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和上面回话的台阶都准备好了,他还能说什么?
管家欠了欠身:“还请公子早些回来。”
白若抱了抱拳,转身走去。
吴氏漆黑的大门从两边打开,屋檐的雨水叮咚作响,连成一片雨雾,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泥土气和植物散发出的蓬勃的气息——
但,就在大门开启的一刹那,她直觉感到不好:
鼻端似乎萦绕着一点墨香。
大门完全打开了,熟悉的粉衫少年躺在门口的雨水里;
唇角一点墨色,惊心动魄,墨汁幽深的香气如幽魂般锁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吴善柔!”
🔒第四十八章
◎“灵泉客栈”◎
白若迅速跑了过去, 却发现管家动作比她更快,他想要把他从满地的雨水中抱起来,却又小心翼翼地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她握住管家颤抖的手, 眼神坚定地说道:“你家少爷还没死。先去通知你家老爷,然后马上去找大夫!”
“好……好……”管家闭了闭眼, 缓过了神,尽可能稳定地问道:“那现在就让他躺在这儿?”
白若犹豫了一下, 点了头:“我们不能随便动他。”
管家说道:“泉州路绕,府上的先生最近回乡去了, 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回来。城中百姓平日里也都是在我们府上的义堂看病, 该怎么——”
白若打断了他:“去叫狄公子过来。”
管家二话不说领命去了。
她看着吴善柔平静的脸, 心里有些不好受——她亲眼见到过郭子修是如何倒下的,抢救都来不及, 瞬息之间便可致命。
因此吴三现在虽然还有一口气,但也根本不知道还能挺多久。
她尽量稳定下心神,试图在吴善柔身上寻找一些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首先, 吴三身上的粉衫已不是昨日那件, 说明他去过成衣铺子;眼下微青, 昨晚没有睡好, 说不定根本就没有睡。
她仔细地翻检了一遍他的衣袖和口袋, 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铜钥匙,穿线的圆环已经被磨出了痕迹, 只要是经常赶路的人, 看一眼就知道这是客栈的钥匙。
她扫过一眼, 上书“灵泉”二字, 暗暗记下, 又将钥匙放回了原处。
白若起身, 绕着吴三走了半圈:鞋底有泥。泉州城中无论大路小路,一律铺着干净整齐的青石板,若要沾上泥土,除非是出了城。
成衣铺-客栈-城外。
吴府所处之地不算偏僻,凶手若想将人抛在这里而不被发现,至少也要在五更时分到达。他们在城外打了一架?这样的话,时间恐怕是来不及。
那他们还能做什么?
白若神色复杂地看向吴三:对于风流少年来说,自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在家里吃了瘪,找家客栈洗漱一番,换上新衣,在城外无人处约上佳人温存一番,真是说不出的利索当然。
至于约出来的是佳人还是贼人,那可就说不准了。
“让开!”
一声低沉但是慑人的吼声从身后传来,正是急匆匆赶来的吴风。他看都不看白若一眼,举掌一推,她还来不及看清就被远远地推出去了。
还好狄惠也已经过来了,一把接住了她。
狄惠满脸不愉,正要开口时,却被白若拦住了。
她示意他看吴风的表现——这个昨天看起来还威风凛凛的武林泰斗,此刻在生死不明的儿子面前,就像一个平凡,无力而又哀伤的老人。
他微微抖着手从颈间拉出一截红绳,上面缀着一个小小的玉佛。他在佛像底座的地方轻轻一按,一颗赤红的药丸就滑落在了他的掌心。
然后没有半分犹豫地喂进了吴善柔口中。
白若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怕这世间,从此就再也没有‘阳间唤’了。”
狄惠确定她没有受伤,又能自己站稳之后,松开了手,臭着一张脸站到了吴风身边:“我家悬壶济世……”
话音未落,就被吴风揪住衣领往下一按:“看。”
狄惠:“……”
念着吴风有可能马上成为一个独身老人,他耐下心来没有反驳,仔细地去翻看吴三的眼睑,探看他的脉象,甚至还要一根针,在他胸口扎了几下。
吴风:“多久能治好?”
狄惠:“今天死不了。”
白若:“……”
眼见吴风要沉不住气,狄惠解释道:“虽然听起来有点怪异,但他浑身上下的血液现在确实是黑色的。”
吴风:“不可能。”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连白若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吴风:“老大……老大走的时候,除了七窍中有墨,身上的血液并无不妥。”
狄惠耸肩:“我只负责给他看病,信或不信由你。据我所知,能和这事儿搭上点边的也就只有前两年宫中风行的一种……药。”
白若:“什么药?”
