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
元芷的面色却沉了下去, 微垂的眼角盯着他看。
李巍的指节轻轻的碰触着元芷的指节, 眉眼干净又无辜, 语带委屈:“阿芷, 我有点疼。”
元芷绕到李巍身后——他身上穿着深色大氅,血迹沾染在上面的时候, 并没有过于突出,反而融合在一起。
元芷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感觉眼眶有些酸涩:“你有几条命能陪着我玩吗?我说要进去你就进去, 不怕里面是埋伏吗?不怕我是个线人吗?”
李巍的指节牵着元芷的指节,他轻轻的晃了晃,语带无辜:“阿芷,你不要凶我。我会很难受的。”
元芷伸出手戳了戳李巍的手指:“暗卫给你的金创药,给我。”
李巍被她碰得指节一僵, 连忙将金创药拿了出来。
元芷刚拿过金疮药,就看见李巍身形一晃,直直的撞到她的肩上,彻底的晕了过去。
李巍再次醒来的时候,是在黄昏。
外面细碎的阳光透过疏窗照在硬板床上,孩童的嬉笑打骂声也萦绕在他身边。
李巍下意识的揉了揉自己的额间。
这是在哪里?
他的脚面刚触到地面, 便听到女声轻柔的传了出来:“子言, 大夫说, 你暂时不能下床。”
李巍连忙重新老实的躺在硬板床上,牵连到后背的时候,不免“嘶”了一声。
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不大的房间抬眸便能四目相对。
元芷穿着身灰色粗麻布衣,发上未带首饰,和乡下的女郎一样松松垮垮用发带绑着两个麻花辫,垂落在胸前。
唯一不同的是,她长得过于耀目,似是山野中的精灵。
惧意涌入李巍的心间。
上一个“山野精灵”已经是宫中的金丝雀了。
李巍勉强压下心中的思绪。
元芷将手中的药碗递给李巍,嗓音平淡:“多亏路过的王婶,不然我一个人无法将你带走。”
她在生气。
李巍心下咯噔,连忙抬眸冲元芷笑道:“阿芷,我不是不跟你说,而是刚好发现……”
“刚好发现?你为何要带我来狩猎?”
元芷凑到李巍的面前,漆黑的瞳孔一动也不动的盯着李巍的眼睛。
李巍注视着她轻颤的睫毛,喉结滚动了下,手指也不免蜷缩了一下。
她的眸光带着审视和猜疑,似是要透过李巍那双清亮又天真的眸子看到他的内心深处。
他看向元芷的眼睛,声音很轻:
“阿芷,我想带你看海棠花。”
他苦恼的看着元芷,嗓音委屈:“真的,阿芷。到晚上的时候,我想带你去看海棠花。”
元芷放在床边的手不自觉的蜷缩了下。
“是真的,阿芷,我只是没想到有人会追杀我。”李巍靠在床边看她,苍白的面色上浮现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在皇城脚下敢追杀我,也不知道皇祖父知晓这件事吗?”
他屈起手指,不自觉的敲了敲床边。
或许是知道的吧,毕竟,他这个靶子也有可能成为吃人的恶兽。
元芷坐于床边看他,片刻,摇了摇头:“是来追杀我的。”
看来她清楚沅峰的性子,沅峰倒也对她的性子一清二楚。
不管是不是她,先解决掉她。
门外并不温柔的女声高声喊道:“程女郎,你男人醒了吗?”
这声音冲破一室的寂静,元芷起身将门打开,笑意温柔,俯身行礼:“多谢王婶的收留,妾的夫君刚醒。”
王婶是槐村有名的“悍妇”——据说,丈夫被她克死,只留下四岁的儿子与她相依为命。
“俺恁做啥事啊,”王婶头戴灰色布巾,高高突起得颧骨上带了几抹红,将手中的碗递给元芷时,才发现她的手背上全是密密麻麻割裂的伤口:“让你男人喝点吧。”
元芷接过碗筷,再次俯身行礼,却被王婶拉住。
“俺这不讲这些的。”
元芷仍是坚持将礼行了下去。
门又被掩住了,元芷将粥放于李巍能伸手够到的凳子上面,垂下眼帘看着他道:“先吃吧。”
她刚准备转身离开,衣服的下摆被人拉住,元芷疑惑转身看着李巍。
李巍抬眸看她,通红的耳朵藏于乌发之后,声音放得很轻,面上讨好似的露出一对酒窝:
“阿芷,你吃过了吗?”
元芷点了点头。
但拉着她衣袖的手并没有放松力道,他说,
“阿芷,我手上没有力气。”
孩童嬉笑的声音小了许多,许是大多的回家吃饭了。残留的阳光浅浅的漂浮在床榻之上。
元芷坐于椅凳之上,抬手捏住勺子递给李巍。她面色还是很淡,看不出来有多大的情绪。
李巍看着她脖颈间裸露出来的青色细小血管,无意识的将勺子咬得发紧。
元芷皱着眉看他,这才发现李巍现在不止是耳朵,连面色也都发红起来。
她下意识以为李巍发了热,不免低声询问:
“子言,你发热了吗?”
