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城西控鹤府的角门了,谁若觉得这里毫无防备,谁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子。
胡如在闺女头上按了一把:“咱们到了,绕一圈从正门进去,不许乱跑,啧,爹说话听见了没有?”
阿满胡乱点了个头。
门童早早地就等在了大门边上,谦谨恭顺,笑容可人,接过马缰,弯腰行了一礼,往大门里面一请,示意主人正在里面等候。
胡满虽然只有五岁,却一早就随母亲参与各家夫人举办的大大小小的宴会,这长欢城的青年才俊几乎见了个遍,却觉得他们加起来也统统不如眼前这个门童。
可这也只不过是控鹤府的一个门童罢了,里间的各色美人几乎从没在世上露过面,站在一块更不知是何等风景。
胡如看着自己闺女发光的眼睛,觉得有点发愁。
门扉从两边打开,一个长了公子模样却自称是小厮的人迎了他们进去。
胡满一路上胡满撒泼打滚,硬是牵着人家的手走了一路;
胡如老父亲有点恼,却不好在这院子里喧哗,只得作罢,转而不动神色地观察起四周来——
一路上满是曲亭回廊,弯弯绕绕,步步盛景,亭台楼阁错落其间,每一处都自成天地。
若非要做个形容,不是仙人洞府,便是妖精幻景。
因为看似仙气缭绕,内里却七拐八拐地藏着无数个看不见的心思,这宅子与它那笑面的主人简直如出一辙。
小厮将他们迎到了一处竹林,阳光从竹子的间隙挤出来,在石板路上投射出点点的光斑;
竹间有条小路,仅容一人通行,那路在竹子的遮挡下转了个弯,看不见通向何处。
胡如:“这边是你家六爷会客的地方?”
小厮点头道:“是,主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这些个大人物,多多少少有些臭毛病,胡如也没计较,抱着胡满就往里走,竹林清风吹得人十分舒服,不由自主就让人放慢了脚步,大约过了盏茶功夫,眼前出现了一处红墙——
鲜红色,映着翠竹真是说不出的风雅好看。
红墙上立着一扇木门,有点矮小,要微微弯身才能通过。
门后豁然开朗。
🔒第七十五章
◎“咱们来交换人质”◎
门后豁然开朗。
与竹林的秀致不同, 门后是一座飞檐大殿,两边用游廊连着两座偏殿,也是一般风格;
中间的空地大到可以供百十来人同时练武, 四角镇着吉祥瑞兽的石像,金瓦红柱, 本该鲜亮无比,却硬生生被大殿紧闭的大门映出一种严肃沉闷来。
“哇——”
胡满不用自主地赞叹了一声, 眼睛睁的老大,似乎想说点什么形容一下檐角坐着的那人, 但临到头来, 却又什么都说不出。
别说是只有五岁的阿满, 大多数人第一眼见到张昌宗,都会有种穷尽古今辞藻也无法形容的感觉。
一个人怎么能美得超脱世相呢?
眼下, 这个人穿着一身绯红的官袍,像是刚从宫里回来还没有换下。
他正坐在大殿最高处,一腿曲起, 一腿平放, 后背靠在飞檐上, 饶有兴味地看着大殿另一侧, 虽然逆光看不清面容, 却依然让人震撼于眼前的景象。
胡如想去捂闺女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胡满:“漂亮姐姐!”
胡如:“……”
他女儿把张昌宗认成了女人, 还大声地喊出来了?!
胡如:被刽子手砍头的时候应该用什么样的姿势会好看一点?
高高在上的六爷似乎是刚刚发现了这对父女, 坐着朝胡如递了个拱手礼, 伸手朝下面的大殿一指。
胡如赶忙还礼, 牵着拉不住的胡满推开了大殿的门, 却发现大殿里什么都没有, 与其说是个殿,倒更像是个有门的牌楼,殿的另一侧种着层层的花木。
外围竹荫处处,在空场地上被暴晒的烦躁登时为之一空——
小花园里走出一个少女,额上汗涔涔的,满头青丝在头顶束成一个可爱的鬏鬏,用一根明黄色的发带拉住,在身后随着走动飘飘荡荡。
女孩十六七岁的模样,一双圆圆的杏眼笑起来有点弯,肤色白皙,面容红润,唇角微微上挑,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也自带三分笑意。
胡如一见了这人,第一反应是——
奇了,控鹤府居然还有母的活物!
第二反应是——
呀,我家阿满长大了,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吧。
胡满像个小炮弹一样嗖地一下冲过去,自来熟地在自己头发后面一捋,抓着一条一样的带子举高高给她看,带着十二万分期待问道:
“你看!我们长得好像喔!你是不是我姐姐?”
