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踉踉跄跄身形歪斜,勉强站稳时,越姜惊疑不定地瞧着立于岸边之人,来人身形伟岸,背向光源,深利的面孔隐藏于黑夜中,模糊不清。
但从刚刚的声音分辨,她知道来人正是裴镇。
越姜背后微微发僵,很想把脚边的恭桶往身后踢。
怎么偏偏还是叫人撞见了呢,明明她特意挑得夜深的时辰。
黑暗的深夜里,越姜耳后难以抑制的发热,她从未被人撞见过如此囧境。
深吸几回气,勉强镇定应答:“回裴侯,越姜夜里惊醒,再无睡意,便来溪边浣洗。”
裴镇挑眉,睨着被远处火光只照出半个轮廓的她,目光意味不明。
他这样看了她一会儿,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什么,等周边刮起了一阵风,他黑夜里毫无掩饰的目光才终于松懈半寸。
他将下巴朝她的方向抬了抬,问:“那浣洗完了?”
越姜手指不自在的握了握,声音飘着,“已是浣干净了。”
也幸好,她浣干净了。
“那便上来,正好一道回去,夜里的路不好走。”
他既提了,越姜自然不好拒绝,她不得不“嗯”一声,压抑着脸上的不自然,提着恭桶上岸。
岸堤微有缓坡,未免摔跤,她走得也就很慢。
小心翼翼上了岸堤,她拎着恭桶与他避开一段距离,等着他先往前走。
这是规矩。
裴镇瞟她一眼,又淡淡收回,当先往前走。
越姜提步跟上。
越靠近军营,照在夜空里的火光便越亮,现在但凡是裴镇回头看一眼,便能一眼瞧出她手上拎的是何物……越姜眼神飘的已经要魂飞天外,一颗心也惴惴地揣着,不自然。
好在他最终也没回头来瞧过她,只在岔口处淡淡朝她颔首,便与她分道扬镳。
越姜悄悄呼一口气,手心汗意薄薄。
待回到帐子里了,她坐着擦干手上的溪水,同时神思不住发散——最后那一眼,他应该是瞧见了的?但这位君侯神情未显异样,未叫她有任何难堪。
他比第一回 见时,看着要宽仁许多。
越姜心想,这一路回洛都应当是能平平安安,再不生波折。
……
裴镇不知自己得了个宽仁的名声,一回到大帐他就脱了两只鞋子,往后仰躺下去。
躺过一会儿,刚要眯眼,便觉刚刚梦中的一对脚又在他跟前晃啊晃,让他没有丁点睡意。
便是这东西,之前扰了他清梦。不然他何至于夜半醒来?
裴镇微微眯眸,神情不定。
半晌,笑上一声,他盯着黢黑的夜色,目光已不知何时幽沉无底。
过了许久,他嗤声想,还真是放进心里去了?竟然还做起了梦。
不就今天在她帐子里待了两回吗。
……
次日,一早,孙颌来到中军大帐外,请人进去与主公禀报,营外有人求见。
片刻,通禀之人回来,撩帐侍立一边,示意他进去。
孙颌朝他点点头,快步往里走,待见到主公,他停住,垂首作礼。
裴镇抬眸望过来,示意他起,“何事劳烦先生一早过来?”
孙颌:“是为杨家之事。”
“杨家旁支请见主公,言:某为赎罪而来。”
裴镇扬眉,“旁支?”
“是。”孙颌点头,毕竟,主支里的人该砍的砍,该下狱的下狱,已经没人了。
裴镇眯眼,“杨家竟还有人?”
上回没杀光?
孙颌微微一呆,啊?
裴镇:“先生以为不该杀?”
同气连枝,沆瀣一气,那杨家旁支仰仗主家,吴持田一事难道就半点没沾惹?裴镇嗤之以鼻。
孙颌摇头,这倒不是。
不过那人说是杨家旁支,其实已经是远的不能再远的一支了。甚至,族上几辈都快与杨家主支没有关系,这回来,想来还是被主公雷霆手段吓怕,怕被连累,才想着先以低姿态伏低做小,尽早撇开关系。
孙颌朝裴镇解释道。
裴镇挥手,“既如此,那先生去见便是,该要如何,先生自作决断。不必往我这领。”
孙颌躬首退下,“喏。”
半个时辰后,他再次过来,“杨查言:杨家主支尚有一私库,藏匿隐蔽。主公,可要派人往去抄没?”
