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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月中旬,乙一终于从东岭返校,实验室忙碌得很,徐立方也课业繁重,白天两人见得不多。
到了晚上便拉着手在校园里遛弯,悠闲自在。在楝树落花的时候,他俩喜欢坐在树下,淡紫色的花随风而下,盖了他们一身,等起身时要像刚洗完澡的小猫一样,抖落残花。
一天,乙一被室友拉着逛了花市,一个子儿也没花出去,倒是室友两只手都拿不下来,还得乙一帮忙拿一束。
刚下天桥,校门口保安室旁的墙上新嵌了块木门,十分突兀,门前还站了一小孩儿,面朝乙一的方向站得直挺挺的。
乙一心里还在纳闷,校门加装一道木门是几个意思,等再走近些,看清那小孩儿模样,长得是又老又小的,一米多高,头倒是挺大,远处看着以为是个披散头发的小女孩,近了才知道,是个长头发的男孩儿,也可以说是一个男人,一个侏儒。
他冲着乙一笑,嘴角似乎要扯到耳根处,露出发黄且不齐的牙齿,眼珠像死了半个月的鱼的眼睛。
“你有看到奇怪的人吗?”
乙一边问室友边冲着侏儒抿嘴微笑。
眼前空无一人,室友以为乙一是路上看到了奇怪的人,不好当面讲,于是说道:“怎么了,看到奇怪的人了?”
“没有,刚刚路过的人是见过的,有点眼熟。”
乙一往前走着,脚步没有停留,但手却紧紧捏着花束。
室友回头望了一眼,只看见天桥上一个穿白色衣服的男子,先前并没有注意他的长相,但肯定不奇怪,她觉得乙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也不便深究。
此时临近傍晚,并不算热,乙一却冒了一背冷汗,晚风吹得后背发凉。
等回了寝室,她什么都没顾上,冲了个澡便躺床上闷头大睡,入梦的照旧是悬在天上的巨眼,它们离得越来越近了。
而后一段时间,她有意避开校门,心中虽然坦荡,但总该装出害怕的样子。
月末时,乙一该去孕检了,有徐立方陪她,本来妈妈也说要来,结果临时有事没来成医院。
前前后后抽了几管血,照了B超,胎儿这时跟核桃一般大小,未发育完全的心脏有力跳动着。
医生说,一切正常。
坐在胶椅上等候的时间里,乙一把徐立方的手拉到自己稍显平坦的腹部上,问:“你感受到ta在踢你了吗?”
徐立方凝神聚力,生怕错过孩子的动静,片刻后他信誓旦旦道:“有!”
乙一忍不住笑,“ta都还不会动好不好!”
徐立方正想反驳,但仔细一想,才知道刚刚手掌感受到的跳跃是他自己的心跳,嘴上却不认输,说:“那就是你的肚子动了。”
抛开事实不谈,乙一厚着脸皮说:“就在刚刚,早上吃的玉米馒头已经变成屎了。”
世风日下,现代人尽是把屎尿屁挂在嘴上,徐立方心中感慨万千,把乙一的手拉到自己腹部,肚子咕噜一响,他说:“我也是。”
乙一笑着骂他:
“你真恶心。”
徐立方不甘示弱:
“你也是。”
等两人一起回校,不巧,走的刚好是正大门。
木门依旧在,就是没见侏儒人影。
一个晃眼,那侏儒突然出现在眼前,乙一被吓了一跳,心突然梗住,一瞬间差点没喘过来气。
装神弄鬼,不得好死!
