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人离后面的队伍已有些距离的时候,白若终于开了口:“笙娘,你和吴家很亲近?”
问是这么问,但她们心里都有数——
虽然刚才几人只说了寥寥数语,但不难听出笙歌和泉州吴氏已是老关系了。别说笙歌刚从万年出来没多久,就是再早来几年,也断然熟悉不到这个程度。
笙歌纤长的指在她鼻头轻轻点了一下:“你这小鬼头,要问什么直说就是了。”
白若无奈道:“好吧,我就是想问……算了,当我没说。”
笙歌笑了起来:“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江湖人,也总得有个出身吧,我又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姓吴的老头子是我养父,我十五岁以前,都住在他们家里。”
白若不可置信地说道:“可你的武功和吴氏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江湖上也从没有关于你和吴家的传言……这可真是,这么说来,你和吴三是一起长大的喽?”
“一起长大?”笙歌嗤了一声:“我到吴家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这赔钱货是吴老头子的尾生子,四十有三了才得了这么个幺儿,平时看着是呼来喝去的,实则宝贝的了不得。练功稍微多叫唤两声便歇着去了——不然,吴氏又何以养出这么个废物?”
白若心中暗暗记下,嘴上却卖乖道:“我笙歌姐姐看着年轻,说是吴家给吴三养的小媳妇我都信!”
笙歌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笑着拧了把她的脸:“就你嘴甜,我今天都二十有五啦,人老珠黄,可不比得你这么鲜嫩。”
白若觑着她脸色稍霁,悄声问道:“那你肯定知道吴家那两位哥哥……是不是真的上天山学艺去啦?”
笙歌眼尾一挑。
白若立马苦哈哈地说道:“这不是我身上也背着官司呢嘛,看吴三态度不对,就问问看有没有什么转机能把我身上这口黑锅去了。”
笙歌淡淡地说道:“也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这两人,别说是上天山了,就是天尊他们也见都没见过一面。”
白若屏息听着。
笙歌:“大哥二哥……早在我十五岁那年,就死了。”
白若立马扭头,发现队伍离得还有些远,长出了一口气:“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他们俩去世的时候……”
笙歌:“满场墨香。那是个下午,大哥就躺在武场的地上,合着双眼,身上留出的都是黑色的血,到处蔓延,整个武场都是那种味道,不论烧多少香都去不掉……”
白若觉得身后有些凉,强作镇定地问道:“那吴二呢?”
她微微垂了头。
因为朔飞比云端要高一些的关系,白若甚至能从有些俯视的角度看见她泛红的鼻头和微微有些亮光的眼角,这些细小的表情却很快地被收拾了起来,变成了满脸的平静。
笙歌:“他不喜欢别人这么叫他,说是听起来有点傻,他叫吴谅,谅解的谅。那天……那天我在外面,忘了是去做什么,可能是帮二哥给下属的堂主送信之类的吧,反正等我回来的时候,那种墨香又出现了,比大哥走的时候味道还要浓烈,家里到处都是这种味道。他们全都带着孝,都在哭,我问二哥在哪里,他们全都不告诉我。”
“只有一座灵堂。”她平静地说道:“我回家的时候已经封棺了。可笑吧,吴老头觉得这事说出去不好听,对外甚至都没敢说自己的儿子死了,竟然让他顶着家里下人的名头被送了葬!”
她闭了闭眼,平稳下呼吸:“那时候老三才六岁,什么都不懂,一出了事立马就被送到夫人的娘家去了,在外面一直住了两年。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的下人已经全被换过一遍,对他和对外,都说大哥二哥被天尊看重,带去天山求学,这辈子都不下来了。谁知道吴风这老不死是怎么和天尊说的,天山派竟也一直没否认过。”
见白若有些不解,她补充道:“吴三以前叫‘多闻’,是前些年才上族谱改过来的。”
两人之间安静了一时。
白若:“都过去了。”
笙歌嗤了一声:“也许吧。也不知道这小子是怎么听说这些事的,或者是他还稍微记着一些大哥走的时候的事,这才在京城那边出事以后赶了过去。”
白若:“还有一事,吴家这些年虽然有些没落了,但底子还在,为何勒令吴三不得进京?”
笙歌:“你不知道?”
白若一脸无辜:“我为何要知道?”
笙歌撇了撇嘴,到底是个美人,连这种表情都别有一番韵味:“你们这些年轻人,记性可真不怎么样——家里一共就剩那么几颗‘阳间唤’了,竟被他偷了一颗出去带给你!”
白若立马摊手道:“等等,那不是吴家给他自己吃的么!”