狄惠叹了口气:“打胎药。”
没人敢说话。
狄惠:“是药三分毒,打胎的自然就要更凶狠一些。女人吃了以后,浑身上下的血液会变得极敏感,只要流到空气中,就会快速地变成棕黑色,根据各人体制不一样变黑的程度也不同。但虽说当时痛一些,倒也不会真的夺了性命。男人吃了……还真不知会如何。”
白若:“宫里怎么会有……”
“慎言。”终于找到路赶来的张说立在众人身后打断道:“狄公子说的可是那名为‘春山’的阴毒方子?”
“正是。”
张说道:“这东西,我倒是听父亲说过一二——大唐风气开放,便是寻常药铺里也多有卖落子药的。宫中侍女要用,虽说不大好听,倒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宫中女子用这方子却不是为了落胎,而是为了养颜。”
白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张说:“怀胎后,服下‘春山’,腹中胎儿并不会滑掉,而是会被母体吸收。我确实见用过这方子的女子,容色真是莹莹如玉,只不过……”
吴风沉声道:“不过如何!作甚婆婆妈妈,有话快说!”
张说并不动怒,只是歉然地看了狄惠一眼:“我和狄公子听到的不太一样。即便是女子,能挺过那种痛的也很少,就是侥幸活了下来,也最多熬不过三年寿命。”
狄惠插嘴道:“我也不是太懂,自然是听张兄的。”
吴风沉着脸:“你只说如何能救。”
狄惠就是个半吊子,这话自然问的是张说。
但狄惠还是忍不住问道:“吃了那劳什子‘阳间唤’,最多能挺过多长时间?我的本事只够保他活到明天,后续我可管不了啦。”
吴风:“五天。最多五天。”
“够了。”张说道。
吴风立马转脸看向他,虽然没说话,一双眼睛却鹰隼般盯住了他,好似张说要是拿不出救他儿子的办法就要生吞了他似的。
张说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模样:“家父手里有一块药玉,含在口中,虽不能保证醒来,性命却是稳得住的。我现在就写信,快马加鞭,五天也差不多能到。”
吴风听得药玉二字,脸色变了两变,神色复杂地上下打量他:“你父是谁?”
他欠了欠身:“晚生张说,张道济。家父双讳柬之。”
吴风居然笑了两声:“张柬之?呵,这老不死,竟让你和张昌宗一起来了这里?”
张说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色。
吴风:“你不知道?好好好,不愧是风流雅极的张柬之,一手算盘打得可真响。小子,你这就写信跟他要,四天之内我不看见玉,我儿子死了,他儿子也别想活!”
张说像是丝毫听不出他话中威胁的意思:“前辈与家父相识?”
吴风:“他那玉还是我给的!”
白若一愣,笙歌的话登时浮出脑海:
“那颗阳间唤,本是要送进京城给一个贵人救命用的。但这混小子半路拿去给你献了宝……”
如此说来,那所谓的京中贵人自然就是张柬之了。
只是……
听吴风的意思,两家的关系似乎并没有断啊。
她有些忧虑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粉衫少年,到底也是积年旧友,如今他脸色煞白生死不明地躺着,她心中也十分煎熬——
若是张昌宗在就好了,天大的事儿到了这家伙嘴里,好像也就那么回事,随便理顺理顺就清楚了。
等等,张昌宗?
他怎么这时候了还没出来?
趁着没人注意,她悄悄地回了一趟几人的院子——没在。吴家的宅子大得吓人,李显又不知在什么地方窝着,白若不敢乱走,犹豫了一下,还是出了门。
吴三已经被抬到里间去了,门口竟还有侍卫——吴风已经方寸大乱,想也是那位管家管教着府上不让乱了。她心里赞了一声,转身出门。
雨水霹雳啪啦地打在伞上,少女立在小路中央,有一瞬间的迷茫。
该去哪里呢?
那个给吴三下药的人会在哪里?
她灵光一闪——“灵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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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灵泉并不是想象中的客栈。
这是一家茶馆。
还是家非常热闹的,有说书人的茶馆。
就和最普通的,老百姓喝茶的地方一样,说书人口沫横飞,惊堂木一拍,叫好声连着片的响,小童儿端着一个茶盘下去接打赏的铜子,盘子里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门框两边是两行潇洒的大字——
“一双人坐直行端”
“八条腿岗山不动”
🔒第四十九章
◎“别有洞天”◎
雨水淅淅沥沥, 把她的伞敲得叮当响。
白若一手无意识地转着伞柄,另一手习惯性地去摸鼻子——这门联看着恁地古怪,倒像是两个字迷, 只是脑筋一时间绕住了,想不出到底是哪两个字。
“这位姑娘!”茶博士站在门里笑着唤了一声:“天冷, 进来喝碗茶呀!”
