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朝他福了福身, 转向表情阴狠的周兴:“这就要周大人配合一下了, 我们要从一切最开始的地方开始讲, 也就是, 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公主大婚, 举国同庆, 几乎成了一个节日。然而, 就是在这一天, 有一个和尚被人捅死在了城墙下面, 独自死在了阴暗的角落里, 手边还有四个大字:‘太平害我’。”
“这和尚名为薛怀义,既是太平公主的外宠,也是薛驸马家只有名分没有血缘的亲戚。一切祸事,皆由此起——来大人失去了锦绣前程,十几年后,王夫人也间接地因此失去原配丈夫;武攸暨因失职被下放,公主十几年如一日地担心着恶鬼寻仇;周大人你,不也因为他的死,不得不重走仕途么?”
周兴哆嗦着嘴唇道:“我要离开公主府,和那狗东西没关系……”
“我知道,”白若笑了笑:“周大人一开始恐怕并不想让他死,只是想让欺负你的人面子上都过不去罢了——公主,驸马,薛怀义,他们一个一个的都看不起你,你就偏偏要在他们最重视的婚礼上,让他们出丑!”
“可是,周大人,或者我该叫你周旺——毕竟当时大家都是这么叫你的。第一次给人下药很紧张吧?你是不是也不知道,相投散用多了会置人于死地?”
白若敲了敲缸沿,天真玲珑的面庞被火光染成了淡漠的血色:“薛怀义死后,你应该也会觉得很奇怪吧?为什么明明下药的是自己,薛怀义会在死前写下——太平害我?”
周兴抬起浑浊的眼,声音嘶哑:“——为什么。”
周兴没有反驳,这就是默认了。
来俊臣的目光一瞬间凌厉起来:“因为那是我写的。”
白若垂下眼睛,转身看向来俊臣:“第一次从公主府出来的时候,我问过大人,会不是是鬼神作祟,大人非常肯定地说不是。”
“当时我就觉得非常奇怪,若说大人不信鬼神,自然就不会在一开始心生忌惮,可是后面又斩钉截铁地否认——只有一种可能,装神弄鬼的人漏了一些破绽,这种破绽,又是当事人一眼就能揭穿的。”
“可是当时圆台上还剩下什么呢?除了公主布置的招魂阵,就只剩下还隐隐带有些痕迹的血字了——当年在城墙下,来大人甚至将来俊臣拖到了角落里完美地隐藏到第二天才被人发现,又怎么可能留下字迹不擦掉?只有一种可能,这字就是你写的。”
“是我又如何?”来俊臣定定地看了她几眼,一声嗤笑:“当时我凭猜测推断出此人便是公主府豢养的淫僧,我赶到时,他已经没救了;唯有如此才能挣得一条生路——不然你以为,我明明犯了杀人罪,为什么最后却能留一条命?”
他笑了笑,却让人感到无边冷意:“那是因为,他们要留着我让薛怀义的鬼魂继续索命,好保得自己的安全。后来武攸暨带着你我上了水台,我自己写的字,我当然认得,水台上的却全然不同。”
他长腿一扫,带起的风让缸下的火烧得更旺:“其实冤不冤的也无所谓了。走到今天,谁又比谁更干净?周师,你交待清楚,我给你个痛快死。你不会还等着人来救你吧?”
他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氤氲成茫茫的白雾:“真要能让你被人救走,我就不是来俊臣,也不是你周兴教出来的弟子了。”
周兴眼中满是血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向后一仰,发出轻微的嘶嘶声,他喉咙里荷荷的声音:
“我不如你,我不如你,我周兴何德何能,教的出你这样的学生?算了,告诉你又何妨,薛怀义是我杀的。我到现在也不后悔,因为他,该、杀!”
周兴咳出一口血:“是,我本命叫做周旺,多俗气,是吧,人也一样俗,从穷乡僻壤走出来,整个乡里供我读书,读了五六年,终于中了举人。我拿着文牒上京求官,在吏部大门口站了整整三天,递了请帖,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多看我一眼。”
他笑着,眼泪却和着血一起流下来:“最后,也不知他们是不是怕我死在门前不好看,终于让大名鼎鼎地魏元忠魏大人走了出来。
他说:‘你这样的举子多如牛毛,另谋高就吧,在朝廷这里是没有希望的。’”
“哈哈哈,多可笑啊,我本来也没有奢望着留在京城,只想回乡做个小官罢了,这些个官老爷,换着花样地羞辱我,魏元忠走后,薛绍正好来吏部办事,身后还跟着那个淫僧,你们可知那淫僧对我说了什么?”
“他说:‘这一身细嫩皮肉,要谋前程,怎么不去南馆?’南馆!是了,二十多年前,我长相还算清秀,说不定真能买个好价钱!从吏部出来的时候,我身无分文,想找个破庙对付一晚,荷荷荷,你们猜怎么样?”