乙一心中暗骂,但一想到自己从前也干过这事,也就大度起来,默默将发出的诅咒撤回。
那侏儒依旧是笑,脸上涂满了苍白的粉末,脸颊上扑了红色脂粉。
“叮铃”
风起。
风穿过侏儒血淋淋、空荡荡的腹部,化为喷薄的血雾,扑到乙一肚子上,她的衣物未沾染半分血色,雾气尽数涌进子宫,纠缠着那根纤细的脐带,狂风骤雨之下,纤夫要握不住手里的纤绳了。
这风是冷冽的,风里应该有血腥气,但乙一闻不到,苏德战场上的冬风也应当是这样的,风里有被冻僵的血气,还有冷松的味道。
她掠过侏儒的头顶,那道虚幻的门半开着。
进来吧,我的朋友,这里有答案。
乙一没舍得抛开徐立方的手立马冲进去,等到第二日,挑了个太阳正盛的时候,她拉开了那道门。
门里很普通,一间大的办公室,整齐排列着几十个工位,有的杂乱,有的干净,似乎员工们各有性格,乱些的办公桌上铺满了书,诸如《重生之我的智商二百五》、《醒来后我成了我家的看门小狗》、《拔光鸟族首领的毛后我被打了》……
工位的尽头,放了一玻璃展柜,有东西悬在空中跳动着,乙一没来得及细看,便被另一道门吸引住了。
是独居盛京时她租住院子的门,每次出去买馒头,迈出门后都能得到片刻喘息,门外她是鲜活的,门内只有死亡的暮气笼罩。
她轻轻推开门,原以为该是一片雪景,并不是,里面是一个没有边际的空间,偌大的地界被一排没有源头的冷光一分为二,这光没有源头,但有终点。
乙一在光路下行走,明暗交集处站了两排人,像帝王陵墓的神道,两边整齐排列了石像生。
他们笑着。
乙一浑身的汗毛都冒了起来,她不敢走得太快,怕一加快脚步两旁的人便如丧尸般追上来。她直直看着前方,但他们的样子总能入眼。
这人眼睛被剜掉了。
那人身体烂成一团。
还有人舌头吊到了颈下。
她强撑着走到尽头,站着的人也是笑着看她,像裘千尺一样。
是她,也是她。
迟一娘瘦得已经没有人形,如果你看过几十年前中原饥荒时留下的照片,你大概会知道她的样子,黑色的皮肤,没有情绪的眼睛,干柴棒一样的四肢,双乳干瘪,像布袋一样,rt贴着肚子吊着。
梦里的眼睛,就是这样的眼睛。
泪水不禁从乙一的眼眶流出,照镜子般,血泪也从迟一娘的眼眶流出。
乙一捂住嘴,哭得一抽一抽的,她想开口解释,但脑子一片空白,只有一遍一遍重复:“对不起,对不起……”
迟一娘也张开嘴巴,牙齿松晃,没有说出话来。腐败的五脏六腑涌上她咽喉,马上要冲破黑色的面皮了。
乙一转身逃走,没有人追她,她一路慌乱回到寝室,不知道在书桌前发了多久的呆才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电话嘟了很久,对方应该在忙,但还是接通了。
“你好。”
“吴医生你好。”
“怎么了小乙,最近情况怎么样”,吴医生很是和善。
乙一手还在发颤,定了定神说:“不太好,我看到了很多死人。”
“梦里还是现实?”
“现实,就在刚刚。”
“多久没吃药了”,吴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每年他诊断的精神病人不计其数。
乙一老老实实答:“两个月了。”
吴医生也不问为什么,他继续说:“不想吃药了?”
“嗯。”
“那就特殊治疗吧”,随后吴医生补充道:“这是我作为医生的建议,也是作为长辈的建议。”
乙一犹豫了,因为她知道特殊治疗意味着什么,删除记忆,是她摆脱梦魇需要付出的代价。
“会对怀孕有影响吗?”
“不会。”
乙一沉默了,但并不想耽误医生的时间,于是说道:“我想再考虑一下,谢谢吴医生。”
电话那头并未多劝,乙一挂掉电话呆坐着。
大概真的是她有病吧。
知道自己真的有病且病入膏肓后,乙一行事越发乖张。
徐立方也有察觉,问乙一,她也能老实交代,说自己孕期抑郁,急得他连忙带她去医院,也把搬出学校的计划提前,每天一放学就回家为乙一洗手作羹汤,就是不太好吃,但胜在有营养。吃饭的人是没有资格吐槽做饭的人的。
肚子渐渐隆起,每日遛弯时,乙一都能看见那扇门。
每每经过,她都在心中默念:“我有病,我有病……”
有病的她,注意到了学校有名的狂人,化工系的王雷。
人如其名,他是一个爆炸头,可能是由于同类相吸的原理,乙一缠上了他,常找机会和他交流化学知识。
这晚,徐立方有晚课,乙一和王雷约好到他的住处。
“咚咚”
她敲开他的房门。
“进来吧。”
“砰。”
门关上了,半只苍蝇也没溜进去,只能听见里面传来的细碎人声。
“你看看这个。”
“……”
“怎么不说话,吓到了?”
“太大了。”
“这没法小。”
“要吗?”
