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书舟朝衣帽间里扬了扬下巴,“在这边,备好了。”
“嗯?”池学勍不解,“给我备的。”
看她光着脚就要下床踩在地上,梁书舟看得眉头一蹙,出声提醒她,“把鞋子穿上。”
“鞋子,在哪里?”池学勍跪在床边,垂着头四周找着。
梁书舟走到床的另一侧,弯腰取了拖鞋,“过来。”
池学勍怔了怔,翻开被子爬过去,梁书舟熟稔地坐在床边,抬高她的脚给她套拖鞋。
池学勍想了想,问:“你怎么会准备衣服给我?”
难道连我要过夜都提前想到了?
梁书舟回想逛商场买鞋子的时候,“嗯,想到了,就一起准备了。”
“咳,那这尺寸大小码什么的——”
梁书舟:“感觉。”
“……”
事实证明,梁书舟的感觉不太准,袖子长的她能藏一根玉米。
梁书舟斜倚在墙边等着她,见她出来,朝她招手,“来。”
池学勍晃着两个大袖子过去了,梁书舟垂头,指尖穿进袖管里,挽着她的袖子往上叠了两道,取了同色的一根系带绕在折痕中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像是原本便这么设计的。
池学勍觉得新奇,抬眼时满脸惊喜。
梁书舟自然地同她对视一眼,叮嘱她,“会散,少折腾它。”
复低下头专注于另一边的袖子,表情同往日要上课去无甚区别,不苟言笑。
池学勍沉吟着,漆黑的眼珠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借着晨光,她看到他脸颊边细小的绒毛,整个人熙和温润。
在这美丽的时刻,她有些看花了眼。
梁书舟啊。
无意识的,她往前挪了一步,停了停,踮起了脚尖——
“叮咚!”
第24章 什么时候才会到冬天呢?
池学勍靠过来的时候,梁书舟能闻到她吐气间拂带过来的淡淡薄荷味,清冽干净。
冷不防的,想起许多年前,她在浴室里喊着,“妈妈,我不要薄荷味的牙膏!”
那年,她8岁,他17岁。
突如其来的罪恶感。
几乎是下意识的,梁书舟握紧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扶上她的肩膀,微微偏头,她柔软的唇便轻轻吻在他的下颌骨上,格外硬朗。
那一瞬间,池学勍愕然,端的有些难以呼吸。
梁书舟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语气如常,“我去开门。”
池学勍:“……”
至于是谁敲的门,她已无心顾及,只记得梁书舟送完客人以后提起柜子上的公文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跟她说:“下楼吧。”
她自以为正常地应了一声,结果声音钻回到耳朵里,劈的四仰八叉,不成样子。
好在早间的电梯人满为患,梁书舟挡在她身前,给她余留了不少空间。她的视线低垂,漫无目的在地面上一双双鞋子间来回穿梭,后来,不知怎么抬头就落到了梁书舟的身上。
今天天凉,他穿了一件长款风衣,遮住了裤腰,身材一如既往的清瘦挺拔,池学勍有些恍惚,她想着:他早上扎皮带了吗?
正走着神,腕间一紧,她跟着往前挨到他的身侧,听到梁书舟轻声说:“走了。”
池学勍眉头微皱,握了握拳,还未使劲,他掌心下滑,修长的手指颇为强势的钻入她指缝间,那指腹关节的薄茧磨砺而过,她简直是受宠若惊!
“梁书舟。”
梁书舟淡淡的说:“该剪指甲了。”
“……你不管。”池学勍瞪了他一眼,看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与她十指相扣,心中有种怪异的滞塞感。
梁书舟自然是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对,他心知肚明,又偏不说明,眸光微闪,不着痕迹地挪开来,沉声道:“我管。”
这人懂不懂中国话!
“我的意思是——”
池学勍拉着他站住脚,抬眼看着他深幽的眼睛,他侧着头,同样看向她,眼里带着疑问,流盼间带着偏冷的意味,她忽然……
说不出话来。
梁书舟静候着:“你的意思是什么?”
一字一板,从容不迫。
池学勍慨然:那你的意思又是什么?
但眼下,棘手的似乎不止这些。
关于学生跳楼这件事,不知道哪位学生投稿给了一个博主,微博一经发出,被同城的学生们刷了个遍,王菁凌晨被主任叫起来劈头盖脸一通骂,事态逐渐严重。
说学校不作为,只顾名声,只会花钱消灾,这回连钱都给不好,多少是又有几个人被保研了……
诸如此类。
王菁大脑一片混沌,看着那些照片,夹杂着两张池学勍被那男的扯住裤腰的照片,角度刁钻,面容清晰可见,无端的有人评论——
「手机给他不就完了,这女的戏非常多」
「在现场,可能是想有人英雄救美」
「等梁老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被救上瘾了,她搂梁老师腰可顺手了。」
「师生恋,有违常伦呦~」
……
甚至是——
「这是打架?这看着像□□摆拍,嘿嘿,坏笑坏笑」
王菁捧着手机的手忍不住在颤抖,胸口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拳。
她的池池啊!