裴镇颔首,“许夙可往,钱辰一道。”
孙颌笑着应是,他知道,这处隐蔽的私库主公心知肚明,无非是杨查,又或是不得不推他到台面上来的那群人在服软,主公也就顺势笑纳了。
事实上,最后许夙带回来的东西也确实令人咋舌。
成箱成箱的金银珠宝,丝绢绸布,源源不断,裴镇听到钱辰一一报着数量时,表情难得变了一下。
等他口干舌燥的报完,裴镇瞥向孙颌,眸中……颇为微妙。
孙颌与主公对视一瞬,很快,他明白了主公的意思。
主公这是后悔了?后悔借杀吴持田之名,抄得土吏豪族少了?
裴镇是有点这个感觉。
可惜,不好再动手了。收钱消灾,信用那东西,明面上还是要维持一点的。
望向钱辰,“全数收好,以作军需。”
“是。”钱辰美滋滋。
“再……”说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上位之人点向孙颌与许夙,“先生与夙且去歇着罢,不必候着了。”
孙颌与许夙知道这是主公有事要单独吩咐钱辰,二人揖上一礼,退出帐外。
钱辰提起一万分的精神,准备听候主公吩咐。
但他支的耳朵都要飞起来了,只听主公轻飘飘说:“再去采买些女子日常用物,给越姜送去。”
钱辰鼓瞪眼睛……还还买?!
第17章
不是已经买过了?上回的衣裳还不够穿?明明他叫人买了两身的!能换!
裴镇睨着他,“未听清?”
钱辰鼓瞪的眼睛讪讪缩回,有心想说几句,可暗暗偷觑一眼主公脸色,他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摸摸鼻子,只得道:“属下这就去办。”
裴镇稍微满意。
“下去罢。”
“喏。”
裴镇瞄了眼越姜大帐的方向,她那里,是有些简陋了。
……
钱辰送东西过来时,越姜惊了一下。
她看着他叫人抬进来的那些东西,摆手不敢收,“不必了,我这一应皆有。”
钱辰假笑,“您别不自在,这些都是今儿城中大族送来没地用的东西,不给您用,放着也是落灰的。”
才不是!都是花了银子的!
只有那扇屏风是从杨家送来的东西里挑出来的,勉强能算没花钱。
但——它也是这些东西里最价值不菲的!
钱辰肉疼的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雕花,多好的紫沉木啊,怎么就拿来挡恭桶了呢。拿去换钱多好!
费力搬开眼,他继续心口不一,还要安抚她,“真是在库里放着无处用的,您安心用。”
“待改日拔营回洛都了,您要是用不着,我再给收起来。”
越姜原本还是想让他收回去的,但听到后面一句,话也就转回喉咙里。
她很需要一个挡恭桶的屏风。
她朝他福身,“越姜在此谢过。”
钱辰担不起她这声谢,她要谢,该去谢主公。
“不必,不必。”
环视一眼,见底下人将东西全拿进来了,他道:“东西既已送到,钱某便走了。”
不等她说要送,他已经领着底下人风风火火离开,刚出了这边,抬脚他又往中军大帐去。
……
“已经送过去了?”裴镇停笔,问向刚进来的钱辰。
钱辰:“是,都已经往那边送过去了。”
“嗯。”
……
越姜面对着钱辰留下的东西,轻提裙裾一一放好,收罢,她立于原地微有出神,随后,她往精致沉重的围屏望了一眼。
许久后,心想,她该去道声谢。
拂了拂袖上尘土,越姜步出帐子。
到得中军大帐外时,她觑着往来无人的空隙,与守卫禀明来意。
但不巧,守卫说他家主公去看士兵操练了,越姜遗憾,顿过一会儿正欲说那她寻空下回再来,却见守卫朝南边的方向一指,“姑娘往那去,人声最喧闹处,主公必在。”
越姜不确定:“可合适?”
他既说操练,定是不能为外人瞧的。
守卫笑笑:“您只管去便可。”
“如今已近黄昏晚膳时分,稍过些时候操练便收尾了。”
越姜想一想,也是。
朝他颔首致谢,她往他刚刚指的方向抬步去。
走了才不过盏茶时间,便已隐隐闻得呼啸高喝声,随即,一场喧哗笑声直扬天际,那边很热闹。
越姜往那多看了几眼,继续跟着声音分辨方向。
走了约又一刻钟,尚未靠近,便已见到立于高搭木台上的那位裴侯。
黑发束起,黑衣猎猎,男人正接过士兵高高举起的牛角弓,目光专注的盯于几百米外的活动箭靶。
牛角工通身漆黑,份量沉重,握上时,重似千钧的力量让手臂肌肉贲鼓而起,但握着他之人好像浑然未觉,他轻而易举挽弓搭箭,黑亮泛光的铁箭在弓弦拉的最满之时,“咻”的一声发出爆音,随即箭矢快如残影,一息未到,只听嗡的一声闷闷重响,箭头已深深扎进箭靶木头数寸。
力道之大,持靶之人甚至被惯力带得往后退上几步。
但那人脸上未见惧色,反而双颊泛血激动不已。
被振奋的!主公何其高武!
