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一福身,袅袅婷婷地向前走去。
后面狄惠悄声问道:“喂,你爹很吓人么?”
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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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风不吓人,不仅如此,他长得就像所有平凡的,年近花甲的老人那样,有老年斑和微微驼背的身躯。不同的是,他的眼睛非常有神,严肃而且锐利,让人一看就想起……
刻板的,拿着戒尺的先生。
他就在堂屋中央,穿着一身武袍,大刀金马地坐在一只梨花木的椅子上。八风不动地等着客人们到来。
吴家的下人们就在抄手游廊里往来穿梭,各个看着都很精神,就连洒扫的老妇动作中都带着几分爽利,笙歌更是在进门的一瞬间就将风尘气收拾得一干二净,整个吴家大宅都展现出了一种勃勃的,属于武林世家的生气来。
这么一看,笙歌对吴三的鄙薄也不无道理。
笙歌率先一脚迈进堂屋,一声哼。
吴老爷子眼珠都没动一下。
接着是白若,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武林后生的礼。
吴老爷子点了个头。
张说,狄惠一同进来,被笙歌一把拉到旁边:“别管他,这又不知是跟谁置气呢!”
这模样可不像是置气……两人行了晚辈礼,吴风回以“自便”的手势。
吴三进来了。
吴风眯起了眼睛。
吴三:“咳,我……”
吴风:“滚。”
吴三扭头就走,没有一个人敢拦他。
最后,因为安置小鹿而耽误了时间的昌宗走了进来。
他浅浅一笑,腰身挺直,没有一丝一毫要弯腰的意思:“吴风,你泉州的山,真是越来越大了呀。”
白若敏锐地看见吴老爷子的后背一瞬间僵直住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说了第一句话:“张家的小崽。”
昌宗挑了挑眉:“我名昌宗。”
吴风微微一哂:“长得真像啊……”
🔒第四十五章
◎“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
第四十三章 家生孽子
昌宗扫了一眼旁边无知无觉的张说, 哂笑道:“英雄老矣,您这眼神儿可真是差劲。”
吴老爷子也不动怒,哼了两声:“不承认便罢, 难道我还逼着你不成?你老子都不管,又关我什么事?大名鼎鼎的张六郎, 不知此来有何贵干啊?”
终于谈到正题了。
昌宗袖手道:“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京中死了个举子——武举,这您老总该听过了。死法有些不同寻常, 刚刚好跟您家两位贵子的死法差不多,所以陛下就派我来查看查看。”
满场寂静。
狄惠一脸震惊;张说虽然讶异, 倒也多少有些想到了:这从一路上几人对吴家老大老二讳莫如深的态度就可以窥见一二。
白若面上虽然不显, 心中却了然地想道, 张昌宗果然是早就知道吴氏的蹊跷了——
只怕吴三在京城外得到的消息就是他特意放过去的,不然京城这边消息封锁的这么严, 吴三人在外面又怎么能刚刚好知道?
“啪,啪,啪。”
笙歌抚掌道:“这么多年, 我总算见着一个能把吴风的脸打得这么疼的人了!怎么样, 老爷子, 你把‘秘密’捂了这么多年, 最后还是天下皆知了不是?”
吴风头也不回, 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就抽出了一柄长鞭,唰地一下展开, 以雷霆之势劈在了……笙歌的脚边。
吴风:“不晓事的毛丫头, 下去!”
笙歌动也不动, 抱臂道:“是我把人接来的, 自然也要由我安顿下去。你这么着急把我和吴三赶出去作甚?是有什么话不能让我听?”
吴老爷子终于把威胁的目光从昌宗脸上挪开, 转而看向了笙歌, 那柄鞭被微微抬了起来:“你现在又要发疯是不是?”
笙歌双手一摆,立刻起了势,白若不用猜都知道她那小袖里藏了不知道多少听风暗器。
笙歌道:“你真当我会一直失手?”
吴风活动了一下肩膀:“你的基本功还是我打的。丫头片子,你有多少本事,我一眼便知。”
白若越听越不对劲,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毕竟整个场子里,只有她一个江湖人,和这样的武林世家该怎么交涉,也只有她最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
吴风:“闭嘴。”
白若:“……”
昌宗抱臂:“您需要看看圣旨么?眼下就在我身上放着。有吴家这么尊大佛在,官府和百姓都不敢收容我——怎么,本府来了泉州就压睡在外面的石板路上?这就是吴家的待客之道?”