少女低头笑了一下,蹲下身道:“不是呢,我可和家里人滴血认亲过,绝对不是你姐。”
“这样啊,”胡满的失望只持续了一瞬间,随即又高兴道:“那也没有关系呀,我真喜欢你,可以在你家住么?”
少女有些诧异:“你说这里?”
胡满大力点头。
胡如咳了一声,一把将自家不知死活的小崽拉回来:“白侍郎……不,应该叫白副监了,我家阿满不懂事,您别跟小孩子计较。”
白若起身,不对着小孩子,她那点耐心就跑没了,唇角的弧度一收,平添三分冷漠:
“什么副监不副监,听着别扭,您叫我小若便是了。张昌宗在里面,大人进去吧。”
当今世上,还有几人敢全名全姓地称呼张六爷的大名?可见两人关系匪浅。
胡如打了个哈哈:“好,好,只是刚才还看见六爷在上面赏……呃,晒太阳,这么快就下来了?”
白若没再回答,只是弯身向胡满问道:“胡大人有正事,你要不要跟我去玩一会?”
胡如眉头蹙起,胡满却满脸喜色:“好呀!”
白若朝胡如点了个头,牵着胡满往侧殿走去,照顾着她人小腿短,走的很慢。胡如并没有马上就走,还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胡满:“姐姐,里面这么凉快,你为什么一身汗?刚才晒了太阳么?”
白若:“是有人在教我……练武。”
胡满:“武是什么?”
白若:“嗯,这个东西。”她琢磨了一下,用尽可能好理解的方式说道:“是一种学了可以欺负人的东西。”
胡满啊了一声:“那阿满不要学的。”
少女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是学了也可以不受欺负。”
胡满:“为什么大家总是要欺负来欺负去?”
白若:“长大了就是这样的。”
阿满人太小了,她听不懂这句平淡回答里的意味。
胡如却为这句话沉默了一下。
张六爷叫他带着女儿过来的用意,他现在明白了:
这位小若,眼下名义上归自己管,手头要处理的事又是凶险万分,胡如是个老油条,在长欢这口大油锅里滚了这么些年,滑不留手,真要出了点什么事,推下面人出去顶缸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是这小若公子,是个宝贝。
所以,六爷就把他的宝贝闺女也攥在手里,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
六爷果真已经“落地”了。
胡如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张小方桌前,动作自然地收拾着眼前用过的茶具,似乎并不觉得以他的身份做这种事有什么不妥。
他抬眼对着胡如礼貌地笑了一下:“胡大人坐,地方远,下人得等会儿才能奉茶过来。”
胡如道了句无妨,规矩地在他对面落座,开门见山道:“下官不宜在控鹤府多坐,六爷有什么吩咐请直说。”
昌宗似笑非笑:“怎么,大人嫌本府这地方腌臜?”
胡如:“不敢不敢不敢,这是怎么说的?下官有几个胆子敢生这样的心思?”
昌宗:“那便好,毕竟令爱还要在这里住一阵。”
胡如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闻言也没有怒,甚至有些平静地说道:“那是阿满的荣幸,别给六爷添麻烦就好。”
他如此沉定,昌宗反而有几分赞赏了:
“胡大人放心,府上闲人多,都喜欢孩子,一定看护的好好的。”
张昌宗自恃身份,吃穿住行这等事上必然差不了孩子的,这点胡如倒不是很担心。
不论联盟建立的过程如何,今天他一脚跨进控鹤府的大门,大理寺站队到张昌宗身后这事就算是板上钉钉了。
胡如很懂规矩,独女在自己眼里固然是千好万好,但在外人看来,一个女儿其实值不上什么分量。
所以当张昌宗问起他家乡的时候,他就非常上道地回答道:
“下官原是燮州人,七岁那年乡里发了瘟,父母染了疫病都去了,只剩下我和我兄长两个人,从阎王手里抢了两条命出来。”
“后来……我在并州的志云学院读书,兄长投靠了京中一位大人物,只与我书信往来。”
“我二十岁那年,他死在差事上,京中寄来了两大箱银子,一应诸事都不许问,连尸骨也不能收。”
这边是胡如人生中最大的一桩隐秘之事了,虽然有些地方仍然语焉不详,但——
“若是本府没有记错,胡大人履历上的出身似乎是……”
“太原王家的旁支子嗣,因为过寄而成为外姓。”胡如接口,接着一声嗤笑,自嘲道:“王家何等清贵,祖宗不知传了多少代传下来的言情书网,我这样的农家子弟,自是不能比的。但若没有个出身,就是考了状元,又有谁会多看我一眼?”