不顾学生们第一节的高数课,王菁直接组织开了一场段会,会上她怒不可遏,一再强调,“我昨天下午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在任何社交平台上发表相关言论,也不要私下再聚集讨论!你们都多大人了,什么事情该凑热闹什么事情不该凑热闹不清楚吗?啊!”
“运动会就不知道报名,体委整天在段群里催催催,没一个人理他。哦,昨天,在机房上课,那一群人都冲进来跟我们老师动上手了,还在那里拍照,这时候积极了是吧,生怕别人不知道。”
底下有学生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大多低着脑袋在玩手机,事不关己。
有人扑哧一声,“哼,她也是老师?”
讽刺意味不尽于此。
王菁心下一惊,那个人在说什么?她沉默片刻,第一次对这些学生们感到失望透顶。
“她是替我上课知不知道,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想着要你们赶紧离开,你们呢?发的是什么,评论的是什么?要是我被人欺负了,你们还有心情去把人家照片拿去投稿吗?你们……你们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
王菁心中不敢置信,她脸上的肌肉因为气愤微微颤抖,唇边是按捺不住的苦涩,她指了指自己,眼中灰败不堪,正想说点什么,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打破这一室古怪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齐聚集在来人身上。
是梁书舟,身后跟着两位年轻干事。
他脱了外套,里面西裤笔挺,衬衫展平,眉眼比往日凌厉几分,夹杂着不近人情的薄情无义,漠漠地看着教室里那一排排的学生。
但奇怪的是,他们有些即使坐着,也因着台阶地势比梁书舟视野高阔许多,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反而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席卷着扑面而来,叫他们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而那勒抑之源,他手里只捏了薄薄一张纸,看都不曾看一眼,极度平静地说:“念到名字的去院长办公室。”
如此平静,如此暴戾。
底下学生呼吸一滞,喘不上气来,像是才知道害怕。
王菁觉得耳朵里嗡嗡响,“梁、梁老师?”
梁书舟余光一扫,眼风冷峭透骨,“王导有什么问题。”
王菁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摆了摆手,几乎是是用微弱得不能再微弱的气声,“没有,没有。”
学生们像是震惊,震惊之余,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神色慌张。
梁书舟则不慌不忙,点了第一个名字——
“许峰。”
一声平寂全场,教室里静得能听到一个学生手抖的,笔尖戳破纸业的动静。
“李正平。”
他的声色收敛低沉,却荡在这偌大的教室里,声声清晰入耳。
“方佳敏。”
像是人死以后,灵魂留恋人间之际,那鬼差不知何处飘的来,喊着名儿要勾魂索命,躲到哪里,都听的见。
……
池学勍从院领导办公室回到办公室,梁书舟从口袋里取了一个破旧的香槟色手机给她,磕的不成样子,居然还能正常开机运行。
“在这里等我。”梁书舟说完转身欲离开。
池学勍平白说了句,叫住了他。
“杨老师让我去康城。”
脚步当即顿住,“我知道。”
“她怀孕了。”池学勍笑了笑,眉眼异常柔和。
梁书舟转过身来,看到她温婉的侧脸,“好事。”
确实是好事。
池学勍慢慢地重复点头的动作,深以为然。她默了半晌,注意到梁书舟仍停留原地,她抬眼,视线与他相撞,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而后耸了耸肩膀,扬眉瞬目,语气十分轻快,“你去吧,等久了我就走了。”
然后,梁书舟摸了摸她的耳朵,走了。
梁书舟离开的那一段时间,池学勍无所事事,捧着手机刷微博,相关词条已经被封锁,她只能看见偶尔几条评论出现在不相关的博文下,“私。”
其实,池学勍偶尔也会想,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秋天。
暖和的日子,舒服的天气在哪个季节都会有那么两天。
但秋天很短,雨季很长,当风不顾一切地奔来时,带着远远海风的喧嚣吹到这里,伞撑不住歪斜的雨,也挡不住强势的风。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想:噢,这是一个糟糕的秋天,什么时候才会到冬天呢?不下大雨也不刮大风就是有点冷而已,多穿件衣服就好啦。
所以,什么时候才会到冬天呢?