吴老爷子眉眼一抬,总算是收起了指着笙歌的鞭子,白若趁机上前拉了笙歌一把,僵持的空气总算是流动开了。
吴风:“不知六郎的消息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我吴家统共三个不肖子,一个孽障你们已经见过,另外两个都跟着天尊学艺。吴家坦坦荡荡,没有什么不能对外说的。”
笙歌立马响亮地嗤笑了一声。
昌宗:“既然如此,那我们几人是不是可以……”
“不可以。”吴风斩钉截铁地说道:“就是现在天子座上的人亲自到了,没有正当理由,我吴风也不会打开大门让你们在我家胡乱搜查!”
昌宗耸了耸肩,继续把话说完:“可以去歇息了?”
吴风:“……”
铁拳打在了棉花上,恁地窝囊难受。
他接连在地上甩了三鞭,声声响亮。
一个老实巴交管家模样的人从堂外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朝老爷子行礼:“老爷,听风阁已经收拾好了,您看将这几位贵客安置进去是否妥当?”
吴风哼了一声算是同意。
管家很有眼色地选出了在几人中领头的昌宗,躬身道:“几位少侠请随我来。”
吴风:“狗屁少侠。”
管家:“……几位公子请随我来。”
狄惠早就觉得这地方紧张得让人待不下去了,立马抬脚跟上,快要踏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咦了一声,回头指着白若道:“她也和我们住在一起?”
管家沉默了一下:“听风阁很宽敞,公子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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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敞二字,简直是对听风阁的侮辱。
虽然带着一个“阁”字,但每个人都分到了一个完整的院落,还有穿着短衣的仆从低眉顺眼地伺候着——这一整片区域,都叫听风阁。
白若作为唯一的女性,住在最中央;昌宗住在她后面的院落,狄惠和张说分别在她的两边。
她走进来的时候,公鹿正在院子里卧着休息,虽然伤口还没好,看着倒是精神了许多;她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没有找到小不点,心知多半是在张昌宗那里,也就不再操心,换了身干净衣裳转身出去找笙歌。
正要出门的时候,公鹿在她身后鸣叫了一声。
鹿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小鹿看来可爱,大的看来温柔,她心中一软,走到它面前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角:“怎么,你也想出去散散步?”
“呦——”它的声音很沉。
然后白若就目瞪口呆地发现,它已经能站起来了,事实上,还非常高,它宽厚的背部几乎到达了她的腰臀处,硕大的鹿角几乎与她的胸口平齐。
白若笑了笑,把手里的小篮子挂在了它的角上:“好吧,那就带你一起去!”
下人说大姐儿在武场。
大姐儿,这个叫法,很值得玩味啊。
世家大族的女儿会被家里按照年龄顺序排上号,称呼的时候都叫“大房二姐儿”,“三房大姐儿”一类的,但如果预估无错,整个吴家大宅里应该只有这一家人,找规矩,应该称呼笙歌为“大小姐”。
姐儿这种叫法,未免太过亲昵——
听着就像正统的吴家人。
但,第一,笙歌是养女,本身还姓着李;第二,她十五岁时就离开了,与吴老爷子的关系……似乎也非常不好。
下人的态度,就是上位者态度的缩影,这说明笙歌对吴风的敌意是单向的。
身旁的鹿停下脚步,长长地鸣叫了一声。
武场上纤细的人影便停下了动作,转眼看来。
后来白若每每想起这一幕,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时候的笙歌是那么的鲜活而又富有朝气,她一身孤傲,伶伶俐俐地站在武场上,飒爽地就像春天里刚刚抽芽的柳条,柔韧,纤细,还有充沛的生命力。
笙歌细白的额上带了汗,抽出帕子随便印了印,朝着她一抬下巴:“带这东西来作甚,晚上添道菜?”
白若:“……我先养一阵的。”
一出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不能像笙歌那样传过去,武场是片凹地,异常广大,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对面连着绵密的屋舍,一侧则连接着她的来处。
笙歌就在台中央,促狭地看着她,运起内力说道:“小若呀,你说你连点功夫都没有,是怎么在江湖上活下来的呢?”
白若卖乖道:“这不是有你们护着我么,来,坐着歇会儿。”
笙歌一扭头:“刚练完,这会儿坐下非把屁股坐大了不可。”
白若:“……”
笙歌一手抓住鹿角晃来晃去:“叫什么么呀这家伙,还挺漂亮的。”
白若把被摇的头晕的鹿解救出来:“没想过,就叫鹿茸吧。”
笙歌:“……有个性。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白若也不绕弯:“这就是吴大哥的……”
笙歌点头,大大方方地带她走过去,鹿茸温顺地跟在后面。
白若:“都出了这样的事,吴老爷子居然也让人继续用这地方了?”
