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若放柔了语气:“薛氏当年犯的是谋反的大罪, 满门抄斩,现在还留下来的, 一定是还在完成主人留下的任务——殿下,薛驸马知道薛怀义的身份, 他没有揭穿, 甚至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帮你守护着这个秘密。”
大街上人群熙攘, 笑闹不休,她们这一方天地却陡然安静了下来。
白若也不说话, 就静静地陪她坐一会儿。
太平抬起脸,除了眼圈有些红,精致的面庞上再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白若, 这个名字, 本宫记住了。”
她无所谓地笑了笑:“说到底我还是个江湖人。不论殿下你现在如何作为, 我终究是不希望当年那个为心爱之人建造宅邸的女人带着误会和悔恨走完这一生。”
“放肆。”太平低声斥责了一句, 却并没有多少责备的意味。
白若的目光向她身后看去:“我要说的都说完了, 殿下如何想,也不是我一个小人物能左右的……您该回去了。”
“回去?回哪儿去, 宫里?本宫离宫建府已近十年, 还如何回得去呀。”
她摇了摇头:“您还有个丈夫啊。”
太平目光一凝, 随即优雅地起身, 微微笑起来, 然而她眼中那份活气又在同一时间飞速地湮灭了, 就像白若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样——
繁花锦簇中,寂灭无声。
武攸暨也没有穿威严的官服,一身月白色的衣裳,肃静地就像一个守着梅瓶读书写字的文人。
任谁也看不出这是个武官,还是个亲手给妻子服下打胎药的铁石心肠。
大概是看出太平想要微服,武攸暨远远地朝这边点了个头,步履从容地向她们走来。
白若坐着没动——这次万年之行,来俊臣虽死,她却也彻底地开罪了张昌宗,又知道了太多关于太平的密辛,长欢权贵圈开首的两位已叫她得罪了一个遍。
要想从这趟线走仕途接近陛下,只怕是不可能了。
因此她也懒得做出一副巴结讨好的模样来,太平起身,白若却还是两手拄着桌子,擎着一个小茶盏,不动声色地看着武攸暨走过来。
太平看着他的方向,开了口,却是对她说的:“小丫头,武家需要这个孩子来稳固地位,可是武攸暨却留不得他,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有所耳闻。”白若吹了吹茶盏上的热气:“说是当初赐婚的时候,殿下和武驸马都不太满意这桩婚事,但是陛下已经做了主,也反抗不得。”
太平对着武攸暨的方向微笑,唇畔的笑意真实地就像真的是因为看见了这个人才展颜一般:“不太满意?”
她轻轻一哂:“武攸暨那时已经成婚了,有一个青梅竹马长大的妻子,膝下还有一个小女孩儿,才五岁,我见过一次,虽说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是有两颗小虎牙,笑起来特别招人疼。”
白若隐约觉得接下来的内容不会让人很愉快。
“已婚者自然是不能接受赐婚的,武攸暨为了保住妻女,同意让发妻做妾迎我进门。然而即便如此,本宫嫁予武攸暨的前一天,陛下还是趁着武攸暨不在的时候着人送了两杯鸩酒。等到武攸暨到家的时候,一大一小,连尸身都被处理掉了。”
“你猜怎么着?”太平看着武攸暨越来越近的脚步,笑吟吟道:“第二天,武攸暨面色如常地穿上红衣迎我进门——那天,我怀里抱着薛绍的灵位,他袖子里藏了一把刻骨尖刀。”
“小若公子,”太平轻轻地说道:“你说我们这样的夫妻,多少年才能有一对?也算是难得般配了。”
白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武攸暨缓步走了过来,见了白若,语气惊讶,眼神却很稳:“小友,又见面了。”
白若起身,向后一退。
他转向太平,淡然一笑:“怎么自己出来了?你刚落了身子,小心吹风。”
太平伸手轻轻地扶住了他:“你来接我?”
“是啊。”武攸暨轻轻地说道:“公主府已经让陛下赏给别人了,不过驸马府还留着。去么?”
太平点了点头。
武攸暨拉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太平笑了起来:“我老了。心不热,身上也就不暖和。”
武攸暨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两人相携而去,从背后看起来就像一对平凡的夫妻——
然而,一个刚刚铺下了阴谋大网,想要把枕边人拉入深渊;一个在新婚之夜上手握利刃,几年后,又亲手下药落了自己的骨肉。
白若觉得嘴里有些发苦,太平,薛绍,周兴,来俊臣,武攸暨,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得了好结果,但把事情拆开来看,整件事里竟也说不上谁才是那个恶人。
或许这才是人间本来的模样,大家站在各自的道义上践行自己的道义,最后却交织成了一场又一场繁复难言的大戏。
徒留看客,戏外唏嘘。
白若站了一会儿,直到小二来催了,她才缓过神来,嘟囔着抱怨道:“堂堂一个公主,连个茶钱也不留。”
她突然想起自己好像还欠着笙歌茶钱,不由笑了一下:“真是现世报!”
