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还是那张脸,但或许是因为长开了,眉目就跟画上去似的,皮肤白皙,较从前精致了很多,只鼻尖那粒小痣,还是与从前别无二致。
因得发着热,她的唇瓣不似平日那般红润,是淡粉色的,唇角甚至有些干裂起皮了。
他从未照顾过生病之人,也没有什么经验,但他觉得她应该是不舒服的,于是他拿食指沾了点茶水,轻轻的点在她的唇间。
对郗薇来说,这无异于久旱逢甘霖,嘴唇愉悦的微微张着,正想迎接更多,可惜再没有了。
那点水怎么够,她不满的嘟囔了一声。
他看着好笑,又拿指头多沾了些。
这次手指头甫一放至她的唇边,郗薇也学聪明了,当那冰冰凉凉的茶水沁入嘴角,她倏地噙了住,像小兽般轻轻舐着,不舍得轻易放开。
李赢浑身一僵,整个身体都给绷紧了,好在她没坚持多久,因为手指头本就没甚滋味,她最后吧唧一口就给松了开。
指尖温热的触感仿佛犹在,他掩下心中失望,想起沈太医的话,他想自鎏金铜盆中重新起张方巾,替她将额头原来的那张给换了掉。
可是向来金尊玉贵的皇帝怎么做过这种事情,帕子怎么也折不好,总觉得那形状跟她额头上的不一样,没办法,他只好将那张取下来,原样浸湿了,拧干后,再妥帖放至她的额头。
但是也不知是不是他哪个环节出了错,还是因为又重新起烧了,她的脸颊又重新愈发的红了起来。
他拿手背贴了贴,果然,又起烧了。
想起沈太医的话,他将她半扶了起来靠在软枕上,然后学着方才宫婢的模样,舀了勺药想喂进去。
可她也不知是不喜欢这个味儿还是喝不下,这一口怎么也喂不进去。
他“啪”的将药碗搁在了一旁,将她整个人重新放了下去,重新端起药碗,一口饮了,随即捏住她的下颌迫她张嘴,俯身嘴对嘴喂了下去。
药汁苦苦的,郗薇眉头微不可查的皱了起来,第一反应是用舌尖将它抵出去,可是药汁就跟水一般,入口便下了喉,哪里还有机会?但却也没扑空,遇到了势均力敌的对手,他是万万不许她吐出来的,小哭猫不听话,只能强力镇压。
“乖,喝下去就好了。”他退了出来,替她擦了擦嘴角。
沈太医的药这次见效很快,不一会儿她就没那么烫了,身体舒服了,很快便睡熟了过去,李赢终于放下心来。
因得她随时可能会再烧起来,他不能入睡,于是便拿了本《圣训》坐在一旁翻着。
宫城的午夜万籁俱寂,连虫鸣也不曾有闻,只偶尔能听见沙沙的风声。
不知何时,郗薇迷迷糊糊睁眼,他向来站有仪坐有姿,即使是半靠在床榻边上,亦凛然轩举,高山仰止。
看他在一旁,她还以为是梦,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今日他确实也一刻未歇,不知何时他以手支颐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他猛然睁开眼,第一反应是去查看榻上之人的额头,果然又烧了起来,他赶紧给她把药喂了下去,只是这一次不像上次那样退得那么快,也没用立即睡着,而是说起了胡话。
他心中一紧,起身准备唤人,却没想到被她一把给拉了住。
“别走,别走......”她惊恐着喃喃道,似是十分害怕。
他心中一软,“朕不走,朕就在这里陪你。”
汗水将她的额发打湿了,沾在她的额间脖颈处,他伸手替她一一拂开。
“别走,娘亲......别抛下我......”
她很用力,指甲几乎嵌进了他的掌心。
李赢回握住了她的手,“朕不会走,也不会抛下你,你放心。”
听了这话,郗薇似乎安静了些,口中念念有词,虽然听不太清楚,到底没方才那么激动了。
他正准备将手抽出来,却忽然顿了住。
“对不起,谢昉,对不住......”她抱着他的手臂,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在她身上尝到了这一世都未曾体验过的折戟沉沙与求而不得。
直到她下一句开口。
“......我不该请你帮我,不该跟你谈什么协议成亲,我就该离你远远的......对不起......”
他的眉头扬了扬,协议成亲?
他俯身靠近了她,“衡阳,醒醒,你说什么?什么协议?”
可是郗薇却没有回答她,她整个人陷在梦魇里,仿佛是今日在谢昉的灵堂里面,她对着他的棺椁,一遍一遍地忏悔请求原谅。
李赢的心跳得飞快,似乎原本一团乱麻的线,露出了一个线头。
为什么她会突然改变对李亘的态度?还有她是什么时候知道身世的?如何知道的?为什么她忽然就跟谢昉定了终生?明明除夕宴那时候......
