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蛟猛然推开了桃木的大门：“你进去吧。”
他不想去面对，这个让人窒息的小楼。
长生并不停步，他始终没有和凌云蛟多说超过十个字的话。
他是在这里长大的。
那双熠熠流波的眼睛里，水光滚动。
那些光阴，像藤蔓一样，爬满他的心。
原来，走再远，离开再久，他也从来没有忘记过这里。
在斜阳的余辉中，他一个人静静地进了那栋白色小楼。
一进门，撞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画。
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幅，耀眼的色彩贴得到处都是，屋子到处都摆着木质画架。
一个人影坐在中间，那样孤独，那样消瘦，那样苍老。
他什么也没有做，就坐在无数的画中央。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的目光空空洞洞。
长生心情激荡，胸中一阵酸涩，他不知不觉喊出声来：“爸……”
他的声音竟已哽咽。
原来那样的怨恨，也会难过啊……
曾经那样坚毅，骄傲，永远铁血无情的男人，长生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一天，看到他憔悴、苍老、病弱成现在这个样子。
老人听见声音，茫然抬目。
他浑浊的眼睛，看见长生，骤然发出奇异的光彩。
长生被他这样的激动感染，不由跨上一步，离老人更近。
老人猛然大喊：“思雨，思雨，你终于回来了，你是不是肯原谅我了？”
长生蓦地停步。
他的心痛得厉害。
双倍的痛。
为他那死去的母亲，也为眼前的父亲。
他终于明白凌云蛟为什么不肯进来了……
他们爸爸，分明已经老人痴呆了。男人都会认成女人，长生都会认成思雨……
长生大步上前，扶住他爸。
老人紧紧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松手。
“思雨……思雨……”
一声声地呼唤，犹如尖刀一样，冲破记忆。
“爸，是儿子回来了。是鹤儿回来了。”他早就不肯用的名字——凌云鹤，第一次从他的口中冲出。
他并没有原谅，但在看见老人的一瞬间，在一声声的“思雨”里，他心中的恨意，崩塌成无数的碎片。
“鹤儿……”老人茫然地跟着念。
好半晌，忽然眼泪滚滚：“鹤儿，是爸爸对不起你啊！你不要恨爸爸，爸爸都快死了……”
长生正要接口。
老人却又哭道：“思雨……思雨……不是我要这么对我们的鹤儿，两个儿子里，我最爱他，你是知道的……可是，可是，我也不能让蛟儿去坐大牢啊！他还那么小……他才十二岁……”
长生猛然离开老人的怀抱。
他定定地看着他，眼中万端情绪流转。
老人却还在自顾自地忏悔：“鹤儿没了味觉，他做不了菜啦！我的王朝……我的王朝绝对容不下一个连味觉都没有了的废人啊……”
长生惨笑。
当年那一声声的“废物！”“滚！”仿佛又在他耳边炸开。
他好恨啊！
却又不知该怎么恨，眼前这一个连意识都颠三倒四的老人。
第71章 【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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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
如果可以连记忆一起失去，该多好啊！
长生的嘴抿得很紧，他在竭力压制自己的情绪。
“鹤少爷！”一个声音又惊又喜，“你回来了就太好了。老爷他，天天都在想你。我……我也好想你……”
五十岁的女人，一头头发花白，不住抹眼泪。
长生吃了一惊，好半晌才说：“小吴妈？你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12岁的凌云蛟，终于夺得了父亲的宠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上许多人，把小吴妈乱棍打了出去。
小吴妈是长生和凌云蛟，共同的奶妈。
她对凌云蛟所做的一切，长生后来隐隐约约也有些知道。
那一次凌云蛟新年被关到地下酒窖，就是知道之后的长生赶过来，将小小的小孩放了出来。
他只要撞见，即使再不承认这个弟弟，也会制止小吴妈的虐待。
他从来没有认同过，小吴妈这种过分的行为。
即使她每一次，都说是为了他妈妈和他。
何况那时候，失去味觉的他，也彻底失去了父亲的爱。
他这个闪耀世界的天才小厨神，谁能知道那几年，他是被当作凌家之耻，藏了起来。
小吴妈后来的际遇，他本来就已无能为力。
今天他竟然在思雨楼里，看见了小吴妈。
