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去一身疲惫换上寝衣,裴濯坐到床榻上,待他将屋内灯熄了,意味着今日即将结束。
回府、用膳、沐浴,睡觉、起床、出府——这是裴濯每日的行程,简单而乏味。
但今日他并没有立刻去熄灯,而是从床底下取出一个箱子。箱子里面另有几个小匣子,还有一些粉色莹润的玉石,若是凑近了看,就会发现这些玉石形状酷似梅花。
除此之外,还有一根神似树枝的东西,看上去也像某种被打磨得光滑的灰褐色长条石。
裴濯只打开箱子看了眼,或许是想起愉悦的事,他扬起嘴角,片刻后又将箱子阖上放回原处,这才去把灯熄了。
今日过得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但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腊月二十二这日晌午,黎凝与长公主刚用完午膳,长公主就命人拿了一些礼品过来。
“这是裴相喜好的茗茶,还有你裴姨母喜欢的糕点。”长公主对着那些礼品一一介绍给黎凝,“趁着现在晌午日头还浓,不会太冷,你把这些拿去丞相府,替娘向你裴姨母问好。”
上次已经推拒过一回,黎凝望着这些东西,凝神思考这次找什么理由好。
长公主没给黎凝拒绝的机会。
“你若是有其他事要做,把这些拿去丞相府回来之后再做也一样,耽误不了多少时辰。”
看来长公主今日是铁了心一定要她去一趟丞相府,不然也不会在用完膳就让人把东西拿来,还是专挑晌午的时辰。摆明了不给黎凝找任何借口。
黎凝放弃挣扎,去挽长公主的手臂,笑盈盈道:“我怎么会有其他事做呢。今日去给裴姨母问安便是我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阿凝定会向裴姨母转达娘亲的关切思念之情。”
反正都要去,不如把长公主哄开心了,黎凝也能少被嫌弃。
裴相与裴澈都在宫里当差,裴濯也在军营没有回来,黎凝到相府时候只见到裴夫人与罗氏。
黎凝把长公主交代的都说了,又添了几句甜言蜜语,哄得裴夫人喜笑颜开,罗氏在一旁也跟着掩面轻笑。
黎凝陪裴夫人聊了一个多时辰,裴夫人让下人今日晚膳多炒几个菜,留黎凝在府里一起用膳。
“还是姨母疼我,我娘只会嫌我在府里碍她眼。午时才刚用完膳就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今日一定得来看望您。”黎凝想起长公主交代她时候的强硬,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幽怨,随即又笑起来,好像是见到裴夫人让她一扫阴霾,“我一见到姨母就满心欢喜,也想陪您一起用晚膳,不过我娘还等着我回去交差呢。我需得早点回去,让她知道姨母气色一如既往地好,比上回见到的还要貌美,让她好宽心。”
裴夫人又被黎凝逗得乐不可支,满眼都是对这孩子的喜爱,同时也暖心长公主对自己的关心。
“就你嘴甜。”裴夫人笑道,“你娘怎么会嫌你碍眼,疼爱你还来不及。”
罗氏听着她们的对话,也跟着笑道:“郡主性子这般讨喜,也不知以后哪家儿郎能有这个福气。”
罗氏话音一落,和乐融融的气氛凝滞一瞬。
两家长辈在黎凝与裴濯还小的时候曾开玩笑似的说过让两个孩子以后结姻缘,但那时候两人还小,大人说话也就无所顾忌。后来裴濯从军去到西北,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如今裴濯回来,他跟黎凝都已长大,俱到了说亲的年纪,确实不能再以玩笑对待他们二人的婚事。
很快,黎凝顺着罗氏的话接道:“那当然,能娶到我可是天大的福气!”
“这么骄傲自夸,小心那些郎君听完都跑了。”裴夫人轻点黎凝鼻尖。
黎凝不以为意地继续笑着,全然没有一点女儿家该有的娇羞。
又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黎凝就要回去。
裴夫人不舍地拍了拍黎凝的手:“路上小心些,有空常来府里玩。”
“我会的姨母,您就不必送了。”黎凝乖顺地同裴夫人道别,也对罗氏笑道,“嫂嫂也留步,我改日再来看望你们。”
离了丞相府,黎凝并没有立刻回长公主府。
其实长公主并没有在府里专等黎凝回去交差,方才不过是黎凝为了婉拒裴夫人留她用晚膳的借口。
直到看不见丞相府,冬雪才出声问:“郡主,那现在咱们要去哪?”
黎凝掀开马车一侧的垂幔往窗外看了几眼,放下垂幔后才道:“难得出来一趟,咱们买些零嘴回去,正好也快新年,到时才有得吃。”
府里采买的和黎凝自己买的可不一样。府里买的要用在全府,她自己买的就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黎凝还是让人回去告诉长公主一声她晚些回去。
黎凝流连忘返,肉脯果脯蜜饯蜜糖瓜子杏仁买了一堆,到黄昏才愿意回去。
回到长公主府,黎凝让人先把她买的东西拿去她院子,这才去正厅找长公主,汇报她今日去丞相府的情况。
长公主慢悠悠喝着茶,抬眼看她一眼,含义不明道:“终于舍得回来了?”
