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行血书,不知道是用什么东西的血写的,似乎是暴露在空气中太久,已经呈现出了褐色,即便如此,还是能看出刚刚写上的时候血液的浓重,甚至还淋漓地向下流淌。
字迹歪歪扭扭,像劣童的手笔——
“公主于地下不安。”
当今世上唯有一位公主,名唤李令月,封号太平。
时年三十有三,富贵已极。
如果她就是公主,那么地下的又是哪一位呢……
初秋的风有些凉,擦着她的脊背划过;
阴冷的,就像是那些不知在何处窥探的视线;
让人悚然而栗。
“晋侍郎!你怎么在这儿!可让人好找!”
她被这热络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发现是那位热情的过分的管家,微微放下了心;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吴谅的缘故,她现在看着这些高门大院的管家,感觉各个都不是什么好人。
管家站在门里,像是对外面这东西一无所觉。
“……六爷呢?不是刚才还跟您一块儿的么?”管家小心翼翼地问道。
白若:“刚走。”
管家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面色一瞬间就恢复正常了:
“要开宴啦,王家的小公子到处找您,狄公子也问了好几回呢!快和我来吧!”
白若看他反应,大概真和这字没关系,但也没有加以提醒,只跟着他往回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快到宴席的时候,突然问道:
“你家老爷身体不舒服?”
管家:“可不是么,所以今年都是少爷张罗着。不过我们少爷也真是一等一的好,面面俱到,真不愧是……”
白若打断了他的吹捧:“可这是丞相大人的寿宴,他总要露一面吧?”
管家:“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做寿却不出席?
白若眯了眯眼睛:“我刚来京城不久,不是很懂规矩——丞相大人的寿宴是年年都办么?”
管家倒是很实诚:“不,也要看今年京中平不平顺,您也知道,有时候时局不顺,谁也不敢大张旗鼓的热闹不是?”
时局平顺?有意思。
今年,可不是什么好年头。
🔒第七十二章
◎“那是陛下的后宫啊”◎
穿花拂柳地走了大约一刻钟, 终于走到了人声鼎沸的宴席处,管家非常晓事地将她安排在了男女眷的交界之地;
两边只隔着一道屏风,不远不近, 距离把握得刚刚好。
她这边将将坐下,周边的灯光便暗了下来, 一盏一盏的红灯笼亮起来,有些在仆从们的手里, 有些挂在灯架上,树梢上, 高矮不定, 就像是天上的星星流落到了人间一样。
温馨而又宁静, 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光线集中的主位,却也能让人看清眼前的菜肴。如此贴心, 众权贵都低头小声称赞——
白若心里却只有一句话:做作。
虽然接触的时间不算长,但白若自认看人眼光毒辣,今日这布置绝非张说的风格:
调暗光线, 可以说是为了让主位更加突出, 但同时, 也可以让其他所有地方更加不惹人注意。
他在掩盖什么?
那边张说已经开了口:“各位大人。”
席间一静。
张说:“今日特意请各位来坐席, 其实是为了热闹热闹, 冲冲喜。”
众人议论纷纷,均以为是前段时间张说入狱, 张柬之要为独子冲冲晦气。
张说面上却流露出几分难过的神色:“实不相瞒, 家父打从上月起就得了急病, 太医诊了也不见好, 卧床不起, 正经要静养些时日。”
一时间惋惜声感叹声层出不穷, 白若八风不动,继续抬着筷子和盘子里那个死活夹不上来的小丸子作斗争:
开玩笑,张柬之卧床不起,下午她看见的是鬼喽?
张说:“各位大人不必忧心,既然来了张府,只管行宴。有任何事,都可以来找我张说。”
她好不容易把丸子夹进嘴里,一抬眼,看见在席面最高处坐着尊客的地方,武攸暨似笑非笑,薄唇微抿,身前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动过。
白若几乎是瞬间就明白张说的用意了。
在这么个武家李家闹翻天的节骨眼上,李显回京,张柬之又是当年先帝座下的重臣,张家几乎是被逼着走到了全天下的眼前,这队是站也得站,不站也得站。
但张家手里没有兵,李显最后的底牌也被翻出来上交了,这会儿谁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给李显撑腰——
所以张柬之病了。
一病不起,朝中的事自然也就管不了了。
但到底是文臣之首,手底下的人不能不管。张说虽是独子,更兼年少有为,但他的嫌犯身份刚刚择干净,此时站出来未免太过乍眼——
私底下给各位附庸送信也一定会被武家的探子拦下,要给这些人“开会”,唯有办一场“寿宴”:
既能借这个机会把张柬之的病宣告天下,也能让手底下的人看见:张家没有倒,只是暂时隐退了,在这期间,有任何事,仍然可以找张说张道济,一切行动,听小主子的安排。
张柬之搞这么一出,固然是落了李显的面子,但武家给郭子修下药,意图栽赃张说,两家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想让张家投靠武家,这事又绝无可能。
张氏一族由明转暗,越发不好对付;
是以武攸暨的脸色现在黑得简直没法看。
白若心情很好,甚至想就着这个脸色多吃两碗饭。
然而她还是把这个晚上想的太简单了。
管家慌里慌张地跑上来,在张说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说面上不显,叫人上了歌舞,找个机会借着灯暗走了下去。白若眼尖,看清那正是后门的方向。
多半是发现那血字了。
她懒得管,正要低头吃自己的饭,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差点蹦起来!