笙歌:“放屁!那是让他送到京城去给一个贵人救命用的!谁知道他半路上就拿去给你卖乖了……那贵人虽然保住了命,这层关系却也到底断了。吴风,啊吴风就是吴家那老不死,这人一向最好面子,对外当然就说这是自家给儿子的保命丹,因为你救了他,就转手送给了救命恩人。”
白若无言以对,半晌才道:“放心,我已经物尽其用了。”
笙歌:“你还要么?我还能再从吴风那里偷点,反正吴氏本来就是靠药材起家的。”
白若:“……不用了……”
笙歌:“呀,这不就快到了么!”
白若抬眼望去,云雾之间,一个高耸的城门尖若隐若现。
白若:“当我没来过么,看着是近,至少还得再走三个时辰哩!”
笙歌:“泉州府本就多山,地势奇特,绕来绕去的时间自然就长了。你好好看看,确定上次走的也是这道山门?”
白若眯眼瞧了瞧:“好像还真不是,这城楼的形状不大像。”
笙歌:“这就是了。北门路平坦,最多一个时辰便到。你去跟六爷……哎,哪儿去?”
清脆的口哨声从轿子里传了过来。
少女手忙脚乱地抓住朔风的马缰,朔风飞快地带着人到了轿子边上,完全不受缰绳的控制。
轿帘掀开,露出一张满满天真的鹿脸,和男人因恶作剧得逞而有些愉快的俊颜:“快到了?”
白若黑脸:“嗯。”
“嗯是什么意思?”
白若忍无可忍:“意思就是,您老可以下轿了!”
🔒第四十四章
◎“他脸上那种失望我一辈子忘不了”◎
泉州多山, 因此不同于其他州府的设置,是在层层峻岭中按照山势建造了高大的山门,关隘重重。城内也多是狭窄巷子和高高的木楼, 走进去就像个世外国度。
白若自小便在江湖上飘荡,这泉州府已经来过两三次了, 但每次再来都能感受出许多不同——像是这一次,七月中云雾弥漫, 整座城池都带上了点缥缈的仙气,仿佛一座云中国。
狄惠一手递过文牒, 一边仰脸赞叹道:“久闻泉州风物, 果真令人神往。”
守门人接过来翻了几下, 头也不抬,带着点口音问道:“京城人?”
狄惠微笑道:“正是, 我随……我来拜访一下泉州的亲戚。”
守门人抬起头:“喔,哪里的亲哦?”
狄惠:“……”
好在笙歌已经跟上来了,不见外地在狄惠的脸上掐了一把:“李大哥, 这几个都是我带来的。呆不多久, 最多半个月就走啦!”
守门人立马恭恭敬敬地退了小半步, 又是亲切又是尊敬地回答道:“原来是吴姐儿的人哦, 咋不早说!进吧进吧!”
笙歌拱了拱手:“您可别笑话我了, 我和大哥一样姓李呐!”
“哎,”守门人连连摆手:“吴姐儿折煞啦!”
他们到达时正值夜晚将起未起之时, 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水汽, 伴随着绿植散发出的青嫩气息, 分外好闻;
脚下的路被铺了大大小小的石板, 隔着一层舒适的布鞋, 让人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 就连昌宗都下了轿子,也跟着一行人步行向前。
笙歌指挥着一些平头百姓将轿子和马牵走,见白若不解,便出言解释道:“路不宽敞,老头子怕撞了人,一向是不让骑马走轿的,都是进了山门就叫人牵走。你上回来不是这样?”
白若摊手笑道:“我穷的很,上回来的时候还没有马呢!”
几人都跟着笑了笑,白若却敏锐地从笙歌的话里琢磨出了些不一样的味道——
泉州自有地方父母官,这种事为何是吴老爷子在管?
再者说,张昌宗来时并未掩藏身份,泉州的长官应该也早就接到消息了,为何知道此时还不出面接待?
昌宗似有所感,回头看了她一眼。
两人瞬间明白了对方也体会出了同样的异常。
白若一手挽住笙歌的胳膊,嘻嘻笑道:“吴姐儿,你简直是这泉州的公主殿下呀!”
笙歌嗔怪地掐了一下她水嫩的小脸:“你这小嘴就会浑说,让六爷听了回去告一状,那京都里的真公主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说是这么说,她却一点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道路两旁的百姓们见她回来,都笑呵呵地出来打招呼,白若见得多了,自然知道这些人的亲切都是发肺腑的,同时又带了那么点敬畏的味道——
他们尊敬她,却并不畏惧。
奇异的是,笙歌这个养女在这里颇受关注,吴善柔这正经的三少爷倒是没人关注,蔫头蔫尾地跟在后面,沉默得像是要消失了。
白若不由得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吴三的情景——
也是在泉州,他带着一群少年郎在木楼间来回穿梭嬉戏,像是刚赢了一场赌的模样,一手拿着一个大彩球,一手还擎着一壶酒,他忽地停下,像一只大鸟收了翅,盘坐在某个酒肉场的二楼阳台上,一个旋身,彩球便飞进了在楼下路过的她的手中。
少年郎们哄然大笑,带着善意地向她哄笑。
吴三就倚在栏杆上笑看着,酒壶向前一邀,凤眼的尾稍微微泛红,凭空添了万千风情:“小友,一起喝一杯?”