周兴一身肥肉抖动起来:“我被人从后面一棒子打昏,连夜送进了某个好男风的官人府上,举子的文牒证明被人扔进了渭河,连身份都没有了;我苦读十余年,最后就要不生不响地烂在一个院子里。”
一直沉默的来俊臣突然开了口:“是太平把你救了出来。”
周兴大笑起来,一滴泪却顺着脸颊划过:“没错,就是太平。她甚至给了我新的身份,新的名字,比我从前那个烂泥一样的身份不知好了多少!我想,算了,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公主对我有再造之恩,我这辈子就安心做她的幕僚。”
白若抿了口茶水,声音很淡:“你后来的做法可算不上报恩。”
“报恩?她对我有什么恩?!”周兴夸张地笑了起来:“幕僚就是个借口,她抓了我回来,是让我做薛怀义的佞幸!面首的禁脔,哈哈哈,我们这盛世大唐,真是腌臜的别出心裁!”
白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太平是为了……安抚薛怀义?”
周兴的面目徒然阴狠起来:“我管她是为什么,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忍耐……那相投散,你当我是如何得来?那是薛怀义让人给我配的,为了让他更尽兴地侮辱我!丫头片子,你自以为很聪明?相投散的用法我最清楚不过了,给他下药的时候,我就没打算让他活!”
“至于为什么挑这个日子……对,也是为了让他们出丑。呵,掌上明珠?我真想看看,世人若是发现他们的明珠如此令人作呕,还是不是能继续狂欢!”
白若起身:“那天晚上,太平下令,让武攸暨将薛怀义关住,以你的……身份,武攸暨自然不会拦住你送酒送菜,所以你就把相投散下在了里面?”
周兴哼了一声,倒是来俊臣出了声:“下在饭菜里不好收拾,那是授人以柄。”
周兴道:“在香炉里。那天我根本就没在他的院子里出现过,只是在前一天晚上就在暗处点了香,我算准了时间去开门,薛怀义果然像疯狗一样跑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跑到大堂上。”白若道。
“没错,”周兴深深地吸了口气,声音有些颤抖:“武攸宁还是发现了,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薛怀义当时竟然没有跑到大堂上去向太平求救,反而是往城门的方向跑,或许是蠢到以为自己中了毒要找大夫配药吧——蠢货,相投散过量,根本就是无解。”
“我一路在后面跟着他,谁知他一时竟是不死,刚跑到半路,就听城墙处响动轰然,笑闹声一路传了过来,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送亲的仪仗进不来,二圣就将城墙给拆了。”
“薛怀义那时已经有些迷糊了,却还是想往城门跑,我随身带了匕首,等他跑到巷子里的时候从背后给了他一刀,可惜没有扎到要害……”
来俊臣猛地站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向主屋里瞟了一眼,声色俱厉地喝问道:“是你捅了他?!”
缸里的水再一次泛起小泡,细密的雪花在火光中掉落下来,融成一片晃动的迷雾,周兴的声音变得有些微弱:
“是,但他没有死,吃了相投散之后力气反而大了起来,他根本没有认出我是谁,反手给了我一拳,当时有路人经过,我只能先放了他,等我再找到他的时候,”他抬眼看向来俊臣:“他已经死在你手里了。”
来俊臣定定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捅了他,在我之前。”
周兴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是,乖徒儿,这罪我认。”
来俊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坐下,仿佛完成了最后一项任务。
周兴道:“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我知道那字不是他写的。薛怀义的尸体不能留,是我焚化了他。就在第二天仵作验尸之前,我放了一把火,又随便栽赃给了一个厨房丫头。薛怀义一死,根本没人注意到我,递了辞呈之后,我就独自上京了。”
“后来,”周兴冷笑一声:“我听说太平把薛怀义的尸身安排到了明堂下面,又放了许多金银珠宝,真是……”
白若打断道:“不是太平。”
周兴满是血丝的眼睛向她看来。
白若:“周大人,这么长时间以来,你一直误会了一件事——怀义和尚,并不是太平的男宠。”
周兴手里握着那片碎瓷,定定地看着,仿佛能把它看出一个窟窿,半晌,他嗤了一声,又哭,又笑。
白若道:“他的主人,一直都是陛下。”
来俊臣站了起来:“白若,放肆!”
白若看着他:“来大人何须避讳,你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来俊臣不再言语,只是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闭嘴。”
他走到周兴面前,他的手已经因为握着碎瓷而鲜血淋漓,用来盖手印,正好。
来俊臣拿着他的手,一张一张地盖:“冤杀尚书令左追一家上下,七十四口。”
“鸩杀东宫卫吴玉林,一家五十八口。”
“吏部尚书史孟,在狱中被你屈打成招,认了谋反罪,诛九族,共二百三十三人死于你手。”
“……”
白若在一边听着,心中麻木,不知该说什么。
来俊臣终于停了下来:“我不冤你,这些都是你做过的。你可有异议?”
周兴闭了眼:“无。”
来俊臣拿出最后一张:“毒杀,明堂建造主事,怀义和尚,你认不认?”