第25章 散不开的结
梁书舟快步赶回办公室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要见不到她。
高高低低的文稿资料堆成好几叠摆在她的办公桌上,多是她故弄玄虚刻意垒的,她像初三高三毕业班的孩子们一样,坐在这些书的后面,弯着腰,埋着头,臂弯里只有她散落的头发铺着掩住她的侧脸,那一缕唯被太阳晒成浅红色的头发掖在她的耳后,没了阳光,在灰暗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他差点找不到它。
梁书舟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是怎么的松了一口气,有种幸而如此,如此最好的意味。
窗外开始下起大雨,雨水啪嗒啪嗒的像能砸死人的唾沫星子,歪歪扭扭的毫无逻辑,下到了走廊上那洁白无瑕的纯白色地砖上,带着一股潮湿的寒意,又溅在了墙脚上,砸出几个浅浅的灰色小点。
梁书舟视线落在她趴伏的身影上,若有所思。
红漆木门“吱呀”一声,像是年久失修的生锈动静,不大不小又拖拖拉拉,是梁书舟反手带上了办公室的门。
“嗒”的一声,落了锁,隔绝了室外的雨声,一室静谧。
忽然,一阵短暂又悠扬的开机音乐响起,细小的,此刻却异常清晰入耳。
桌上的人微乎其微地动了动。
梁书舟沉默着,看一眼正在转圈加载的电脑机子,似乎是正在重启开机,心下了然。
他敛下眼眸,似在揣度什么,而后抬眼,视线重新落在她身上,一步一步缓缓走近。
池学勍像是突然僵住了,姿势看上去没有变化,只是肩胛骨耸起一个很古怪的弧度。
太瘦了,梁书舟想。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在她微凉的发丝上,顺着向发梢滑过,池学勍此刻就像是彻底睡死过去,连呼吸都微弱得难以感知,一动不动,直到梁书舟的手掌向下,指尖弯曲,隔着三两件衣裳,居然准确无误地抵在她的一处伤痛上。
“唔——”
池学勍没防备住,闷哼出声。
梁书舟不急不慢的,指骨仍抵在那,沉着声音,“不想见我。”
“……”
池学勍不肯抬头。
梁书舟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一眼,他站直身子,隔着发帘弹了一下她的耳垂。
!
不痛,酥酥麻麻的。
某人口风凉凉的,“起来。”
“……”
梁书舟沉默两秒有余,“你起来我就让你亲一口。”
“……………………”
大学的时候,池学勍有个朋友绘声绘色地同她描述一段飞沙走石的过往。
大概是她因过于貌美而被两波人围追堵截在学校操场后的小树林里,她当时站在那一群男生中间,不慌不忙爬上了花坛边石,抬着下巴神气扬扬地说,“你们谁赢了我就让谁亲我一口。”
嗯,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可有了这话,她会抬头才怪了!
因此,池学勍把脑袋埋得更深了,耳朵更红了,那袖口上不经折腾的蝴蝶结散开,系绳的一头垂在桌沿晃呀晃的。
梁书舟站在一旁看着,神色渐渐不明。
后来,梁书舟出去了一趟,池学勍忍了忍,没有动作,直到过了会儿他又回来往她手边递了一个暖手宝,轻声说:“我去上课。”
然后拎着他的杯子和书,踩着上课铃声去教室了。
等到办公室确确是寂静无声,池学勍这才把头抬起来,怔愣片刻,额头上是被压出的红色印迹,推开窗子看着消失无影的走廊发呆。
良久,她转回脑袋,视线落在已开机的电脑上,目光怨怼,没忍住踢了一脚主机,骂道:“哼,破电脑。”
破电脑应声“嗡”的一下被强制关机了,池学勍手上的袖子也唰地一下通通散开来。
池学勍微怔,低头看去,下意识晃了晃袖子。
两根系绳掉在地上,衣服布料是极好的,早上叠的那两道褶没留一点痕迹,滑顺的像是抓不住手的泥鳅,她记得池棠霖最喜欢的便是这种材质,可是——她不喜欢。
像是忽然失语,池学勍的心跟着一沉,便跌入谷底。
快到午间,王菁来找她吃饭,池学勍看着她嘴边冒出的两个燎泡,兴高采烈的说要带她去吃麻辣烫。
王菁心里甚是满意,嘴上却故意挑毛病,“你怎么回事,我都上火了。”
池学勍耸了耸肩,觉得今天其实也不算太冷,“一辣解千愁嘛。”
王菁撇了撇嘴,迟疑着回头看了一眼离下课还有半小时的教学楼,梁教授的课不知道是在哪一间来着。
倒是池学勍跟个没事人一样,勾着王菁的胳膊往前拉一个劲儿地催,“快点,趁着他们还没下课,我们可以不用排队了。”
实则哪里是趁“他们”,分明是趁“他”。
王菁一脸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哼了一声,摆摆手说:“行吧行吧,大不了就算是以毒攻毒,我车在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