凌云蛟那样睚眦必报的性格，竟然没有将小吴妈折磨得死去活来？
小吴妈擦擦眼泪：“我十多年前就回了老家了。一直过得很不好，做什么什么不顺。最近那个小王八蛋，找人把我找了回来。说是凌老爷身体不好了，不认识人。身边需要一些旧人照看……”
长生忍不住问：“恶蛟没有为难你吧？”
小吴妈滔滔不绝：“我原本也害怕，不敢来。那小王八蛋一定是想要报复我。可是我家太穷了，媳妇又不孝顺，我实在是无路可走，就答应回来了。”
“开始我很害怕，每天都提防着那小王八蛋，结果他根本就不住在这边。只是有时回来，我看见他看我的眼神，心里头慎得慌。总会想起，我被所有人围着打，撵出去，流落街头的情形……”
看长生关切地看着她，她才慢吞吞说：“实际上，他倒是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当然也没有打过她，骂过她。
这样才更让她害怕好不好！
那个总是像小野兽一样的小崽子，这世界上最记仇的家伙，竟然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并不理会她。
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长生没继续问，换了个话题：“爸他是什么病？”
小吴妈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恻然之色：“老爷得的是胃癌。据先前家里请的工人说，这两年来，已经请了国内最知名的专家联合会诊……老爷子身体还是每况愈下，最近还得了老年痴呆……有时候把我认成年轻时候，大多数时候根本不认识我。”
“老爷一辈子都热爱美食，所有的时间都献给了饮食……却得了这么个病。辛辛苦苦做了一辈子的珍馐美馔，临老了，却只能吃点清粥……”
长生脸色哀切。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人，最能感同身受这种痛苦，那当然就是长生。
他像父亲一样热爱美食，一饮一食就是毕生追求。
但他也已经10多年，尝不到人间的酸甜苦辣。
对于他们这种热爱美食，把美食看作毕生追求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精神死亡。
谁能够想象得到，每一次吃饭，对于他来说就是一次酷刑？
味如嚼蜡，对于一个视美食为生命的人，每一口都无异千刀万剐。
长生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他自己的感受，包括孟明月。
他再想不到，有一天，父亲竟然跟他一样……
……
门被打开了。
穿着洁白制服的厨师，推着一辆餐车走进来，恭恭敬敬地行礼：“老爷，该吃饭了。”
老头愁眉苦脸的按着自己的胃：“不吃！不吃！又没什么好东西吃！”
厨师将餐车打开，白玉般的瓷盆中，汤色清亮，莼菜碧绿，鸡肉雪白，还有大大的虾仁沉底。
粥是一碗雪白的珍珠米粥。
一种朴素的清香萦绕，这样简单的粥和汤，也做得别样的动人。
“老爷，蛟少爷回来了，这一餐是他做的。相信你一定爱吃。”厨师恭恭敬敬地回答。
老头皱眉：“为什么不是鹤儿给我做呀！十二岁的小娃儿会做什么？鹤儿可是刚得了枫丹白露大赛金奖！”
“青出于蓝！鹤儿现在的厨艺，可比我老凌强多了。”老人的脸上一片骄傲，看得让长生心碎。
他从来不知道，他爹一直将他引以为傲……
当年，长生被害得失去味觉。
从荣誉的最高峰跌落。
为了保护凌云蛟，不让他害了自己的事败露，王朝出动资本的钞能力，将Crane就是凌云鹤的事，隐匿得干干净净。
所有自己的参赛视频，全都彻底销毁。
所有关于自己的消息，全都彻底封锁。
从前，他的父亲有多疼他。
后来，就有多么残酷。
这一切，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
他这个受害人，反而真的被他们的父亲，亲手折断了双翼。
汹涌的情绪如同滔天恶浪，他好恨，却又无能为力。
在见到这样病痛满身，记忆只停留在自己15岁之前的父亲前，他甚至想过，他是来看看他爹和凌云蛟的下场的。
可当真看见，痴痴呆呆，连饭都不能吃的父亲，他的心都在颤抖。
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边是从来没有忘记过的冤屈。
就像毫不容情厮杀的双方，要将长生扯成两半。
厨师盛了一碗西湖纯菜汤，用勺舀了，放到老人的眼前：“老爷你闻，这汤多清香呀。好歹你喝几口啊，也是蛟少爷的一片心。”
老头痴痴惘惘，伸出手指着长生：“我不要你喂，我要他喂。”
长生再也忍不住，夺门而出。
他怕再呆在这，痛苦，会将他炸得粉身碎骨。