身后一个穿着仆从衣服的青年蹲着身子,正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白若:“……你有什么事么?”
青年:“饿了。”
白若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人长相平平,眼睛却亮得很,看气质九成九不会是张家的下人:“……要不你先在我这儿吃一口?”
青年:“这不合适吧。”
白若:那你倒是别盯着我的两吃鸡咽口水啊大哥!
“没事,这里暗,咱们偷偷地没人会发现。”
青年一手接过盘子,老老实实蹲在她身后:“谢谢,真刺激。”
白若:“……”
背后的青年笑了两声:“你这小姑娘,还真挺有意思!”
白若瞧着他眉骨末梢的一颗红痣,心思一动,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几遍,心里很想骂娘。
这不可能,那位的具体岁数虽然没人知道,但没有八十也有一百,再怎么保养得宜也不会是眼前这个模样,再说——
堂堂武林至尊蹲在地上吃饭算是怎么个意思?
他们武林中人不要面子的啊!
青年打了个嗝,满足的神色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憨厚了:“谢谢,好吃。”
白若:“……我斗胆问一句,您是在张府做事的?”
青年已经进入了饱后痴呆的境界:“啊?是吧,可以这么说。”
白若:“那你主要负责的工作是……”
青年:“养崽。”
听不懂了,难道张家还有猪圈?养崽留着过年吃?
白若不想打听了,这位若不是世外高人,就是脑子有毛病——不过话说回来这二者其实也不冲突……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屏风那边传来小小的声音:“歪!白若!”
两人一齐回头看去,之间一个少女蹲在屏风的边边上,满脸警惕地看着青年:“你是谁!为什么我在张家从来没见过你!”
青年眉毛一挑,话却是对着旁边的白若说的:“这是张小二的童养媳?”
“张小二是谁?”
青年好脾气地冲着外边一扬下巴,白若顺着看过去,只看见了淡然浅笑着和大臣客套的张说。
那少女正是左瓷,看清他指的是谁,嘴巴一撇:“我倒是想……”
她眼睛一转:“白若!你让我打听的事情已经问出来了,还不过来!一会儿到了卯时女眷回家,我可就很难再出来了!”
白若有些诧异:“这么快!靠谱么?”
左瓷满脸写着“少废话”,一个劲招手示意她赶紧蹲过来,眼神还在凶巴巴地盯着青年:
“你还不走?看不出我有事情要说?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张说张道济的……唔!”
白若一把捂住她的嘴,回头看向青年。有些歉意地说道:“不好意思哈,你要时还饿就先在这儿吃着,除了丸子我都没动过的……”
青年摇头起身,白若这才发现此人身量颇高,神色虽然随和,但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
和张昌宗有点像。
张六爷和谁都很聊得来,大到天地玄黄,小到市场菜价,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但只要多接触一下,就会有一种很明显的感觉——
这个人很容易被了解,却很难被亲近。明里暗里仰慕他的人还是那么多,没办法,长得好就是占便宜,连嘴唇都软软的,咬上去……
停!
怎么一想他就没完!
青年:“卯时,我该上工了。”
白若还想问问上得是哪门子的工,这边左瓷却拉了她一把,不过一回头的功夫,那青年就不见了。
啧,连神出鬼没的臭毛病都很像。
左瓷:“我跟你讲,虽然那位张二爷的事情我没探听出来……”
白若起身就要走。
左瓷一把拉回来:“哎,等会儿!但是我听说,近来陛下身边多了一位副监,也姓张,唤作张易之。”
白若也隐约听过这么一号人物,但并不明白其中关联:“说重点。”
左瓷:“你让我探听的那位张二爷名叫张牧之,这你知道的对吧?柬,牧,易,德,是张丞相那一辈张家的宗字。所以我怀疑……”
白若:“开什么玩笑,张易之的岁数在那里摆着,打死他也没可能跟这两位是兄弟!”