周兴嘴角渗出血,他用拇指随手抹了,压在纸上:“认。”
来俊臣退后一步,将这些纸张谨慎地收好。
周兴喃喃道:“认,都认……来了万年以后,我真的不想再做了,我本来……”
这一句话没有说完。
他头一歪,死了。
脚下踩着熔炉,头上顶着飞花,阿鼻地狱,大抵就是这个模样。
一代奸佞周文盛,卒于万年雪夜中。
作者有话说:
如果换一个时代,周大人或许会是个很好的官吧。
(小声)以后有时间的话给周大人写个重生固氮hhh
🔒第二十八章
◎“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六章 “浆向蓝桥易乞”
木柴还在噼啪作响, 风雪迷了人的眼睛——
以周兴的罪行,不论怎么死都不冤。
周兴合上眼睛的时候,表情却无一丝狰狞, 他年近耳顺,身材已经发福,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白若对他的第一评价就是官场老手, 兴许还是最典型的笑里藏刀的那一类——
毕竟是来俊臣的师父。
可是现在,她在他泛着诡异绯色的脸上, 竟然可以窥见一丝他少年时的平和温顺, 这个人眉骨突出, 嘴唇丰润,本该是最和顺敦厚的人;
白若能看透他的骨相, 却根本无法想象这个掀起了无数腥风血雨的酷吏,也曾经是个温吞的,自卑的, 从乡里走出来的怯懦少年。
正如她根本无法想见来俊臣做王纾时的模样。
来俊臣一手扶住桌子, 借力站了起来, 白若觉得他脸色有些怪, 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来俊臣朝着火堆抬了抬下巴:“灭了。”
白若乖顺地提起桶, 要走向后院打水。
来俊臣在身后说道:“都出来吧。”
白若转过身来,却发现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主屋的门被从里面推开来, 走出几个着绯着紫的中年人——
就算只看衣服, 也能知道这些人的身份:非富即贵。
现在他们一个一个都面无人色, 有些意志力弱的, 已经腿软的走不动了, 一跤跌坐在台阶上,却没有人敢扶他;
有些已经跑到一边扒着栏杆干呕,更多的,是一动不动,木头一样地立在旁边,用恐惧忌惮的眼神盯着来俊臣。
就在刚刚,这个人用一口缸,煮熟了自己的师父。
前前后后竟然走出了三十多个人。
白若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瞬间想通了来俊臣这样做的用意——
周兴认的其他罪行或可抵赖说是严刑逼供,不得尽信,但关于鸩杀薛怀义,前后因果,后面有这许多人听着:
周兴亲口说了,是他先捅了薛怀义一刀,来俊臣又肯认下后面的几刀,这样一来,有一个人就被彻底地保全下来了。
他不惜抄了整个段家,千方百计抢到自己家里的夫人,王幼薇。
没有人再会追问这整件事里是不是还有一个女人起了某种作用,王夫人□□干净净地摘出了这个脏水池。
耳边隐约传来百灵婉转的唱声,白若突然觉得,这平日里听来十分清灵的声音,此时此刻显的特别刺耳。
僵持半晌,人群中终于走出一个脊背略显佝偻的中年男人,鼓起勇气质问道:“来大人,深夜掳了我们到这里,就为了看戏?”
来俊臣睨了他一眼:“怎么,张大人觉得不够精彩?”
张大人被的神色吓得退了一步,又站住了,或许是觉得自己逃不过这一劫,再开口时,倒是十分硬气:
“罢了,左右逃不过,姓来的,这些年来我小心逢迎伺候着你们这些毒瘤,不过就是为了保住一家老小,想想也是可笑,你这种人,居然把控着我大唐的朝堂,君王不明,社稷危矣!”
他这番话说完,倒是激发出了人群中的几分血性,一个穿着深紫色衣裳的老大人越众走出来:“咳,来俊臣,你将老夫留下,分量够了,把其他人放回去吧。”
张大人急忙挡在他身前:“刘老,您年高望重……”
后面众人情绪越发激动,纷纷大声咒骂起来;将来俊臣从里到外骂了个底掉,可笑的是,他们嘴上骂的凶,脚下却一步也不敢向来俊臣靠近。
这个人一手遮天,将腥风血雨翻了十余年,即便他们有心反抗,也早就没了对抗的勇气。
白若冷眼看着,琢磨着来俊臣应该是要发作了,正想避开时,就见来俊臣的眼风朝着她扫了过来——
他眯了眯眼:“还杵在这儿,怎么,”他抬手朝着大缸虚虚一点:“你嫌他的肉不够熟烂,还想多炖一会儿?”
这句话伴随着周兴尸身上散发出来的诡异味道,成功地让白若打了个激灵,飞速地提着桶跑去后院打水。
雪夜寒凉,回来时挨挨蹭蹭地走了好半晌,等她好不容易把火扑灭了,那位刘老大人已经不堪重负地倒下了,众人正大呼小叫地要求来俊臣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