还有那次误以为他被下了药,照她的性子,若是心中有别人,绝不可能与他那般,甚至她为何会愧疚成这样......
她们到底有怎样的约定?这里面又有什么关联吗?
李赢凤眸微微眯了起来,“衡阳,莫非这一切都跟你发现身世有关?”
郗薇陷在梦魇里,压根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喃喃重复着她想说的。
李亘的话猝不及防又响了起来。
眸中戾色突现,她总是遮遮掩掩不肯说实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一定要问清楚。
可是她现在整个人都陷在梦魇里,该怎么才能让她回答他的话?
“......水......水......我要喝水......”
他凤眸一扫,忽然有了计较。
*
因得发着热,郗薇觉得浑身都被火烤似的,渴得不行。
正当她觉得口干舌燥的时候,唇上忽然传来了一股凉意,她凭本能吞咽着,可是没一会儿那冰凉冰凉的感觉就消失了。
“衡阳,还要喝吗?”
“嗯~”她下意识的点头。
就知道,李赢心中一喜,替她将被角掖好,“那你乖乖回答朕的问题?”
她继续点头,乖巧得像个娃娃。
李赢压下心中那抹罪恶感,舀了一勺凉茶,放到了她的唇边,“你何时知道身世的?”
“除夕宴,我回来的那日。”她答得很快。
回来?他有些不太明白,但也没多想,以为她说的是回到宴上,想起那日她被下了药,他说帮她把李亘找来,那时候她很生气,他误以为她是不想让李亘看见那般样子,但现在想来,有些不对,她应该是从那时候就不想跟李亘有纠缠了,甚至不惜找上了他。
那时候,他们明明已经交恶很久了。
这个认知让他愉悦了一点,他奖励般喂了她一勺,继续“你说谢昉帮了你,你跟他之间是有什么约定?”
郗薇秀眉微蹙,这一次没有如方才那般立马回答。
时间似乎凝滞了,就在李赢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略有些艰涩的开口,“成亲,他带我离开郗府,我会回报他钱财。”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所有线团顷刻迎刃而解,李赢扯了扯唇角,像终年未放的雪莲,无声笑开。
只是谢昉出身陈留谢氏,又怎会被钱财所动?同样是男人,他能猜到他的打算与想法,而她的心事,也可以窥探一二,难怪她那段时间卯足了劲儿非要粘上他,甚至不惜跟他学她最讨厌的算术,不过是想投其所好罢了,她向来目标明确呢。
“水......”久久没有得到奖励,她添了下唇不满的嘟囔。
李赢回过神,连着喂了两勺。
郗薇像是得了奖励,开心地咂摸着嘴唇,跟小白真是像极了。
他心头微动,脱口而出,“衡阳,朕跟谢昉,你更喜欢谁?”
问完,他就有些后悔,装作浑不在意去倒水,心里懊恼得不行。
为什么要问这个?如果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岂不是自找气受?他甚至希望她什么都没听见,但又怀着那么一点隐隐的期待,这种陌生的情绪让他的整个心都提了起来。
“谢昉......”
呵,果然。
他的笑意凝在唇角,渐渐消失,茶水满了杯溢出来也没发现,等发现的时候恍惚间以为会烫到,他一把将其甩了开。
“啪——”的一声,好在白釉卷草纹马蹄杯小巧,又是掉在地毯之上,并未摔碎。
她略显艰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谢昉是很好的人......最值得信任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那他呢?他喉结微动,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原处,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可是等了许久,她却再也没有出声。
直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李赢觉得他真的要疯了,从没有人能让他的心七上八下似的,若不是她还生着病,他定要将她薅起来问个清楚。
*
郗薇这两日一直断断续续发热,好不容易褪下去能睡踏实些,隔不了多久就又烧了起来。
李赢不假他人守了整整两日,人都清减了些,好在第三夜的时候,她终于睡得踏实了些,耽搁了这两日,政事堆了繁多,没办法他便一早去上朝了。
等郗薇睁开眼睛,第一缕晨光恰巧照在她的脸上,像梦境一般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她伸开五指稍稍挡着,等适应了,才缓缓将手移开。
薄薄的轻纱帐幔用金色铃铛束着,正对着床头的是巨大的酸枝木雕花窗台,透过两扇洞开的窗牖,能看见漫天灿烂的朝霞,初升的朝阳刚巧升在对面宫殿的檐角之上,还在隐隐上升着,难怪阳光就这么照了进来。
她将目光收了回来,整个内殿空无一人,她明明隐约记得昨日有人在这里,是李赢。
他去哪儿了?
链子碰撞声起,她撑着手臂试着慢慢的坐起来。
“小姐,您慢些,奴婢来。”
熟悉的声音让她猛地抬头,正巧见着丝萝捧了束花进来,说话间神情一紧,将花束搁在了窗台上就赶紧将她扶了起来。
她探了探她的额头,倒是不烫了,“小姐,您感觉好些没?可要再唤沈太医来看看?”