黎凝也没打算瞒着长公主她买了那些零嘴的事,不过买了多少长公主可未必知道。
“什么都瞒不过娘您。”黎凝嬉皮笑脸承认,又试图蒙混过关,再把在丞相府的事简单交代一遍。
长公主满意地听完,拿出几本册子给黎凝。
“这是什么?”黎凝看她娘一眼,随手翻起其中一本册子,先看到一个人的名姓,再是年纪到家世。
像这样的册子,自她及笄后,长公主拿过不少给她看。
长公主一一给她介绍都是谁家的公子,又道:“这几位都相貌堂堂,才识渊博,在朝中俱谋了差事,都是不错的人选。”
黎凝听完娘亲的介绍,阖上册子放到一边,双手捂住脸,看上去一副娇羞的姿态。
长公主笑了笑:“不急着做出选择,你拿回去,里面还有他们画像,连同之前那些,好好看看哪个最合你心意。”
黎凝仍捂着脸点点头。
长公主把那些册子叠成一摞,因此没注意到黎凝泄出指缝的叹气。
*
“怎么办怎么办……”
茶楼一间雅间,焦虑的声音伴随焦急的踱步声响起。
陆芷瑜看着眼前已经不知道踱步了多少个来回的黎凝,温声问道:“你为何如此排斥成亲?”
黎凝走回茶桌前坐下,愁眉不展:“成亲后我就不能像现在这般自由出府,不仅要遵夫家的条条框框,还要侍奉婆母,若是婆母不好相与,我还要被刁难。还有还有,若是有妯娌,我还得跟她们处好关系。”
陆芷瑜听完黎凝的担忧没忍住笑出声。
“这你都从哪听来的?”
黎凝眉心蹙得更紧:“话本子不都这么写?”
“你不必太担心。你是郡主,身份高贵,没人敢给你脸色。”陆芷瑜安慰道,“你若真成亲,婆家人他们只会敬重你,妯娌巴结你还来不及。”
只要黎凝嫁的不是皇家人,生活便与现在无异。长公主自然不可能让黎凝与皇子成婚,因此这点陆芷瑜便没说出来。
其实黎凝也知道这些道理。
但她还是不想成婚。
她也跟长公主说过她还不想成亲,谁知长公主态度坚定,任黎凝怎么撒娇都没用,记载各家公子信息的名册照常拿来给她看。
陆芷瑜给黎凝倒了杯茶,边问:“你可看过那些公子的画像了?说不定你看完会改主意呢。”
“没看过。”黎凝摇摇头,坚定道:“总之我现在还不能成婚。”
现在还不能?
陆芷瑜慢慢琢磨黎凝这话,猜测道:“你是有一些事还未完成,需要在成婚之前做?”
黎凝缓慢眨了下眼,目露敬佩:“阿瑜,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陆芷瑜失笑。
“什么事比你终身大事还重要,值得你放在第一位,连婚事都得排在后头。”
“现在还不能告诉你。”黎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等我搞定了再告诉你。”
“那我等你好消息。”陆芷瑜也不追问,只是问道,“那长公主那边你预计如何处理?”
想到这黎凝就头疼。
现在长公主是让她先看着那些册子,但她也不能一直这么拖着,时日一久,长公主迟早要逼她非选一个出来相看。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黎凝问。
“明日我要去寺里替家人祈福,你不若跟我一起,与长公主说是去求姻缘,如此,下次长公主若是再催你,你便可说你去寺里求过姻缘想再等等。”
听完陆芷瑜这话黎凝眼眸一亮,眉目都舒展开来。
“这法子好。明日我早些起床,去陆府找你。”
第9章 第九章
◎云福寺◎
黎凝把与陆芷瑜商量好的措辞告诉长公主,长公主听完狐疑瞥去一眼:“这次怎的这么积极?”
一开始拿给她看那些世家公子的名单可是抗拒得不得了,现在竟也知道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上心了。
黎凝露出几分赫然,语气格外认真:“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阿凝也希望能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待自己的夫君,一生一世一双人,与他美美满满一起过一辈子。虽现在也不知道这人会是谁,但若是去祈福能让阿凝心愿成真,何不试一试呢?”