“好!”
“主公神力!”
台下士兵振奋的高呼吼叫,声音久久不息。
越姜被热情洋溢的声音淹没,站在一里外,脸上不知不觉也添了几分笑。
是被这些士卒感染的,他们的欢呼声,高兴声,还有刚刚那沉重的一箭,都太俱感染力了。
欢呼声未歇,台上之人再次挽弓。
越姜心想他这回又要射哪呢?箭靶已经裂了。
耳畔碎发被风吹乱了几分也不知,正聚精会神要瞧,突然,只见那持弓之人搭弓偏了方向,忽而眯眼望向她这边。
目光锐利漆黑,无边无涯,铺天盖地压过来。
越姜在他的目光中心脏如擂鼓,下意识屏息。
即使两人还隔着一里多的距离,她却感觉这人仿佛就在跟前一般,那种天生的威压与侵略性,铺张而下。
好在,这种锋利到尖锐的眼神不过片刻,在她身上扫过几息便移开了。
越姜长呼一口气,之后他的那一箭,她也没能去瞧,再回神时,是兵卒们再次欢呼的声音,和他步下高台的身影。
他单手持弓,冲身边的人吩咐几句,便步出人群。
看方向不是她这边。
越姜在原地犹豫片刻,最终选择继续等,等着他得空了再过去。
他已经瞧见了她,要致谢,自然得有诚意。
在原地站得有些久了,到只剩半个的夕阳彻底落下山后,那位裴侯好像终于得空,只是不等她过去,他已经从兵卒中出来。
身后未跟一人,正走的方向是她这边。
越姜也就继续在原地等。
傍晚的风大,扬起的尘土吹得人不时要眯眼,越姜拂了拂眼皮上的不适,又不着痕迹的收回。
待这位裴侯走近了,她欠身揖礼。
裴镇微抬下巴,目光滑过她福身的弧度。
“起。”他往前走,示意她跟上。
他的步子不快不慢,轻易能让人靠近,越姜跟在他身侧,恰恰能跟上。
她一路随着他回了中军大帐内。
四下无人了,裴镇视线偏多几分,肆无忌惮瞧她。
越姜正低首落帐,未能瞧见。
第18章
等越姜抬脸时,裴镇已然收回眼神,他往前几步,随性坐下。
并虚虚抬手,示意她也坐。
越姜没打算坐,但这位裴侯的眼神太俱威压,即使他此时只是最平静不过的表情,也让人不由自主在他的眼神中顺从三分。
她往旁边几步,侧身落座。
“寻我何事?”
越姜:“在帐中几日,一直未能寻空来致谢,越姜惭愧。”
意料之中。
裴镇不动声色扫荡着她低眉垂首的神态,指骨“哒”的一下敲在黑漆的长板木案上,意味不明,“无事。”
他的心思,本来也不纯。
仗着她尚未抬眼,也仗着他身为君侯天生的威度,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未有避嫌,“你与孙公相识,不必言谢。”
得亏孙颌不在这,要是听见了,估计得嘀咕一声——在主公跟前,原来他有这天大的面子的?主公拿人作筏子,还真是信手拈来。
越姜笑一笑。
这一笑,白生生的脸似三月春霁,极动人。
她的美貌不仅不是虚传,甚至比传言中还要更盛几分。
裴镇将她的笑尽收眼底。
既谢过了,来意已明,越姜便不再多待,她起身,与他揖上一礼,“君侯事忙,越姜便先退了。”
裴镇轻点下颌,沉闷的一声鼻音,属于男人的力道,“嗯。”
这一声传进耳朵里,越姜垂目,她先退后几步以示恭敬,而后才转身。
长长的曲裾收敛她的腰线,玲珑之态在昏黄的光亮里半隐半明。
她抬手撩帐,微微矮身,出了帐子。
裴镇往后一靠,望着这边的目光拢回。
……
晚膳后,裴镇一身脏汗,不觉舒服。
他先来了北角大帐这边。
温水哗哗的往下浇,淋至一半时,他听到外面响起柏青的声音,他挑了下眉,慢条斯理跨坐一边,仔细听外边的动静。
“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一道女声,“好。”
之后没有声音。
裴镇继续淋水,洗着身上的汗意。
速度未见加快,也未见减慢,是他平常洗浴的速度。
水尽,一身勃发精瘦的肌肉静静蛰伏,他随意在身上擦过几遍便穿上衣服,往外去。
眼睫微有湿漉,他一眼看见柏青身边那个极显眼的人。
微微眯眼,他冲她颔首致意,“来洗浴?”
“去罢。”平平常常的态度。
越姜点头应好,抱着一角包袱往里。
裴镇在她进去后没走,冲柏青点一下,“去给她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