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又看向池学勍,她胸口挂着的工作牌上贴了一张蓝底照片,底下写着她的名字。
勍,倒是少见的字。
就像神佛的大发慈悲,他敲了敲桌子,低沉地宣告——
“你也可以走了。”
池学勍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下的楼,只记得从电梯出来的时候,梁书舟拎着一个大快递箱子,正装到了他的汽车后备箱。
是杨硕的电竞椅。
池学勍扁了扁嘴,低头翻出手机,杨硕的最后一条信息,“不用搭了,椅子我送人了。”
“……”
“池学勍!”
来人叫的语气不善,池学勍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许纯明居然还没有走,她从茶水间里走出来,脱下实验服,穿了一件黑色的连衣裙,显得皮肤很白,身材很好,胸脯鼓鼓囊囊,隐约有时深时浅的线,看得她有些眼花。
许纯明忽地一笑,“你跟梁老师说什么了?”
池学勍收回眼,从包里取出口罩,直白道:“我不打小报告。”
许纯明轻蔑一笑,“呵,是嘛。”
池学勍带上口罩,稍稍皱了皱眉,乜了一眼许纯明,她看上去还想说什么的样子,唇边讽刺的弧度已经拉满,张口却陡然转了一圈调子,笑得不三不四,“梁老师。”
大门口台阶下,黑色车子停着,车窗落下,驾驶座上梁书舟的手肘撑在窗沿,目光如炬,灼灼的,径直对上池学勍那双此刻有些不耐烦的漂亮眼睛,神色平和地说:“上车。”
两个女生站在门口,俱是木楞着不动弹,梁书舟又喊她的名字——
“池学勍。”
池学勍后来想想,其实那是她短暂又稍显漫长的二十几年人生里,第一次,第一个人,一张口就喊对了她的名字,字正腔圆,说话调子不急不慢,显得温柔和蔼。
如果换做是别的时候别的人,她会很开心,会欣赏对方,会笑一笑,也许打趣一番以往念错读音的也说不定。
但那一天,她倒是心平如水,只觉得要是梁书舟念对了,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梁书舟送池学勍回家时,车子里安静的不像话,她坐在副驾驶上,还努力贴着车门,瘦巴巴像只壁虎,与他隔了好些距离,要不是上车前他皱的那一下眉毛,她能直接拐到后座去。
他把人送到公寓楼下,这里离梁瑜的出租屋很近,门口也有香樟树和一丛一丛的玫瑰花,路口斜坡一盏黄澄澄的灯,挂在墙上一堆电线管子边,摇摇晃晃,小小的飞虫成百上千在灯光下飞来绕去。
车子停稳后,池学勍道了声谢,尝试打开车门,车锁被解开,“嗒”的一声,耳畔便传来他沉沉的声音,“吉安大学毕业的?”
“嗯。”
池学勍把车门推开了一条小缝,室外的闷热的空气一下子挤了进来,扑在她脸上。
他又问:“哪一届的?”
“今年应届。”
算了算时间,梁书舟那个时候已经入职了两三年,他转头看她,悠悠道:“大一新生讲座没见过我?”
池学勍:“……”
第4章 毕业生的新生讲座
大一?
好些年前的一场讲座,能记得什么。
杨硕旅游回来,带了至多东西,给别人的都是吃的喝的,到她这里,眼神突然悲戚戚,指着角落一沓一沓的书和资料和一个U盘,“好好看,你的礼物。”
池学勍:“……”
她还不如不回来。
那件事再没有人提起,偶尔实验室忍不住再谈起类似的话题,许纯明使两个眼色,一群人“噢噢噢”着,眼刀子不知道扎在池学勍身上几回。
也好在杨硕回来,只让她看这些书,做文献综述,实验什么的先放一旁,没人再使唤她了。
她偶尔在实验室看,大多数时候跑到办公室,霸占了杨硕并不常用的办公桌看。
原以为就这么完了,过了九月这个试用期最后阶段,她就想开始摆烂。
谁知道杨硕一个电话打来,“诶,你梁老师喊你来新生讲座呢,快来啊。”
“……”
好记仇一男的。
她那天不过是一时气他平白无故把她留在办公室,叫人碰上心生怀疑,才不想待见他而已,但语气用词哪哪不落。
他倒好,连带着她没听进去他一场讲座,没记住他长啥样一块儿记上了,握着方向盘,随口说着,“九月新生开学讲座,记得来。”
说的跟约饭吃酒一样窸窣平常,她都毕业了,看的哪门子新生讲座,池学勍只当是玩笑话。
电话还没挂,被另一个人接了手,带着电流的影响,声线变得越发磁性,还是那样悠远绵长的调子,“院办104,十点开始。”
“……”
池学勍一言不发,抿着唇,嘴角下沉。
他问:“不想来?”