“要。”
楼道昏黄的灯光闪烁着,但它想烂掉,避免听到不该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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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长夜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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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乙一多吃了两个水煮蛋,寡淡无味,她把蛋黄扣掉,还不小心被徐立方看到。
8点40分,乙一将如常迈出家门,临走时她多看了徐立方一眼,他睡眼惺忪的,因为昨晚熬夜绘了图纸,眼下正泛着青色。
乙一没忍住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像揉小狗一样,徐立方顺势将乙一抱进怀里,轻捏着她的后颈。
他身上有很浓的舒肤佳的味道。
“你好香啊。”
“嗯,所以你要早点回家”,徐立方将头埋在她肩膀上,眯着眼睛缓缓说到。
乙一突然就不想走了。
在后面的一段时间,乙一会特别后悔这会儿没有好好抱抱徐立方。
她拍了拍徐立方的背,从怀抱里挣脱出来,说:“快去补觉吧,等觉醒了我就回来了。”
说完便拉开门走了。
路上阳光普照,乙一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路奶茶店、小吃店都很热闹,校门口的天桥她走了很久才下去。
她进了那扇始终不敢打开的门,她很冷静,一如从前。
乙一能真切感受到门的质感,“吱呀吱呀”,如鬼片里的音效。
她走进屋子,里面没有多大变化,稍乱的那个工位上,摆着的书换了一波,现在是《生生世世之反反复复》、《我在梦里追狗追了五十层楼》、《关于我会吐丝这件事》,真是奇奇怪怪、没有头脑的一堆书。
随后,乙一开了第二扇她更不敢开的门,里面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的熟面孔,上次已经见过,就不必再介绍了。
他们笑得更加灿烂,死灰的面孔上是被硬生生拉出来的笑,看着并不喜人。
阎王殿上的鬼差若是搞这种微笑服务,估计人人都得投身数字生命派。
乙一并不是不怕。
她戴了耳机,歌单正播放着——共产主义!唯物主义思辨与动荡的青春。
这会儿正放到《咱工人有力量》,乙一恨不得下地里挥上几锄头,哪里顾得上周围的亡友们。
这一路很长,据乙一观察排列在道路两旁的都是旧世界的受害者。
为什么受害者会以可怖的形象为人所惧怕呢?
该下地狱的难道不应该是那些苟活着的光鲜亮丽的施害者吗?
等想通了这个问题,她开始正视他们的脸庞,鞭子抽打,忍受饥饿,沦为玩物,他们的生命被苦难燃烧殆尽,为人少有的快乐记忆,在此刻继续燃烧,千千万万亡者像孤灯一样照着乙一前行。
等乙一走到终点,眼前骷髅般的女子看着她笑。
乙一也笑,她翻开背着的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纸盒,上面还缠了圈粉色丝带。
这是她原准备送给大家的礼物,一个小型□□,王雷造,品质应当有保障。
但她不想用了。
她将盒子扔进虚空,但始终没有听见物品坠落的声音。
当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耳机里歌声正激昂,听不见外面渐远的声响。
乙一走到迟一娘跟前,理顺她的枯发,擦干她脸上的血泪,直视她的眼睛说:“愿我们相会于全人类解放之时。”
说罢,转身离开。
亡友都是被一根根铁签穿过脊柱,串在原地的,他们不能行走,只得用死鱼眼注视着乙一的背影。
痛苦积攒怒火。
火焰直指苍穹。
成千上万人与我们一起。
战斗!
能失去的只有锁链。
乙一关上门,神色坚定地朝着工位尽头走去。
她的直觉告诉她,悬挂在空中的那颗蓝色心脏并不简单。
耳机里不断传来杂音。
面前的阻力越来越多,轻飘飘的,但堆了很多这种轻飘飘的东西,像棉花一样,棉花们堆挤着,挡住了路。
乙一有些后悔,她不应该扔掉炸弹的,哪怕会让王雷同学去坐牢。
痛失炸弹的乙一只好用手扒开棉花们。
没有实体的东西,就像一盘散沙,风一吹就散了。
但乙一的铁手扒这玩意儿仍旧扒得满手是血,她的血留在不成人形的一团团类空气物体上。
不知道扒了多久,才终于扒开条血路。
耳机里只剩嘈杂的电流声,滋啦滋啦。
乙一看着飘浮在空中的这颗心脏,没有血液循环,但仍旧跳动有力,像刚从人身上摘下来不久。
乙一轻而易举将它攥进手里,蓝色的血与手上的鲜红交融,饱和度高的红蓝色,混成紫色顺着乙一的胳膊流淌着,湿热的血打湿了白色短袖,让她很不舒服。
此时,她脑子里像放幻灯片一样,追溯着过往的生活,呈现着未来的日子。
她会以优秀毕业生毕业。
她会研究出优秀的小土豆。
她和徐立方会有一个可爱的小朋友,眼睛像他。
他们一家三口会在落满秋叶的路上散步,风一吹,金黄的叶子四处飞舞,孩子追着叶子哈哈直笑,她看着徐立方笑,徐立方也看着她笑。
……
生活多美好,你舍得放弃吗?
那颗心脏仿佛会说话。
但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又怎样,你会很快乐。
狡黠的心脏蛊惑着她。
乙一将心脏捏得更紧,完美的生活是不存在的。
心脏不再吱声,乙一的心也像被攥住一样,她捏住的也是她自己的心,力多一分,她的心就痛一份,她刚具有人形的孩子,生命就消逝一分。
孩子的心脏小小一颗,可能只有豌豆大小,一捏即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