面不远就是昭文馆了,她很快就又要走了。
他正准备跟她告别,她却倏地转身,“小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