左瓷:“我也没说是啊……哎你别急,有些规矩你不懂,比如说遗腹子可以继承父亲的宗字,继续使用父亲的名字,这样就相当于继承了父亲的福气,家族没有断代……”
“说人话。”
左瓷:“准确的说,张家在张丞相这一辈实际上有三个儿子,老三就叫张易之。但他一直在外求学,十七岁的时候直接在外面成了婚,同年就得了急病而死。”
白若:“这消息是从谁嘴里扣出来的?”
左瓷:“这又不是什么秘密!主要是他的夫人是位花魁娘子,这种事,张家自然是不会认的,后来闹到张三爷为了夫人和家里断绝了关系,在当时是很轰动的一件事呢。”
白若姑且信了。
左瓷:“我也是今天在知道新上位的副监的名字——张易之,啧,按岁数往前推,正正就是从前那位张三爷的遗腹子!”
白若心里信了几分,嘴上却还理智地反驳道:“没有证据,不好瞎猜。”
左瓷:“说来也是可怜了,即便真的是张家的子孙,也不会被认祖归宗的。”
白若心中一动:“为何?”
左瓷:“你不知道?”
白若摇头。
左瓷一脸古怪地看着他:“张六爷便是控鹤府的当家侍郎,你和他关系不是挺近的?”
“又关张昌宗什么事?”她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烦躁,想要继续听下去,却总感觉后面不是什么好话。
左瓷:“……控鹤府中有许多司务,两位副监和一位春官侍郎。”
“那是,陛下的‘后宫’啊……”
🔒第七十三章
◎“升官了”◎
控鹤府, 麒麟台,俱是仙家府门的名字,被女皇陛下挪用到了人间, 倒也十分应景。
麒麟台从前唤作学士阁,里面养着些口刀笔剑的言官文臣, 镇日里没什么正事,只负责挖各位朝臣的墙角——
因此, 白若一直以为,控鹤府虽然不是什么正经衙门, 但职能应该和麒麟台差不多。
可惜不是。
打死她也想不到, 陛下竟能公然将自己的男宠们聚集起来, 堂而皇之地给他们分封官职,还专门设立了一个衙门。
对于这种做法, 白若心里其实还是很欣赏的,同样是皇帝,凭什么因为陛下是女子就剥夺她豢养后宫的权利?
若换了她在那个位置上, 说不定还要做的更出格一些——当然, 以上想法, 都要建立在张昌宗不是这劳什子控鹤府当家侍郎的基础上。
可惜他是。
白若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就阴了下来:“你再说一遍, 春官侍郎, 到底是做什么的?”
左瓷被她吓了一跳,又不知是哪里出错, 小心嗫嚅道:“控鹤府嘛, 下面那些司务副监自然都是用来……取悦陛下的。”
她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 奈何不知雷区在哪儿, 只好硬着头皮说道:
“春官侍郎就要复杂一些, 你也看到了, 现在这朝堂上就没有六爷管不了的事——陛下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了,很多事务都没精神头解决,须得人关照,必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代替陛下做决定,在泉州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
张昌宗在泉州临时放出虎符,力压数万隐军的事情已经让老百姓编成话本了——
按理说,私自调兵的罪过比起谋反也不差什么,但这事没人提,大家就都跟忘了一样。
“都说六爷是凭本事站到这个位置上的,这些年他总理朝政,不说井井有条,到底是没让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翻到台面上来,就是当年的来俊臣来大人,见面也得让着他几分——真要说六爷是陛下的栾宠,任谁也不信,哪个男宠能有这等本事?可是……”
可是张昌宗那张脸的杀伤力就在那儿摆着,换了她是陛下,天天看着,也要把持不住。
原来如此。
怪不得张昌宗看不上她。
陛下从前,唤作媚娘,两代帝王都对她青睐有加——
全世界都要阻止她的步伐,他们要她乖乖地停下,做所有妇人该做的事情,带上无形的枷锁,居住在看不见天日的宫殿里。
于是,她就将这世界掀翻!
领赏的时候,白若跪在殿外,远远地看过一眼,那个女人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之上,冠冕和权威如同她脚下卑微的尘土。
岁月没有侵蚀她的美,即便是隔着这样的距离,也能让人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这是一个征服了世界,也征服了时光的女人。
舞台之上,琵琶一声急过一声,也不知是在拨谁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