言下之意,竟是承认了在出身上作假。
想来这也是他那位哥哥拿命换来的清贵了。
昌宗点了点头,胡如很有诚意,这种事,一旦被捅出来便是欺君之罪,对方坦诚以告,自己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但说到什么程度,实在需要好好把握一下。
胡如实在上道,眼睛一扫就知道昌宗在顾虑什么:“下官倒是有点好奇,那日在张丞相寿宴上出现的那位,到底是什么人?”
天尊。
这答案人尽皆知,但胡如问得显然不是这个。
天尊来的时候昌宗已经走了,两人并没有碰面。照理说不该怀疑什么,但那天天尊显然对白若有些不同常人的关注,白若又与张六爷的关系如此密切……
昌宗笑了起来:“那是我师父。”
饶是胡如已经做了种种猜测,但亲耳听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像天尊这样高山仰止的存在,竟然会收朝廷中人为徒?
还是张昌宗?
六爷对外,别说是会武,让他从长街一头走到另一头只怕都要嫌累,在众臣心中一向是个体弱的印象,这……
最初的惊讶之后,胡如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罢了,这可是张昌宗,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他刚才不还在房顶上呢么?
两人心照不宣,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在空中轻轻一碰。
两人又就着竹荫扯了些三纸无驴的客套话,日头微微偏西的时候,胡如起身告辞:“我这便回去了,大人也早些歇息。”
“歇息是不能了。”昌宗含笑道:“晚上怕是还要接旨,歇下了还得再起身,麻烦。”
胡如默了一下,旁人一年也不见得能收到件正经旨意,大多是宫里的公公提着盏小灯溜溜达达出来,口头通传了便是,反观张昌宗,家里的圣旨只怕都多的能拿出来做衣服。
正想着,宫人独有的尖利嗓音便在外边高高地响起了,却与他们想的有些偏差——
“控鹤府副监张易之,白若接旨!”
这可奇了,旨意送到了控鹤府,却不叫张昌宗。
“二位副监,今晚沐浴焚香,明日卯时入宫面圣!”
🔒第七十六章
◎“这座殿里,镇着一个殿下”◎
宫里出来的人就是讲究, 白若叫宫人按在桶里来回洗刷了三遍,皮都要落下一层,这才勉强算是有了入宫面圣的资格。
“这位大娘……”
拎着她一条胳膊使劲擦拭的女人面无表情:“下官清璜。”
“……这位大人, 能否轻些,不都已经洗干净了么, 这又是作甚?”
清璜大人翻了个白眼:“香膏。”
白若嘴角一抽:“难道不是还要熏香?”
清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百无聊赖地坐回太师椅,任凭这位清璜大人在她身上搓来搓去, 照这个劲头发展下去,说不定她要为了见皇帝准备个通宵。
正想着,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及其细微的嗡嗡响声,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去看女官, 发现对方的表情一丝裂缝也无,心知这便是“传音入密”, 估计只有自己才能听得到。
“不要声张。”
白若身上一僵。
“明天进殿以后,问什么就说什么,不要有任何隐瞒。”
她抿紧了唇, 没有回应。
事实上, 她也回应不了, 不扎扎实实地练上三五年内功, 根本用不了这功法。
不过她也不打算说什么就是了。
那边安静了一下, 又说道:“陛下看着年轻,别认错了人。”
张昌宗有时候真是细心得让人生厌——
虽然外间都传小晋是陛下眼前新晋的红人, 但这种宠幸的具体体现只是陛下亲自开口指定她去办了几件不大不小的差事;
事实上, 白若从没有近距离地见过陛下的天颜。
那边再没动静, 料想是张昌宗将要嘱咐的都说完, 就自己离开了。清璜大人见她走神, 手下的力度便又大了几分。
“疼疼疼!”白若的眼泪差点被逼出来:“大人!”
清璜冷冷道:“坐好。”
不知道是不是张六爷前来嘱咐的举动取悦了她, 白若的心情还不错,连眼中的冷漠都收了几分:“清大人是专门为入宫女眷做准备的?”
清璜:“不是。”
白若:“喔,说的也是,毕竟我也不是什么正经女眷……”
清璜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略带自嘲的感慨:“殿下,我只为殿下做此事。”
她这么说,白若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李显。
但……
清璜虽然年纪略长,姿容不比年轻的姑娘们,可毕竟隔着男女大防,怕是不太好吧……
清璜:“太平殿下。”
“唔……”不对,那自己又是何德何能,与太平一般待遇?
清璜看出她的疑惑,似是而非地说道:“这是天家的恩典。”
白若看着自己胳膊上被揉出的红色,真的很难把这种服务归为“恩惠”一类。
她看了看清璜眼角的细纹,心思一动:“大人在宫中有好些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