李巍顺着她的话,摇了摇头。
他这时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元芷的脖颈看,连忙将粥咽了下去,摇了摇头。
“不热。”
他话音虽已落地,但面色却越发红了起来。
元芷只能俯身伸手碰了下他的额头,却发现,并不热。
看来是没发热。
那就好。
李巍因她的动作不免全身僵硬起来,她身上浅淡到几乎没有的檀木香冲到他的口鼻之中,鼓动于他的血管深部,胸廓处的心脏不停急迫的震动起来,连带着他的眼尾似乎都沾上了抹艳色。
元芷发现了他的僵硬,侧过身看他。
李巍触到她的眼神,不免连呼吸都放缓了一瞬,他的喉结急切的滚动了下,骨节分明的手似乎要抓住元芷的衣袍,却克制的停留在半空,嗓音沙哑:“阿芷。”
乡下没了楼阁作遮掩,狂风大吹起来,打在尾部略微枯黄的农作物之上。
孩童的嬉笑声却越过风和山岗飘了过来。
王婶的唇角笑意越发大了起来,手上编着的竹笼也没停一瞬,她乐呵呵的对元芷道:“程女郎,你们夫妻两人可真是俺们的贵人啊,你看,你们一来,今夜估摸着就要下雨了。”
元芷笑意温婉的蹲在地面,她也拿起一个竹笼编纂了起来,随口问道:“妾以前是江南人,江南也大多编纂竹笼,王婶曾经也是江南人吗?”
王婶惊奇的看着元芷熟练的编纂手法:“俺以前也确实是江南的。不过,前些年,江南大旱,俺没办法,只能逃亡到上京,又嫁给俺男人,现在也没法回江南了。”
“江南大旱?”元芷编纂的手顿了下:“十年前的那场大旱吗?但是江南庄子上的人喜欢囤积粮食,又加上些水产品,为什么会抵抗不了那场大旱呢?”
王婶继续编着竹笼,嘴上也倒没停:“人多啊,俺记得,俺们家都有六个女娃子,再加上个宝贝疙瘩,一共七个人,都要张嘴吃饭呢。但是,大家少吃点其实也能过去,就是啊,俺们庄那一个月前啊,来了人高价收粮食。那么多钱啊,俺娘俺爹本来想着吃水产品,直接把粮食全卖了。”
“俺受过没粮食的苦,因此,前年,有人过来高价收粮食的时候,俺死死守着自己的粮食,一分都没有卖。刚好也能渡过今年的大旱了。”
她嘟嘟囔囔道:“还真是奇怪,一有人收粮食怎么就大旱。”
元芷听着她说得话,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手上的动作倒是一点都没停。
李巍看着她熟练编制竹笼,也蹲下拿起竹笼编制。
可惜,他从来也没学过,只能傻傻的将这东西缠到一起。
这么多年没人陪王婶说话,她直接将肚子里的话倒了一堆,这才抬眼发现元芷已经编好四个了:“程女郎,今夜的任务刚好做完了。”
王婶赶忙将元芷手中拿着的竹条夺过:“好了,好了,回屋吧,估摸着一会就要下大雨了。”
她话音刚落,天际传来阵“轰隆”的雷声。
王婶面上顿时传来极大的惊喜,她赶忙喊着:“铁蛋,铁蛋,将东西搬回屋,要下雨了。”
庭院前“咚咚咚”的跑过来一个身穿灰麻布的男孩,连忙帮着母亲将竹笼全部搬回了屋。
“你们也回屋吧。”
门窗全部被关上,“呼啸”着的大风吹打着门户,发出阵阵的呜咽声。
不过,屋内目前面临的是——只有一张床,这应该怎么分?
四下也没有任何被褥,若不想其中一人受凉,只能两人窝在一张床上了。
今夜无月,轰隆的雷声从天际响彻,映出室内一片亮白。
李巍不敢看元芷,他垂下眼帘,声音放轻:“阿芷,你先睡吧。”
他们很早便同卧一张榻上。
当年,他们不知道同卧一张榻的含义,现今知道了,倒显得拘谨起来了。
元芷自然知道李巍不可能会占她便宜,虽有些担忧李巍后背上的伤,但也知道李巍不可能会和她同床共枕。
因此,她放心的阖上眼帘。
李巍靠在床头看她。
元芷发尾处的发带被她自己摘下,可能是因为扎了半天的缘故,平时直直的黑发此时却显得有些卷曲,盖在她的额间脖颈,衬得她的面色更白,像是从污泥里长出的荷。
恶念从李巍的心间探出头,他的视线赶忙移开,看向别处。
夜间果然不出所料的下了场大雨,连带着高挂于树梢的洁白花骨朵也飘零的落了几场。
元芷向来起得较早。
她抬眸看着靠在床头的李巍,便起身让李巍休息半响。
借住于他家,自是不能让主人自己一个人忙——哪怕元芷已将自己的金簪送于王婶。
大旱无情,贫苦人家做饭用食材一般都极少。元芷也不敢贸然做饭,只能在王婶做饭时,帮她打个下手。
李巍自是没睡,他见元芷起身,也连忙起身凑到厨房帮元芷烧火。
王婶看着这对夫妻的模样,不由失笑道:“两人是刚成婚啊?”