黎凝把昨晚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理由复述一遍。
前半句是她心中所想,后半句是她胡乱编造。
长公主听完,心中微微动容。谁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找到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夫君,何况黎凝还是她唯一的孩子。
因为黎凝自小受尽宠爱,长公主担心黎凝性子长歪变得无法无天嚣张跋扈,便对黎凝严加管教,比任何人都要严厉。
好在黎凝只是娇纵任性些,倒没别的不妥。
长公主同样无比期盼黎凝能过得幸福。
黎凝在长公主府确实能无忧无虑地生活,但长公主府也不可能庇佑她一辈子,最好还是有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能陪她到老,事事都维护她。
“去吧,路上小心,记得早些回来。”长公主松口同意,又让黎凝多带些侍卫同行。
黎凝带上侍卫欢欢喜喜地出府去。
云福寺在皇城外,黎凝与陆芷瑜两人同乘一马车前往。
到了郊外某地,陆芷瑜撩起一侧垂幔,往某地指去,道:“那里便是我兄长与裴公子他们大军驻扎的地方。”
黎凝倾身,顺着她所指方向看去,果真看到营帐的轮廓。
“我还从未去军营里瞧过,不知道长什么样子。”
她一直好奇骁勇善战英姿飒爽的将士们平日里都会做些什么,忍不住想知道他们平日都是如何训练。
陆骁自小学武,很小的时候就被陆父带去军营训练,陆芷瑜也跟着去过几次。
陆芷瑜放下垂幔,坐直身,看着黎凝道介绍:“平日里士兵们都在操练,无论烈日或是寒冬,待有战事就出征保家卫国。”
黎凝笑了笑,真心实意感慨:“多亏了他们,我们才有今日安稳的生活。”
陆芷瑜亦弯了眼。
“确实如此。”
不多时就到了云福寺。
其实只要长公主信了她是来求姻缘的就行,黎凝不必真的来给自己求姻缘。是以,黎凝只给长公主祈福,很快就好。
陆芷瑜要替父母替兄长祈福祈平安,没那么快结束。
黎凝等陆芷瑜的间隙,戴上帷帽,让冬雪留在原地,待陆芷瑜好了就去寻她回来,只身到云福寺后山走走。
云福寺坐落半山腰,地处偏僻幽静地段,后山更甚。除了在大殿祈福拜神的香客,其它地方鲜少人迹。
山间云雾缥缈,如入仙境。
黎凝发现原来云福寺也栽种了不少梅树,在这鲜少人至的山里开得比凌霜院的还艳。
浅淡的梅花香气迎面而来,清逸幽雅。黎凝难免被吸引,走近了去,才发现有人先她一步在这里欣赏美景。
那人听得动静,转头去瞧。
是名温润玉郎的青年,面貌姣好隽秀。
不过黎凝没心思在意他是何模样,注意力被他身边的东西吸引。
“你在此处作画?”黎凝发现他身前摆放一张长案,上面摊开的白色宣纸墨迹未干。
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那名女子也朝他走近了几步,娉娉婷婷,素白裙摆飘动飞舞,宛若梅花林的仙子突然现身。
青年愣了一瞬,很快笑着答道:“正是。不过在下下一笔正被难住,不知如何下手。”
他侧开身,让他的画完全展露。
黎凝再走近了几步,与他保持距离,又能瞧清他画的什么。
这一看,黎凝立时拧起眉心。
“画前应当先确定好构图布局,确定主次,虚实结合,方能让画达到完整统一的效果。”
并非是在对他的画指手画脚,实在是这画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
他画的梅枝一点都不流畅,像是一板一眼临摹,生硬呆板。
青年似懂非懂,目露茫然,但也知道自己的画有许多不足之处,虚心请教:“还请姑娘再指点一二。”
“像那梅枝,画时应当虚实互用,留出梅花的位置,像公子这般一笔到底,届时再来添上梅花,未免突兀。”黎凝语气平静,既无轻蔑也无自满,这些问题她初学时也曾犯过,不过悟性好些,比旁人少走了些弯路。
“形似神更似。”黎凝目光从画上转移到青年脸上,“公子下笔前不妨先想想自己要画的是什么。画,并非只是画眼前所见之物,更要画心中具象。”
黎凝又再说了几句,把当初先生教的还有自己悟出来的一并说出来。
青年听完,受益匪浅,好似方才萦绕在心中的一团迷雾渐渐散去,再看向画时,心中也有了想法,清楚从何下手。
青年对着黎凝作了一揖,诚心道:“子绯初学丹青不久,今日得姑娘指点,受益良多。”
被他如此郑重道谢,黎凝这会儿反倒感觉不大自在。
她实在不忍孤傲的梅被画得如此不忍直视,这才忍不住说了几句。
至于他能领悟多少,还是要靠多多练习。
黎凝又勉励一句:“多加练习假以时日定能妙笔生花。”
“子绯谨记。”青年眉目清秀,又温和问道,“不知姑娘能否告诉子绯名姓?又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青年声音温润,目光诚恳,因此这话问出来也不会让人觉得轻浮。
“本…我唤黎凝,家舍不足为外人道也。今日随好友到此祈福,恰好路过此地,想来是与公子一样被这里美景吸引而来。”
若是让裴濯知晓她竟然如此低调隐瞒自己身份,想是会让他大吃一惊,说不定还要得他一句揶揄“我们尊贵的郡主何时懂得这般谦卑”。
但黎凝自认自己报上名姓已给足这位公子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