才冲出思雨楼，他就看到门边斜倚着一个人，正是凌云蛟。
后者正目光灼灼地看着长生。
凌云蛟：“呵呵，你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永远无法原谅，他给予我和妈妈的痛苦和冷落，和永远无法割舍的血缘亲情，永远都在天人交战。”
“思雨楼，他快死了，心里依然有的，是杜思雨，是你凌云鹤！”凌云蛟眼睛中，都是悲伤和更加复杂的交织着怨恨与挚爱的情绪。
如果说杜思雨的悲剧，是因为老头对于美食事业太过执着，狂热的热爱，让他冷落了娇妻。
那他妈妈呢？
他呢？
他们明明无辜，却一直活在一个已经死去的人的阴影下。
就像他妈妈说的，死去的人怎么可能争得过？
长生脚步不停，他根本不愿意和凌云蛟说一个字。
“我也做了你的饭，在饭厅。”凌云蛟淡淡道。
长生呵呵一笑：“上一次吃了你做的“加料”榴莲冰激凌，你要了我的味觉。这一次你又准备要我的什么？”
他的话语如刀，割开血淋淋的过往。
凌云蛟薄唇颤抖不住，好不容易才出声：“从前是我错了，嫉妒蒙蔽了我的心。我一直都很后悔……”
“呵呵，不必了。”长生猛然冲出开满郁金香的庭院。
他竟然连凌家的车都不愿坐，跑步如飞。
不一会，就冲出了白石道路。
他实在不愿意，再呆在那个分分钟都唤起，最残酷记忆的家。
他的胸怀没那么大，他不愿意再被亲情一刀刀扎下去。
偏偏，他永远割舍不下。
初春的寒风吹在他的脸上，那样寒冷。
此时太阳早已下山，天空中已经有了几点疏星。
淡淡星光下，他拼命地跑。
到达能够叫到车的地方，他随意地坐上了一辆的士。
车开得很快，司机很多话，他一句都没听见。
等到车停了，他付了车资下车。
才意识过来，这里很熟悉，是建国路孟明月家楼下。
他怎么跑这来了？
对了，他答应过要来看她。
他摸出手机，拨出通讯录上唯一的一个电话。
电话立即接通，传来孟明月又惊又喜的声音：“长生，你是不是回来了？”
长生竭力压抑情绪，一个字一个字问她：“你现在，在不在家？”
孟明月飞快回答：“我刚到家，今天《我的克隆男友》拍得很顺利，李导没有ng几次！我刚刚叫小叮当自己回去了。你在机场？要不，我自己来接你。”
长生轻轻说：“我在你家楼下。”
“我马上下来。”孟明月的声音喜悦飞扬，自从法国巴黎一别，她也好些天没见的长生。
长生一回来就找她，果然是信人。
她连妆都来不及补，只用淡粉色口红淡淡涂了一层，换了套宝蓝色的长裙，立即蹭蹭蹭，飞奔下楼。
电梯门打开，她冲出街道，左看右看。
“孟明月！”好听得如同大提琴一般的声音唤她。
她这才看见，长生站在一株玉兰花树下。
玉兰花盛开，星光流转，那个人白衣如玉。
孟明月飞奔过去。
冲到长生面前，她立即刹住脚，怕把对方吓着。
谁知道，长生忽然伸手，将她抱住。
她的心跳，如同最激烈的鼓点。
竟然这样突然，可是这样甜。
长生的头埋在她蜷曲的长发中，眼睛中有什么掉了下来。
第72章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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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明月温柔地反手抱着长生。
这是他们第一次拥抱。
孟明月自己虽然偷偷的想过许多次，却再没想到，他们的第一次拥抱，会是长生主动。
她的脑海中不停“啪啪”做响，有无数美丽的肥皂泡，不断飞腾炸响。
玉兰花明亮芬芳，花影重重叠叠，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甜甜的，像是雪蜂浆的滋味。
清甜得，永远渴望多要一点。
长生的白衣微微颤抖。
孟明月忽然觉得脖子有些微凉，有水珠滚落。
是下雨了吗？
她微微抬眼，看见淡淡疏星，夜空明净，连流云都没有。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唤：“长生……”
她却又不知怎么问。
长生这时才警醒过来，忙松开手，退后两步：“对不起……我……”
他不知道怎么说，他从没有的失态，他一向将自己控制得那么好……
温暖的怀抱骤然离去，春夜的风侵袭，两个人同时觉得有些冷，又有些失落。
“长生，你怎么了？”孟明月问。
“那天你怎么了？”长生轻声问。
两个人异口同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起笑起来。
长生原本十分痛苦的心情，也轻快了些。
明明他们两根本没有说什么，但流动的气氛，就是让人放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