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回眸,他们能说成几世的纠缠。
沈潜那套雨天送伞的说辞,说来与那些俗里俗气的话本子又有什么区别。再者她也不记得有没有这桩事,他怎么说,她也不知道真假。
她这样想着,想使自己清醒一点。
按说这是极其有用的一招,否则与傅凭临在一块的时候,她就该日日以泪洗面,心痛欲裂了。
然而她的眼神只清明了一瞬,随即便被唇上忽然传来的温热激得恍惚。
只是轻轻地印了一下,像要在她身上盖下一抹官章。
她没有闭眼,沈潜也是,那双一直沉如夜色的眼睛变得更暗。
他似乎在观察她的神情,一会儿之后,眉目间带上些笑意,又一次靠近。
这一次他没有再花费心神去观察什么,只是专心于唇齿间的征伐。
忽然的靠近,许明月被他逼得后仰,不得不搂住他的脖颈以不向后倒去。
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小女孩,本以为自己应付亲吻该是绰绰有余,但这时却察觉到亲吻与亲吻之间是有差别的。
只是唇齿相贴的吻她当然能应付,左不过是小鸡啄米一样,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
可沈潜,他好像是食人肉的猛禽,啄是不够的,他还要咬,追着人不放,似乎她是块香骨头,非得将她抽筋拔髓才肯罢休。
她哪里被这样吻过?一时间头脑昏昏沉沉,只充满了一个酸滋滋的念头——沈潜定然是身经百战。
舌尖忽然一阵刺痛,许明月吃痛睁眼。
沈潜的额头抵过来,很近地同她对视,嘴边是一抹危险的笑:“娘子出神了,在想什么?”
许明月被他看得面颊更烫,移开视线。她总不能坦白,在想你吻得这样好,不知亲过了几家姑娘。
沈潜见她躲开视线,目光一沉,手上动作顿了顿,抚着她侧脸将她转回来。
许明月皱了皱眉,不明白他怎么才同人亲昵完,就忽然变了脸。
心下情绪一时更复杂,她索性不转脸,只是也不看他。
抚着面颊的手一顿,沈潜开口道:“娘子……”
然而正在此时,寝房的门又一次猛地打开来,这一次的声音比上一回更响亮。木门甚至发出吱呀的声音,似乎摇摇欲坠。
李乘风踹开门时便大声喊:“明月!”
他从柴房直直地冲过来,一路上遇见不少官兵,只以为是与林员外狼狈为奸的,不等人家解释,荡平了就往寝房里冲,只怕自己到得晚了。
可真等冲进了寝房,才发觉自己真是到得晚了,而且不止晚了一时半刻。
寝房昏暗,只看得见许明月一双手搭在一个身形高挑的男子肩上,他们的影子黏在一块,面容也贴在一块。
那男子见有人闯进寝房,投来杀意暗伏的一眼,那张脸,是李乘风以为自己不能更恨的模样,是沈潜。
李乘风也不是没有见过许明月与沈潜亲昵。
江南这一程出发之前,他就在城墙上远远瞧过一眼。
只是当时的心情与现下比,相差不是一点半点。
当时看傅凭临一副发疯的模样,他还觉得好笑。不过是一个女子罢了。
他瞧见许明月轻轻推了推沈潜,随后她微恼的声音传来:“放开我。”
沈潜也不再看别处,他回过头去,他们的影子又贴在一块。
许明月避开脸去,又被捉住正回来。
头脑昏沉,不能呼吸之时,她听见李乘风的声音。
“沈潜,她叫你放开她!”
她被那声音激得清醒,愈加挣扎起来。
沈潜捉住她的手,眸光黯淡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松开手。
许明月得了自由,就要往外跑。然后便发现,这自由有限得可怜——只一臂之宽罢了。
沈潜一手搂着她的腰,若她跑到了一臂够不着的位置,便会一把将她勾回来。放风筝似的。
她气得抬眼瞪他,却见他神色冷淡,不是开玩笑的模样。
一时愣在原地,不明白他怎么就露出这样冷淡的神情,心里忽然生出些还是小女孩的时候都不曾有过的委屈。
她不再挣扎,只是面色也冷了下来。
沈潜揽着她的手紧了紧,垂眸看了她一会儿,终还是抬头去应付李乘风。
“出去。”他说,声音很冷,不复平日温和的伪装,“我与我家娘子亲热,还轮不到你来插手。”
这话说得露骨,李乘风咬牙骂道:“我道你有多喜欢她,当着外人的面说这种话,真不知她怎么会嫁给你。”
揽在腰间的手又紧了紧,许明月不由挣了一下,却感觉到沈潜浑身一僵。
他沉默许久,才再低声开口:“敬一,拖走。”
暗处飞出一个身影,同李乘风缠斗在一块,门在交手间又被掩上。
屋间再度一片昏暗。
这时沈潜却松了手,昏黑之间,许明月迟疑着想走。
她看不清沈潜的神色,只能听到他低低的声音。
“我若松手,娘子就要去找他了?”
许明月眉头一皱。他?