直到了席间,他突然发现这个一身灵气的少年郎其实是个少女的时候,那种失望的表情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噗。”
吴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白若摆手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你……嗯,他们为什么不和你打招呼?你不是这泉州府的小少主么?”
吴三白了她一眼:“别多事,小心叫我爹拖去宰了。”
话里话外,却并没有否认他在泉州的地位;
同样的,也说明了吴家在这里是个怎样的存在——
手眼遮天。
白若飞快地看了一眼前面的男人,本想问问泉州的守官是谁,却又飞快地把眼光挪回来了。
“伤风败俗。”她小小声地嘀咕道。
泉州人灵动热情,她一向是知道的,当初她穿着男装以一个瘦弱少年形象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就有许多漂亮姑娘明里暗里地瞧她……
现在,张昌宗的受欢迎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已经有漂亮姑娘大着胆子向他扔花了。
昌宗抬手接住,报以微微一笑。
白若:“……”
日光被蒸腾的雾气弄得朦朦胧胧的,更兼本就是黄昏时候,暖光色的光线将男人的棱角勾勒得分外温柔,他含笑的眼扫过来,指间一动,那朵开得正好的山茶就落在了她手上。
白若手忙脚乱地接住。
昌宗了然地说道:“守官是王胡儿,府衙小得了不得,根本没有什么存在感,后来干脆搬去亲王府了。”
小鹿跟着那朵花蹦跶到她脚边,白若无奈,只好俯身把花放在它鼻子上让它顶着玩儿:“……是哪位王爷?”
昌宗道:“不是王爷的那位。”
白若抿了抿唇:“显殿下。当我傻啊,他不是在雍州么。”
昌宗抬头,又接住一朵凭空掉落的白色山茶,顺手丢给了她:“感觉起来泉州和雍州好像很远,但其实两个州府之间被一片山脉连着。泉州的赋税,也一直是跟着雍州那边走的。”
白若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他便不再说话了,和她并肩走去,小鹿时不时叼起掉落在两人身边的花,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张说:“这两个人看起来感觉很……舒服。”
吴三瞪了他一眼:“这位仁兄,你难道看不出来他们是什么关系?”
张说:“?”
吴三翻了个白眼:“主仆关系。”
张说:“……”
狄惠打岔道:“好了好了,你少欺负道济。人家可是文武双状元!”
吴三:“是是是,人家是大天才真名士,我吴善柔是个不成器的废物好了吧!”
狄惠立刻辩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道济兄……哎,你们就不能好好相处么,现在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弄不清郭子修的死因,咱们都得完。”
吴三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
狄惠不解。
吴三伸手指了指自己:“我,是泉州吴氏的独子;他,是张柬之的独子;你……”
狄惠捂脸:“别说了,只有我背黑锅。兄弟们放心,我要是跑不了,绝对不把你们供出来。”
张说笑起来,拍了拍他的后背:“阿惠不必如此。我们没有做过的事,为何要我们来承担责任?再说就算不能翻案,我也是‘主谋’,万万没有连累你的道理。”
狄惠一脸感动:“果然不愧是道济兄!要不是现在时机不大合适,我真该和你好好……”
吴三:“咳。”
狄惠毫无停顿地改口道:“我真该和你们好好喝两杯!”
张说:“……”感觉自己还是多余了……
笙歌接过旁侧一个胭脂铺子递来的粉盒,笑脸盈盈地谢了,回头对众人说道:“都脚步紧着些,再走一刻就快到了。”
白若已经走的脚酸,但还是凭着印象质疑道:“不是吧,上次我跟吴三进来过,好像还有很远呀?”
笙歌瞟了一眼吴三,嗤道:“他才没有那个资格带着人进主宅呢!要不是这次六爷来了,他也一样进不去!”
吴三扭过了头,竟没反驳。
白若小心地问道:“所以,我们这是去见吴老爷子?都这么晚了,再去拜访恐不礼貌,我们还是先找地方歇下,明早再去吧。”
笙歌道:“六爷既然来了泉州,自然没有让人歇在客栈里的道理。”
昌宗虽然不言不动,但白若还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瞬间的严肃意味。
白若:“若是六爷……”
笙歌不等她说完,打断道:“泉州的百姓,恐怕不敢收这么大的佛住在自己店里。”
言下之意,这吴家大宅是住也得住,不住也得住。
昌宗一抬手,俯身抱起咬袍角的小鹿,唇畔笑意不变:“茶茶,人家是好意。”
白若抿紧了唇。
昌宗:“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