池学勍没说想还是不想,只回答:“来了。”
听上去萎靡不振。
杨硕在院办跟几个班导沟通好后,回到办公室取手机,“你自己手底下没人使唤吗?还借用我的。”
梁书舟翻了翻池学勍的本科毕业论文,膜分离相关,逻辑清晰,解释清楚,几无冗余,“写的不错。”
杨硕很得意,“是吧,有些研究生毕业都写不出她这样的。”
“怎么没继续念?”
“说是想早点挣钱。”
人各有志,选择在己。梁书舟应了一声,“嗯。”
“你嗯什么嗯?”
杨硕忽然想起那一沓又一沓的资料,危机意识警觉,“不借了不借了,一个讲座她有什么好帮忙的,她还是我招进来的得力助手呢,你少惦记她,那那那什么,那文献整理也不帮你做了。”
说着,抽开他手里的论文,忙退出办公室,“自己手底下那么多研究生不招呼……”
梁书舟只低笑一声。
紧赶慢赶,没有代步工具,吉安大学大得过分的校园,从科技园走到院办,顶着头顶上一个太阳,脸被晒得红扑扑的,虽说戴着口罩看不见,但人心口躁得慌,只有庆幸自己穿的是小白鞋而不是凉高跟。
到了院办,新生们叽叽喳喳坐着,你一言我一语,整个环境吵到不行,讲台上没有梁书舟,王茜和杨硕在调整设备,几个大二的学生围在一旁在听什么。
池学勍叹了一口气,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进去,身旁陆陆续续有人进进出出,她索性退出到走廊上的角落里,面对着墙,手里的A4纸被她对半折,使劲扇出一习微风,纸张发出轻微的响声。
梁书舟从休息室出来,一眼便隔着学生来回走动的门口,望到了对面走廊的尽头。
应该是最近不出入实验室了,她今天才穿了一件绿色的长裙,裙子上面还有白色的碎花瓣,裙子遮住了一半的小腿。蓬松的头发盘起来,扎成丸子,有碎发落在脖子上,她正仰着下巴,呼呼扇动那些黑色碎发飘飘荡荡。
梁书舟走过去,恰有一缕幽香被她扇出的小风吹着拂鼻而来,说不出什么香,也许是她身上的那些白色花瓣,纹理凸起,像是真花缝在上头,挺雅净的。
池学勍满心降温下热,身侧本就有人常来常往,压根没注意到梁书舟过来了。只等到手臂上突然贴上一丝冰凉,她还没反应过来,一瓶水已经落到了她的掌心,那人已经顾自向会议室里走去。
池学勍低头再看一眼那瓶水,蹙着眉头,不甚理解,搞什么啊?
紧接着,104里掌声雷动,几个没赶上的学生匆匆忙忙从卫生间里奔跑出来,开了大门,她上前两步,抵住要关上的门,隔着门上一块正方形透明的玻璃朝那个学生笑笑,示意她也要进来。
那学生好似愣了一下,才卒卒退开,帮她开了门,池学勍从门缝里钻进来。
小插曲,不算什么大事,梁书舟瞥见了,却偏要点出来,“后面进来的同学快点找位置坐下。”
话筒连着墙上挂着的音箱,声音悠荡悠荡的响起,折了一些他音质的清冽,多了几分不近人情,仿佛这人四处都在。
于是众人纷纷回头,侧目而视。
两个人尤其尴尬,那男孩摸摸后脑勺忙坐下了。
按班级分的座位,一个院的新生还挤不下,有些都是搬着椅子坐在最后一排的平台上。
池学勍好像没地方可去,握着挎包肩带,抬眼看向讲台上。
梁书舟眸光一闪,正对上她无助的眼神,默了两秒,没来由要难为她,扬着下巴指向第一排的空位,“你坐前面来。”
池学勍最烦成为别人的焦点,只有庆幸自己是戴着口罩,硬着头皮,顶着那些打量的目光,从中间过道,一路从阶梯会议室最后小跑到了第一排。
好在梁书舟没有刻意等她坐下,而是转头对着大屏幕就开始讲座。
第一排空着三个位置,不见王茜和杨硕,也许是她们两的,池学勍坐在了靠右边墙的那一个,坐下的时候,还是一脸莫名其妙。
梁书舟,是不是做的有些不合常理?