这些天在外面住,江湖朋友给的银子都花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跟着张昌宗的时候还从他那里讹了一些,说不得真要去睡大街了。
她摸出银子付账,远远看着刑场那边彻底散了,沉默一时,抬脚向那边走去。
给来俊臣收尸,啧,说不好会让人打死啊。
这么想着,脚步却一点也没停,一路上顺手买了两张竹席一只编筐,却全都没用上。
因为三五个家仆模样的人正一言不发地低头寻找——
撕碎,来俊臣用了一个很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死后的下场。
他的肢体碎裂,头颅不知何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白若倒不觉得特别血腥:
可能是因为在她心里来俊臣的死是一个必然,她已经为此做好了长久的心里准备;
或许是理智告诉她来俊臣如若不死,还有更多冤屈不得伸展;
又或许,是来俊臣赴死前的态度太过从容,以至于死亡本身成了一个过场仪式。
她走到那辆板车旁边的时候,仆人们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用一张白布盖着,现出一种异样的安详来。
罢了,来俊臣这辈子就是个异数,如此终场,倒也妥当。
板车边站着一个素色衣裳的妇人,梳着简单的螺髻,只用一支白玉簪挽着,略施粉黛,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净清爽。
“你是……?”妇人的眼神很温和,看见她手里的东西,了然地说道:“你叫白若对么?”
明明是自己一手将来俊臣扳倒的,现在却来收尸,怎么看怎么虚伪做作,白若一瞬间涨红了脸。
妇人亲手接过了她手里的东西,又让下人妥善地收起来,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
“这很正常,他那人就那样:在大唐,长了嘴的人都要唾骂来俊臣,你明知道他是个混蛋,但是相处下来,又发现这个人过得不像想象中的那么顺风顺水,临到头来,你就不免觉得他有点可怜。”
真是太贴切了,要不是时机不对,她真要大力赞扬一番。
妇人温和地说道:“你看出来了是吧?我就是王幼薇。”
白若停下了脚步。
“不要觉得歉疚,如果不是我拿出这些年搜集的证据,来俊臣也不会倒得这么快——要说虚伪,我才是最顶尖的那个。”
她的笑容温和得无懈可击,白若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以为夫人会是……”
王幼薇笑起来:“是个绝代美人?毕竟来俊臣要死要活地抢了我回家,虽说恶贯满盈,除了我这桩事以外,倒是对世间美色毫无兴趣,从不沾手。”
“你们都以为我是个美人,至不济也是个才女——好歹是王家培养出来的嫡女么。所以见了我的人都觉得挺失望的。”
她微微笑:“实际上,我就是个心狠的妇人罢了,无才无德无貌,不仅事了二夫,还无子,爽言。”
王幼薇摆了摆手,板车跟着他们往前走去。
白若忍不住看了一眼渗出血色的白布:“王夫人,”她低声道:“不要这样说,他如果能听见,会不高兴的。”
王幼薇愣了一下,无意识地抚了一下胸口:“不会的。”
白若抿了抿唇:“刚才……的时候,我一直在人群里找您。”
王幼微:“我没在。”
“我知道,”白若抖开袖子,谨慎地拿出一个厚厚的册子来:“这是来大人让我交给您的。”
王幼薇温和的面容僵硬了一下,她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接过来,面色如常,白若却感到了她有些发抖的手指。
“族谱啊……”她纤长的指抚摸着厚厚的本皮:“行,还算他守信用。”
妇人闭了闭眼,将所有情绪压下,要把族谱收在身上,白若却一把拉住了她:“夫人,我……我看过了。”
王幼薇眼神有些空茫:“怎么?你也想和王家攀关系?”
“不,我劝您也看看。”
王幼薇要开卷,白若却又叹了口气:“安葬来大人的时候,再看吧。”
她似乎一瞬间明白了什么,嘴唇抖了抖,想要开卷的手抬起又放下,挣扎到最后,她突然扭过了头去,一滴水洇湿了明黄的封皮。
“谢谢你。”她背对着白若,声音尽可能平稳。
白若在她身后无声地福了福身。
王幼薇快要走近拐角的时候,突然回过身:“白若,明天来送送我好吗?”
“送?”
