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女儿跑过来先抱谁这件事,甚至真情实感地吃过对方的醋。
之后的很多年,季凇每次路过那家幼儿园门口,总忍不住放慢脚步,回味那一刻的幸福。
那时候,他们对未来尚没有产生重大分歧,生活的柴米油盐都透着乐趣。一家三口牵着手,走得慢慢悠悠。夫妻争论的焦点,是女儿今天爱谁更多,以及晚上去哪里吃饭。
幼儿园小班的记忆,对一个三十岁的人来说实在太过久远。杭逸舟两根手指绕在胸口,神情黯然:
“幸福和痛苦,难道是可以互相抵消的吗?再美好的瞬间,也不过是瞬间而已。”
“可人,就是在为这样的瞬间活着啊。”
季凇低头看她:“登一座山,涉一段水,读一本书,爱一个人。那些美好的瞬间,是人活一世,最宝贵的体验。”
杭逸舟无意识绞缠着手指,轻声说:
“那如果……我放弃这部分体验,是不是也就不需要承担相应的痛苦风险了呢?”
“小舟同学,你目前存在一个严重的人生观误区,亟需纠正。”
季凇敛容,凝视女儿,神情严肃:
“让我猜猜,你是不是觉得,不结婚,就不会离婚,不开始,就不会结束,不拥有,就不会失去?”
小舟沉默,小舟点头,小舟弱弱分辩:“这逻辑……有哪里不对吗?”
“谈不上不对,但是这样处世,未免过于消极。按照这个逻辑,岂不是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了?”
季凇无奈叹气:“可是舟舟,没有希望的活着,又有什么乐趣呢?”
她抬起头,将目光投向窗外,娓娓道:
“一件事情,有好坏两种可能,决定做与不做,不能因为畏惧坏的结果,而要因为向往好的结果。”
“向往,让人心怀期待,让人在追求美好的路上不断努力,或许结局不尽如人意,但回头看,没有遗憾。一味规避风险,畏首畏尾,你将永远退而求其次,永远尝不到最喜欢的那个滋味。”
身前绕圈的两根手指渐渐停住,杭逸舟垂眸,轻声呢喃:
“比如……因为怕自己丢掉初心,被行业同化,所以干脆放弃理想,不做律师。”
“是。”季凇理顺她松散的碎发,温柔问,“不做律师的这些年,你开心吗?”
“……不开心。”
过合同、谈业务、盯进度,项目完成时固然也有十足的成就感,但心底一直有个声音,执拗地提醒着她:那不一样。
你想做律师,始终都想。
“做律师,其实真的挺累的。没有案子,自我推销,到处出差,失眠,还穷……”杭逸舟说到这,不禁弯唇,“奇了怪了,这种日子,怎么我反倒觉得还不错……”
“你心里有答案,不是吗?”季凇挑眉,“既然你愿意重新做律师,为什么不试试接受他呢?大不了,像我一样,失败了呗。”
杭逸舟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眼睛:
“我怕……失败的代价太重,可能会重到……我无法承受。”
耳畔陷入安静,温热的手指拢在她发间,徐徐摩挲着。
良久,季老师释然轻笑:
“人生,本没有什么代价,是不能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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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捷酒店楼下有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邓熙明晚上睡不着,一个人坐在店里,安静地喝着啤酒。
这家酒店在杭逸舟的小区对面,只隔一条窄窄的马路,他甚至依稀可以数出,哪扇是她的窗户。
她的窗户黑着灯,应该是休息了。
易拉罐在手里无意识地揉压,时不时发出清脆响动,他望着那个黑漆漆的窗子,不疾不徐,一小口,一小口,将啤酒喝掉大半。
冰冰凉凉,很解渴,能浇灭心头繁复缠杂的思念和苦闷。
“哪有人只喝酒不吃东西的。”
满满一杯关东煮落在便利店狭窄长桌上,某位四个月的孕妇行动利索,一偏腿就坐上了高脚凳。
熟悉的茉莉花香,让邓熙明有些恍惚:“你……你怎么会在这……”
“肚子饿。”杭逸舟从杯里拿出一串丸子,一口咬下,“晚上没吃饱。”
嘴里吃着,手上很大方,把杯子朝他推了推:“来一串?光忙着被我妈盘问,你晚饭肯定也没吃饱吧。”
邓熙明低头数了数,除去她拿走的那串,杯子里还有五串。
他叹气:“这么晚了,少吃些,当心积食。”
“那你呢,这么晚了还喝酒,不怕水肿?”杭逸舟从他手里抽走易拉罐,掂了掂余量,又看了看度数,不禁皱眉,“几天不见,邓医生酒量见长啊?”