这么想着,抬眼便撞进那幽黑的眼睛里,折着一点屏幕的蓝光,森冷淡薄。
梁书舟好像是不经意间看的一眼,没有过多停留,只一秒,又回到他讲座的主要受众,也就是那些新生身上。
池学勍松了口气。
其实,在任何搜索引擎的搜索框里输入“吉安大学”四个大字,后面跟着的联想词条,第一个便是“吉安大学 梁书舟”。
“梁书舟老师结婚了吗?”“梁书舟女朋友”“梁书舟副教授”“梁书舟教授”“梁书舟研究领域”
……
诸如此类。
但照片少有,院校官网上的教师名录放的照片,像素太低,除了他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认不出来什么样子。
就一件白衬衫,黑色裤子,站在一棵树下,倒是身形俊朗,隐隐藏着他的风采卓然。
池学勍一直都是知道梁书舟的名声,学长学姐和辅导员提起他都是与有荣焉的感觉,说:“三十岁的教授,跟你们也差不了几岁,学校的颜值担当。”
甚至池学勍念大学的第一场讲座也是梁书舟给讲的。
那段记忆不大深刻,梁书舟要讲的是他们专业主要学习的内容、现在的发展情况和未来的前景,可惜堂下学生满座,听进去的并没有多少。
只因为那天炎炎夏日,他一身简单的白衣黑裤,风度仪表却不同于一般,闲庭信步踏上讲台,戴着浅蓝色的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留一双狭长深邃的眼,目光沉静,不急不缓地说:“抱歉,有点感冒。”
于是就打算这么讲下去,底下哀嚎一片,“啊,我们想看脸。”
看不到学长学姐口中玉树临风的书舟老师真面目,大家的心在酷热的九月被打击地哇凉哇凉。
玩游戏的玩游戏,聊天约班搓的在看菜单,捣腾破冰行动的在想游戏节目,但都是精神的。
唯有池学勍听着台上那人低沉微哑的声音睡得一塌糊涂。
这么一想,池学勍觉着自己是真冤枉啊,她是真没能见着他脸呐。
眼下也是。
那口罩戴的,只露一双眼睛,从容不迫,要往哪看就往哪看,不在乎多少人听进去,他讲他的,不慌不忙。
就是太有耐性和专业性了,少有玩笑,学生笑两下子,多的是他沉沉浮浮的声音,和那些她讨厌的专业名词,什么原理工程,什么蒸馏萃取……
简直听得叫人昏昏欲睡。
这一届的新生们比往年几届要更有精力一些,也许是往常的讲座都在下午,今年在上午,睡的人不多,前几排压根没有,除了那个看上去身心俱疲的,在第一排睡得天昏地暗,中途休息没有醒,讲座要结束了也没有醒。
新鲜学生,对吃饭还是热衷的,赶着挤食堂,梁书舟收拾完自己的东西,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四十。
留下的学生帮忙关了设备,他拾级而下,走到池学勍跟前,敲了敲第一排特有的红木桌子。
“笃笃。”
那学生好奇地看了两眼,梁书舟问,“不吃饭?”
吓得人飞快溜走,“老师再见!老师再见!”
关了投影仪,会议室光线不明,这个角落扯着深紫色的窗帘,遮着外面的白日天光,确实不失为一个睡觉的好地方。
梁书舟放下公文包,眯眼看着她,考虑到她的“清誉”,一拉便拉开了大半帘子,阳光不由分说,顷刻间铺满在她身上,裙子那些白色的花瓣居然还有些亮眼,闪着细碎的金光。
前排大亮,后排乌黑。
池学勍就是在这样的光与暗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睫,便直直望进梁书舟那双黑幽深邃的眼里,像是方才梦里的那片海,十万八千里深,不见光,没有影,隐晦冥暗。
梁书舟盯着她片刻,她仍一副迷离不醒的样子,就那耳朵上夹着一片银色的小叶子散了一道白光过来,晃了他一眼。
他顿了顿,忽而半眯着眼,要笑不笑的,“毕业生的新生讲座,你是还想——”
“再听一回?”
第5章 你不归我管
再听一回!
池学勍的意识瞬间从自己昏沉的梦境里剥离出来,“梁老师!”
梁书舟已经又提上公文包,留给她一个背影,甩下两个字,“跟上。”
池学勍说不出那时候的感受,梁书舟的形象是板正严肃的,除了专业性知识,不爱聊天,也不爱笑,多的是老师学生念叨着跟梁教授谈上几句,得时刻绷紧着一根弦,因为话题不论是怎样开始的,关于什么,最终总会回到专业的学术问题上。
但那一天,他站在讲台下,没有和往常一样站直身子,而是随意的抱臂靠在左侧的大圆柱子上,窗外的光亮照不见他,堪堪从头到脚都隐匿在柱子的阴影中,她看不明朗他的神情,只觉得那双眼睛像夜里不眠的狼,亮得叫人毛骨悚然,还有那一抹笑,笑意隐晦,有些慵懒,而更诡异的,是池学勍联想到的另一个词——
轻佻。
紫荆园是默认的教职工餐厅,就在教学区里,环境比生活区的食堂要安静多了,因此池学勍大学四年从来没来过,梁书舟带她进门的时候,她还有些恍惚,咱教学楼还开食堂呢?
“池学勍。”
“嗯?”
池学勍从自己缥缈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对上梁书舟的视线,他左手提着黑色公文包,右手正揭开食堂门口垂挂着的的透明软帘子等着她。
“别愣着。”
简直是受宠若惊,忙不迭点头致谢,在他跟前进了门。
在这里多的是教授主任,光进门那一眼,池学勍就瞥见自己的有机化学、无机化学、物理化学的任课老师,就差分析化学的老师出来露个脸凑齐个四大化学。
她很不自在,相当不自在,陌生的地图,聚集着她最不喜欢的一种人群,勉强眼前这个人还算知道,只有提着自己的小花伞,跟在梁书舟身后亦步亦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