王幼薇点了点头:“我要去金仙观修行了。”
虽然不过寥寥数语,但这个女人身上已经展现除了满满的烟火气,怎么也不像是要出家的,她为什么——
王幼薇还是笑着,她有双杏核眼,看起来特别显小,弯着唇的时候还能隐约地看出几分少女的风姿。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在笑,这样看来,却好像有无边的悲伤从她身上弥漫开散,让人忍不住想落泪。
她说:“我撑不下去了。”
她带着来俊臣的尸身消失在长街尽头。
白若看着她的身影,突然想起了太平: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是失去家族的罪臣之妇,本该是毫无交集的两个人,然而在这一刻,她们的身影却慢慢地重合起来。
时代,形势,这些大而广之的东西将她们原本平静的生活冲得七零八落,她们却不知道该怪谁。
时也,命也,运也,一生还这样长,又该如何消磨呢?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她被冷风吹得一个哆嗦。
回过头的时候,竟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见了他——
裹着一件大氅,用他那张绝美的脸容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白若想要马上离开这里,昌宗却无声地吐出两个字:“多事。”
她仔细反应了一下才读懂,再抬头时,他的人已经离开了。
“晚上还是太凉了,”她一边这么想,一边打了个喷嚏。
-------------------------------------
第二天,白若花光了身后最后一点银两买了点小礼物,早早起床等在金仙观的山门之下。
王幼薇却比她还早一些,穿着一身利落的道袍,微笑地等着她:“白若小友,你来啦。”
白若看着她手里的木匣子,心知是来俊臣的骨灰,也没有多问,左右看了看:“夫人怎么不叫些下人来?”
王幼薇拍了拍她的头:“方外之人不讲究这些。走吧,送我一程。”
两人步上台阶,一路风景很好,白若随口说了些江湖上的事,王幼薇就谈了谈妙都城的轶事,一路上相谈甚欢,说着说着,就到达了山顶。
王幼薇解下包袱,递给她:“你若看我还算顺眼,就帮我一个忙。”
这重量一过手,白若就知道这是那卷“族谱”:“不不,这是来大人给您保命用的……”
来俊臣为人谨慎,到得最后也没人能找到足够掀翻他的证据——
然而这个族谱,这个他再三强调的“族谱”,就是来俊臣亲手留下的,自己的罪证。
他将它送进王幼薇手中,希望她做那个检举他的人,从而免去被他连坐的影响。
白若亲眼看见,王幼薇的眼里的光,就像太平那样,一点,一点地熄灭了。
来俊臣,
难道我要的只是活着吗?
你不懂呀。
那年花朝节,王纾在廊下看书,她突然转了出来,吓了他一跳。
“唔,”王幼微指着书:“浆向蓝桥易乞……”
王纾莫名道:“这是金刚经,你在念什么?”
“没什么啦。”
她笑容里饱含着许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意味,可惜那时他没能听懂。
白若往下走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回想王幼薇对她说的话:“王纾进大牢的时候,我说等他;他出来的时候,我却已经是段夫人了。我不喜欢段简,但在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做了太久的夫妻了——王纾,不,那时已经是来俊臣,他逼杀段简,娶我为妻。”
“白若,你看,事还不曾是旧事,人却已成故人。我虽然笨,但是这些人是忠是奸,是恩是恨,用尽这一生,总是能够想得清楚的。”
白若回头去看,王幼薇站在山顶之上,身后是翻滚的金云,身前是无边的晦暗,悠长的钟声带着些禅意,在山间来回飘荡;
一道一道的山门在她面前缓慢地合上,就像一段终于了断了的尘缘。
白若想起来俊臣最后的一句话,总觉得有些不能认同。
世界臣服于力量——力量,却折手于长情。
一路这么想着,就晃到了山下,灿烂的阳光一照,将她心头的森凉冲得淡了些,然后,一个非常现实的声音就这么响起来了——
“咕噜——”
白若郁卒地摸了摸肚子,自言自语地说道:“一点碎银子都没有了?找谁借一点呢……不如就狄太医吧……”
“叫我作甚!”中气十足的男声响在面前。
白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领着一帮小太监的狄云狄太医,一月未见,他的气色越发好了,吼人吼得特别精神:
“真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竟然叫我一个太医来宣旨,怎么不干脆阉了我送进宫里?!”
旁边跟着的公公们连声哎呦起来:“狄大人,这话说不得呦!”
“行了行了!”狄云不耐烦地掏出一卷明黄的圣旨,不满地瞪了白若一眼:“还戳在那儿干什么,装自己是老松树啊,还不赶紧过来跪着接旨?”
白若目瞪口呆:“啊?我,可是,不对啊,这个……”
狄云:“什么这个那个的,快跪!”
“有女晋氏,检举罪臣来俊臣有功,特封刑部司刑主事,钦此!”
—— 第一卷 鬼落王孙案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