邓熙明苦笑:“……喝点酒,晚上能睡踏实些。”
杭逸舟抿唇:“这可不是个好习惯。”
“嗯。”他十指交叉,掌缘轻抵在桌面,“依赖容易,戒掉难。酒也是,人也是。”
气氛随着话音的安静陷入僵持,玻璃橱窗外交通灯次第变换,行人川流不息。
杭逸舟单方面没收了他的酒,邓熙明只能默默吃掉她递来的关东煮。一人一串,杯子很快空了。
她捏着关东煮的纸杯,冲他微笑:“靳书语跟你讲我爸妈的故事,一定只讲了结婚之后的部分吧。”
邓熙明对这个意外的话题感到局促:“嗯……其实,主要讲的是,离婚那部分。”
杭逸舟挽唇:“不如,我再给你补充一下,这个故事的前半部分。”
“我爸爸,是在一场大学舞会上认识我妈妈的。”
“据说,是一见钟情。”
“他那时候在国外读书,只有暑假才会回家。他们从见面到确定关系,用了五天,紧接着一整个暑假,感情火速升温。”
“开学了,就是异国恋。那些年,别说智能手机,连电脑都是稀罕玩意。一封普通信件,从北城寄出,到美国收入,少说一个月。”
“他们俩就这样靠写信,谈了三年恋爱。”
“我爸毕业之后,为了我妈,不顾家里反对,执意回国工作。第二年结婚,第三年,生了我。”
“我妈说,她那时候觉得,他们连这样艰难的异国恋都能坚持下来,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把她和我爸分开。”
“可她不知道,事物的瓦解,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
纸杯被纤细的手指揉搓,形状已经不再规则。杭逸舟将它丢开,低低笑了一声:
“移民,是我爷爷奶奶一辈子的心愿,从我爸中学时就开始筹谋,押上大半家当和无数心血。按照他们的设想,我爸毕业之后该留在国外工作,找机会把全家人都接过去。而这一切,毁在了我妈手里。”
“但是我爷爷很聪明,他劝不动恋爱上脑的我爸,暂时按下了不满,只说,‘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猜怎么着,”杭逸舟歪头看邓熙明,笑容有几分苦涩,“知子莫若父,还真是这个道理。”
邓熙明忍不住,将她摊在桌面的手,握进了掌心:“都过去了。”
后面的故事,他知道。
每一片土地都有它独特的风格文化,杭丰野高中出国,在国外七八年,行事观念早就定型,回国工作并不顺利。
在晋升屡屡碰壁之后,他果然如他父亲所预言的那样,后悔了。
为爱放弃的机会,为情付出的代价,在后悔时,成了双倍加注于婚姻的压力。
他会自问:为什么付出的那个人是他?为什么是他改变了人生轨迹?为什么,季凇不能为了他,离开北城。
季凇不能离开的原因是那么合理:她学考古,研究华夏文明。
移民,是对她事业的直接葬送。
他们开始没完没了地吵架,一切琐碎都成了鞋里磨人的小石子,磨得心烦意乱,磨得血肉模糊。
最终,季凇率先脱下这双不合脚的鞋,提了离婚,带着年仅九岁的女儿,搬回了父母的老房子。
“我一直觉得,我的口才是小时候听他们吵架,潜移默化学来的。”
杭逸舟托着下巴憨笑:“上中学的时候,第一次接触辩论,觉得这架吵得可真讲究,还正反方分开计时。后来听说做律师可以天天吵架,高考就报了法律。”
她斜斜靠着窗边长桌,一只手支在头侧,静静打量邓熙明:“说起来,我都还没跟你吵过架呢。”
邓熙明将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舌底发苦:“我明白了……”
杭逸舟蹙眉:“明白什么?”
“你跟我说这些……我明白了。不管你做出任何决定,我都尊重你。”
他抬手,将颈间的金属项链拉出衣领,从项链底部,取下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
戒面有简洁的海浪波纹设计,波心处嵌入细钻,在灯光下熠熠流彩。
邓熙明展开杭逸舟的手,把戒指郑重地放进她手心。
“买这枚戒指的时候,店员说,它的名字叫港湾。我把它送给你,不附带任何捆绑义务,仅仅,是我的承诺。”
“你可以自由地飘逸远方,我的港湾,永远为你敞开。”
杭逸舟握着戒指,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我觉得……你好像没有明白。”
她将戒指从掌心捏起,望着他,一点一点,认真把它推进无名指。
“永远太远了,看不见,也摸不着。你要是有诚意,这港湾,不如现在就让我住进去吧。”
邓熙明茫然:“你……什么意思……”
她缓缓溜下椅子,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将唇送到他耳边。
温软的触感,宛如通电般酥麻。
“邓熙明,你,还想娶我吗?”
邓熙明下意识揽住她,声音直发颤:
“这里、这里可不是床上了……你这样问、我真的会……我会当真的……”
杭逸舟伏在他耳畔浅笑,双臂收拢,环住他紧实的腰,嗓音泛了哑:
“人难戒,就不要戒了。”
“我们两个,都不要戒了。”
“可是……为什么?”他仍旧困惑,“我以为,你跟我讲你的父母……”
“不是你说,以前没有足够了解我吗?”她贴着他的脸颊,吸了吸鼻子,“认识你之前的事情还蛮多的,一件一件讲,可能要讲很久哦。”
“没关系……”邓熙明欢喜到极处,眼眶甚至萌生了泪意,“我们以后,有很多很多时间。”
“那可不一定。”杭逸舟拧起鼻子,冲他俏皮地挤眼睛,“如果以后,我后悔了……”
他搂着她,破涕为笑:
“没问题,港湾的承诺,永远算数,你随时都可以后悔。”
她惊诧:“邓医生,你真的是菩萨脾气吗?这样也行?”
他牵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轻盈一吻:
“我以为,向死而生,是婚姻最好的状态。”
《归舟》正文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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