白若回以一笑,正要抬腿走进去的时候, 突然想起今早出来的时候似乎没有带钱袋。
这就非常尴尬了。
“喂。”
温柔清澈的男人声音,不是很大声, 但却刚好让她能听见。
她顺着声音的来处抬起伞, 伞沿儿掀开, 露出她一张水嫩天真的脸,和一双带着些微迷惘的眼睛。
真的很美, 可惜她自己不知道。
楼上的人这么想着。
楼下的少女也同时晃了晃神——曾见周灵王太子,未若六郎浅笑生。张氏六郎的脸容,果真不是凡尘中该有的存在:
泉州人喜穿红, 他也换了这么一身, 将他本就极致的美推到了顶峰, 更不要说是透着这样的雨幕, 斜风, 以及木檐下清脆的铃声。
这可真应了那句话,美人不是母胎生, 应是桃花树下成。
张六郎则更像是万丈险峰和无尽深海中长出的精灵, 顾盼睥睨, 动静成章。
张家妖精开了口, 谑笑:“上来吧, 我请你喝杯茶。”
白若点了壶龙井。
旁边的男人挑了挑眉:“你似乎偏爱这一种, 小时候住在杭州?”
少女头也不抬:“若要查我的身世,直接问便是,做什么拐弯抹角?”
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又叫小二上了一碟子云糕:“你不在吴家守着吴三,跑来这里做什么?”
白若怪道:“我不是大夫,又不像他爹有各式各样的神药,留在那里作甚?”她目光一转,反问道:“倒是你,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为何在这里?”
昌宗好整以暇地往后一靠:“韦氏的动向你查清楚了?”
白若摊手:“我这不是就出来看看能不能遇见江湖上的朋友好探问探问么。”
昌宗:“所以说,等你的消息回报出来,说不定吴三的尸身都凉了。我还是得自己出来查。”
白若嗤之以鼻:“那你还嘱咐我做什么,恁地喜欢耍人玩儿。”
昌宗:“我只喜欢逗小狗儿。”
白若:“?”
昌宗:“没什么。你以前来过这里?”
上一句他说的声音太小,白若也没听清,料想不是什么好话,朝他翻了个白眼就放过去了:“没有,但吴三身上有一把这里的钥匙,我本来以为是客栈,所以过来探看一下。”
昌宗:“你刚才还说是来这里打探消息的。”
白若:“这不耽误好么!”
昌宗好像看见她背后窜出了一条大尾巴,不满地晃来晃去。
“噗。”
白若无奈地想,为什么朝这人翻白眼都能把他翻笑了?
真是不懂。
昌宗忍不住在她头顶摸了两下,试图给炸毛的小狗找点安慰的感觉:“灵泉一共有五层。”
白若:“你当我瞎?这二楼不就到顶了么?”
昌宗:“谁说楼层只能在楼上的?”
白若脑筋一转,立马来了兴趣:“你是说地下……?”
昌宗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将桌子上的云糕碟子塞进她手里:“端好了,我带你去转转。”
或许是两人的长相实在是有些引人注意,他们走到一楼的时候,说书先生就忍不住让这边看了一眼。
又看了一眼。
然后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两人:“……”
说书先生打了个哈哈:“呦,这位爷,带小娘子出来听书?”
场中人都善意地哄笑起来,昌宗也不反驳,眼尾含笑,一副十分受用的模样。白若也不觉羞窘,只微笑道:“我名白若。”
场面安静了一瞬间。
当今江湖中,有三个人不能惹——天山派的掌教,武当派的司刑以及小若公子。
前两位都是说一不二的武林泰斗,后面这位,则是各家少侠争相追捧的对象;自打小若在江湖上冒过头之后,江湖上就到处都是她的传说——什么破解了启宗留下的密室啊,找到了新真人的遗卷啊,又救了哪个神医一命啊……
总而言之,得罪了小若,基本就可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了。
片刻之后,听书的人迅速回转到之前的状态里,该做什么做什么,全当没看见。
昌宗:“……”
白若摸了摸鼻子:“嗯,与我料想的差不多,此处应当是道上兄弟聚会的地方。”
昌宗:“你真的知道男人聚会都会做什么?”
白若:“喝酒吃肉□□。”
昌宗:“……所以你觉得这会是个单纯的茶馆么?”
话音未落,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走到面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小若公子,可要下去玩儿一会?”
白若随和地说道:“可有适合我的?”
掌柜:“这个自然,请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