笙歌摊手:“那有什么办法,泉州这地方你也看见了,到处都是山,城镇里的人住着都挤,这么大个演武场也不能说不用就不用了。再说大哥出事儿的时候吴家正是春秋鼎盛,家里有好多徒子徒孙——就你们现在住的听风阁,当时就是学徒住的地方。”
白若了然地点头:“怪不得,我看一个小院子里三间房都能住人。”
笙歌叹了口气:“现在是不行了。当年……哎,你自己看吧,站这中央,整个演武场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没错,这里视野开阔,这在泉州实属难得,站在台上颇有种天地旷古,独我一人的感觉。
同样是演武场,同样是七窍流血。
白若指了指脚下:“吴大哥出事的时候,他身边还有别的人么?是在打斗的过程中倒下的么?”
笙歌摇了摇头:“当时我就在你来时的地方,”她伸手一指,鹿茸还优哉游哉地在原地散步,“当时大哥在忙一桩生意,是跨着几个州府的,所以经常在外面跑,我们一个月就能见上一两次……你那是什么眼神,像吴氏这样的大家族,手底下总是要有些买卖才好过日子么!你当我们十指不沾阳春水么?”
白若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以为以吴氏在泉州的地位已经不用沾手这些俗物了。”
笙歌道:“那也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那回大哥出去了两个月才回来,一到家就进了书房和爹……吴风说话,出来的时候脸色非常不好看。这也是我后来反复想这件事才想到的,当时并没注意。大哥说让我去拿坛酒,等练完了和我好好喝一杯。”
“可是等我拿酒回来的时候……”
🔒第四十六章
◎“带你去我榻上”◎
后面的话已不用说了, 自然是远远地就闻见了幽幽的墨香气,循着看去时,发现了亲人的尸身。
她们都没再说话, 一同坐在武场的边缘,沐浴在黄昏晦涩的光线里。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少女突然轻声问道。
“很……温柔。”笙歌看着远处的鹿, 又好像透过那双温柔的眼睛看见了别的什么人:“他从小带我长大,就像一个真正的哥哥一样。”
白若突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同:“你是在说吴直?吴家的大哥?”
笙歌的唇骤然抿住。
不是。白若在心里说道:看来是吴二。
“那, 吴风对你好么?我是说,你小的时候, 他是个称职的养父么?”
笙歌垂下了眸子, 黄昏泛红的光线扫过她长长的睫毛, 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我本是雍河里的弃婴。”
“那时候有很多人家,都把养不了的孩子放在篮子里顺着雍河漂下去;我出生的时候大概是个灾年吧, 据说捡到我的时候,有好多孩子都被抛弃了。爹……吴风就跟下面的人说,看见有健康的男孩儿就捡回来, 家里养得起, 以后都当学徒培养着就是了。”
“那你?”
笙歌:“是谅哥。那时他也还是个小不点呢, 琢磨着好玩儿才跟着下面人一起去了雍河。我的篮子被捞上来, 一看是女孩儿, 本来都要扔了,是谅哥坚持着要抱我回家, 说想要一个妹妹。也是赶巧, 夫人那时正落了一胎, 也是个女孩儿, 吴风也就把我留下权当是个安慰了。”
白若拍了拍她的手:“看来吴家人对你不错。”
“不错?”笙歌失笑:“在我十五岁以前, 我一直都是‘吴家人’。”
少女坐得离她近了点:“我看得出来, 老爷子还是疼你的。只要你愿意,你现在就也是。”
笙歌摇头:“不可能了。”
白若歪头:“为什么?”
“因为我呀。”一个愉快的声音乍然响起,鹿茸立刻朝着发声的方向跑了过去。
一个人笨手笨脚地爬上了西边低矮的院墙,笑吟吟地唤道:“阿笙!回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想我了没?”
刚一看清他的脸,白若就以最快的速度站了起来,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戒备。
那人骑在墙头,晃着脚稀奇地看向下面:“哟?”
鹿茸:“呦——”
那人:“……现在吴家都喜欢把这东西养在家里?为了丰富一下晚膳?”
思路倒是挺像……
月亮悄无声息地滑上了夜空,那人的脸庞映着月光,棱角锋利,眼神明亮,动作虽笨,却从举手投足里散发出一点潇洒放荡的不羁之意,又在神色里露出些繁华顶端的漫不经心。
若是寻常人见了,大概也就是赞一声容色气度,说不定要将他当做什么意气风发的江湖少侠;
白若见了,就立马知道——
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废太子,雍王李显。
也是……
“作甚,来给我送毒?”一直未曾起身的笙歌懒懒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的土:“姓李的,我答应给你办的事儿都办完了。咱们现在是两清,你懂不懂?”
墙头上的人委屈地说道:“无情。我听说你回来了,就把所有事都放下立马就跑来看你,生怕吴老又欺负你,你这人……嘿!让开点,对,说你呢,我要跳下去了,你想用角扎死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