李巍自然的点了点头,酒窝溢了出来,笑容乖巧又讨喜:“刚成婚。”
“怪不得这么粘糊呢,粘糊点好啊,小年轻就该这么粘糊。”
王婶话音一落。
窗户上探出个头看向王婶:“娘亲,我想去打野鸡。”
王婶皱个眉:“不行,现在虽说雨已经停了,但山路滑,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铁蛋的眼瞳转了一圈,看向李巍:“娘亲,我想要这个哥哥和我一起去。别的孩子都有父亲陪着去打野鸡,就我一个人没有。”
元芷的视线一顿,看向铁蛋。
她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好像也对着养父说过类似的话“为什么就她一个人没有母亲”。
孩童时期最怕的便是与众不同,他们想和群体保持一致,却也想从群体之中脱颖而出。
李巍面上带了几分笑:“可以啊。”
他站起身来,俯身看着趴在窗户上的小鬼:“哪里有野鸡?”
小鬼被他突然放大的面孔一震,声音都小了点:“后山。”
李巍双眼亮晶晶的看向元芷。
王婶连忙道:“程女郎也跟着你男人过去吧。”
昨夜刚落了一场雨,此时,树叶湿漉漉的搭在树干上面,清新又干净。
铁蛋将弹弓递给李巍,人小鬼大的问:“你行不行啊?”
李巍被他气笑了,故意气他:“我不行,你也退换不了了啊?是你让我陪你一起打野鸡的,又不是我非要陪你打的。”
铁蛋生气的嘟了嘟嘴,脚踏着山坡的声音越发响亮。
李巍甩着弹弓,眸光却扫过周围的事物。
东南角的方向,树叶“唰唰”得颤动起来。
李巍拉着弹弓,一只眼眯起。
元芷不免失笑,她的眉眼轻轻一弯看向铁蛋,声音很轻:“哥哥在骗你呢,哥哥弹弓玩得可好了。”
李巍听见元芷所言,手腕却不自觉得一颤。野鸡听闻动静,连忙窜得无影无踪。
铁蛋狐疑的看向捏着弹弓的李巍。
李巍的手一顿,他一手捏着弹弓,几步迈到元芷身边,解释道:“阿芷,这是个失误。”
元芷十四岁就认识他,自然知道李巍的骑术都是上乘,闻言,却有些担心他的后背:“子言,你的伤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李巍看着她将视线移到自己的背部,耳畔通红的摇了摇头:“没问题的。”
元芷这才低头看着一脸嫌弃的铁蛋,眉眼一弯笑道:“哥哥很厉害的,刚才只是失误,不信,你问下哥哥?”
铁蛋犹疑了片刻,但元芷的声音太过温柔,他不免信服的抬头问李巍:“哥哥,你真的能打下野鸡吗?”
元芷也是同款姿势,跟着这个小鬼一起戏谑问道,
“哥哥,你真的能打下野鸡吗?”
李巍看着元芷一张一合的红唇,他的脑袋刹那间一片空白,只能机械的点了点头:“可以的。”
铁蛋仍是怀疑的看着他,但鬼人精的点了点头:“好吧,我勉强的相信你一次。”
元芷看着李巍吃瘪,不知为何有些发笑,眉眼弯弯的跟着铁蛋的话说:“好吧,我勉强相信你一次。”
风吹动着元芷搭落在胸前的辫子,她的眸光清亮,映出两个完整的他。
铁蛋叹了口气,跳了起来,在李巍眼前挥了挥手:“哥哥,你的眼睛都要长在姐姐身上了!”
李巍按住铁蛋的手,装作严肃道:“乱说什么。”
话虽如此,可他的余光仍是不断的瞟着元芷的面色,耳畔通红的解释着:“阿芷,小孩子总是乱说话。”
他未等元芷回复,连忙握住弹弓向山林深处走去。
铁蛋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小声唾弃道:“胆小鬼。”
野鸡从林间气昂昂的扑腾着翅膀围着树边转圈。
石子从空中快狠准的划落过去,直中野鸡的脖颈。野鸡扑腾着那双色彩斑斓的翅膀“咯咯”得叫了起来,最终一头撞在了树上。
铁蛋惊呼一声,连忙奔了过去,捏住野鸡的两个翅膀根部。
“我承认了,哥哥好厉害。”
孩子天真又不掩饰崇拜的话语飘荡在林间。
李巍扭头看向元芷。
他的眸光很亮,神色得意,酒窝在脸上溢了出来,似是再求夸赞。
元芷迟疑接道:“我承认了,哥哥好厉害。”
她话音刚落,李巍的眸光顿时焕发出巨大的光彩,高马尾在空中晃荡起来,似乎昭示着主人不平静的思绪。
他的双手抬起,似是要抱元芷。
元芷放在腰间的指节也不由的蜷缩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