郗薇摇头,“你怎么在此处?他不让你走?”
这个他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丝萝赶紧解释,“不是的,是奴婢无处可去又回了宫中,因得奴婢对小姐还算熟悉,于是今日一早顺总管便将奴婢叫了过来,若碍了小姐的眼,奴婢这就下去。”
“哎,别......算了,你留下吧,这些日子我怪不习惯的。”郗薇偏头,其实她的气早就消了,尤其是知道她的身世并非丝萝透露的之后,就已经后悔了,只是拉不下脸面。
“别愣着了,快去准备,我这一身汗,怪不舒服的,我想先洗个澡。”说着,就作势往地板上踩。
丝萝喜极,眼泪差点掉了出来,“是,奴婢这就伺候您梳洗,只是沈太医叮嘱了,您这两日身子虚,还是注意些。”
注意是注意的,但不洗是不可能的。
*
自浴池出来,郗薇感觉浑身清爽,好似整个人都新生了一般。
她长发披散,只着了件雪色深衣,因为担心又发热,丝萝立马给她披了件薄衫,稍稍带着长发,主仆二人自净室出来。
却见李赢正负手站在窗前。
听着身后的动静,他回过身来,难怪进来的时候没见着人,原是去净室沐浴了,就上个早朝的功夫。
他眉头微蹙,“沈太医不是叮嘱这两日先注意着么?”
丝萝立马跪了下来。
看她这没出息的样儿,郗薇拉起她兀自坐到了梳妆台前,“昨儿个出了一晚上汗,浑身都黏糊糊的,是我说要洗的。”
李赢看她气色不错,唇色也恢复了,就连嗓音也不再是昨晚那般艰涩,于是也没再说什么,兀自走到了一边的罗汉榻前,翻开昨夜未看完的《圣训》,继续读了起来。
这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昨夜烧得迷迷糊糊的,心中隐约有些模糊的记忆,但也不知是不是幻觉,看他这样子,郗薇心里打着鼓,试探着问道:“陛下今日无事?”
“唔,这两日都无事,”李赢睨了她一眼,看她心虚的移开目光,禁不住冷笑,“先把头发绞干,等下朕有话问你。”
郗薇心里“咯噔”一声,她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
她半躺在贵妃椅上任长发披散着,丝萝拿帕子仔细绞着,阳光自窗台照射进来,刚巧可以晒到她的头发。
郗薇闭上眼睛,她记得昨晚上在马车上,聊着聊着就有些不舒服了,似乎是发热了,后面回到了宫中,她有些模模糊糊的记忆,都说了些什么呢?
对,他好像问了她什么,是什么呢?
脑海里划过一些片段,她手指轻轻抚上了唇畔,脸情不自禁有些红了。
“在想什么?嗯?”
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她一个仰首,李赢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身后,那手里捏着的,可不正是她的头发。
她心跳得飞快,茫然四顾,内殿里哪里还有丝萝的人影......
第66章
◎朕心悦你很久。◎
“丝萝呢?”她耳尖有些红, 立马坐直了,回首问他。
其实没什么好问的, 很显然是被他给打发出去了, 但她看他样子心里有些虚,于是没话找话。
深褐色酸枣木的窗台上,汝窑大肚敞口青瓷插瓶里粉□□白的芙蓉与芰荷, 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形态闲适, 婀娜生姿,像极了鲜妍的少女, 明媚生香。
李赢将目光移至了她莹白的小脸上,“衡阳, 是你昨日说会将一切都如实告知, 可还算数?”他已经等了太久, 耐心都快被耗尽了,必须现在就要知道答案。
郗薇的心跳得飞快,她垂眸, 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 “你说。”
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她也一个字都不准备开口。
李赢一看就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扯了扯唇角。
“除夕宴的时候,你就已经讨厌李亘了,所以那晚选朕不是偶然, 你是特意候在那里的?”
郗薇眼睫微颤,“是。”
“为什么讨厌李亘?只因为他送了别人桃花钗?”他摇头, “不可能, 以前你为他争风吃醋的事儿可没少干。”
“不是, 我只是突然看清了他的真面目罢了,”她抬眼,正视着他,“也或许压根不是真的喜欢,只是遵从大长公主的意志,她希望我喜欢,我便尽全力去争取。”
所以知道身世后,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李赢颔首,对于这事儿她倒老实。
感觉到她的戒心轻了些,他话锋一转,“为什么那么信任谢昉竟然选择跟他协议成亲?”
果然,就知道,定是昨晚说漏嘴了,郗薇有些懵。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回答,李赢手臂支在贵妃榻的扶手上,“为什么一开始选了朕,后面又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