沈潜轻笑一声,接着道:“这才几日……也是,短短几日,却是共患难了一场。”
他连声问道:“他被人关在柴房,娘子很担心?我也是一连几日不眠不休地赶来,娘子为什么不担心?方才娘子为什么出神?也是在想他?”
许明月被他问得一阵茫然,但也从这不知所云的一堆话里捋出了些什么。
比如,“他”是李乘风。比如,沈潜不是翻脸不认人,是醋了。
又醋了。
“咳……”她心里的情绪复杂起来,逐渐的,一股不知名的甜窜了上来。
她移开视线:“你怎么终日都在吃醋?”
沈潜仍冷着脸,再度将她的面颊转回来:“娘子厌了,是么?李乘风不好吃醋,是么?”
许明月抿着唇,憋不住笑了。
沈潜面上冷意略消,但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样。
但待许明月伸手抚过他眉梢,那副神情便绷不住了。
沈潜呼吸紧了紧,就要低头吻她。
许明月伸手把他挡住了:“等等。”
她弯着眼笑:“把话说清楚,方才一个劲的冤枉我。我哪里就只担心李小将军,不担心你了?你径直赶过来的?一路上都不曾休息过?”
沈潜捉着她的手,轻轻地啄着,语气低低的:“我连着两日都在马上,为着见娘子,一刻也舍不得停。可方才我们才见面,娘子便问李乘风的事。”
他抬眼看许明月,学她的语调道:“李小将军。他什么时候被封作将军了?我怎么不知道?”
许明月止不住笑:“沈首辅,好酸呀。”
沈潜看着她的笑,好一会儿,无奈道:“娘子笑得开心,是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
许明月心中一软,柔下声哄他:“我方才心急,是担心清漪。天色这样暗,我又怎么看得出你舟车劳顿了多久?你现下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沈潜低低叹了声,将她抱得紧了些:“有娘子这句话就够了。”
两人又抱了一会儿,许明月朝后仰了仰,躲开来去细细看他。
凑得很近了,才看出眼下青黑,眼底藏不住的疲色。
她心里抽了抽,忙玩笑道:“这样看,沈首辅几日没有休息,好像是憔悴了不少。确实是不如人家二十左右的少年郎俊俏呢。”
明显的玩笑话,沈潜却抬手遮了遮,似乎不想再叫她看。
许明月愣了愣,随即移开他的手,认真道:“怎么当真了?我只是说笑,想劝你快些去休息罢了。”
沈潜也一怔,随即答道:“没有当真。”
但仍旧别过脸不看她,道:“娘子先回客栈,我将这边的事处理完便来。”
许明月心中暗暗道,今后不能再随口说话。
她想叫沈潜一同回客栈,但想想外头等着的县令官兵等人,又看沈潜躲着她的模样,最后还是先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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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月走后,沈潜便命人将林员外抬了进来。
之所以说是抬,是因为林员外方才在外头听见了些声音,知道自己意图轻薄的首辅家的夫人,已经瘫软成一团,不能自己站着了。
沈潜走至他跟前,他才生出些气力,求饶道:“大人,大人,求您饶我一命吧!是我狗胆包天,我不该冒犯夫人啊!”
沈潜淡淡看他求了一会儿,才道:“你很了解我?”
林员外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仍旧怕得浑身打颤。
哪能说得上了解。只是但凡在朝为官,或是与在朝为官的有几分交情的,都知道这个沈首辅的名号。
他是第一个不满三十便登上首辅之位的,也是第一个公然将锦衣卫收为己用的,更是第一个不吝亲自下诏狱、用私刑的。
据说他初登首辅之位的那几月里,除却朝会都在诏狱。那几月城东日夜是不断的哭嚎声,旅人过路都怕得绕行。
他想到这里时,正听见沈潜叫人把门关上。
门扉掩上,遮住最后一丝光亮。随即那双冷得仿似千年陈冰的眼睛落在他身上。
“自以为了解我的不少,命长的却不多。不必担心,你会活得比他们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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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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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月才出厢房,便见花园里头一片狼藉。
敬一与清漪两人在一旁拉扯着,李乘风独自一人,站在一堆枯草前头,盯着那枯草的眼神像是要一把火将它们都烧了。
走到近旁,李乘风看过来,凉凉抛来一句:“舍得出来了。”
许明月对他时晴时雨的破烂性子早有了解,并不搭理,只去听一旁敬一与清漪说话。
“你武功这么好,为什么不肯教我?”
“你当习武是什么简单的事?光师父武功好,徒弟没根骨,也是没用。”
“你是说我笨?”
“我可没说,我只是说没根骨。”
两人说到这里,许明月不由笑起来。
敬一才发现她,忽的一怔,抱拳:“夫人。”
许明月应了一声,清漪这时跑来抱她的胳膊:“小姐,我说想习武。李小将军不肯教我就算了,敬一也不肯教我!”
许明月轻弹了一下她额头:“人家不过是看出你只一时新鲜罢了。”
虽这么说,两人到底是一块儿长大的,许明月其实一向十分心疼清漪,把她当作妹妹看,几近到了放纵的地步。
于是她还是看向敬一,就要借沈潜的名头开口。
此时一旁站着的李乘风却忽然道:“我说了不肯教你?我教。”
清漪眼中一阵惊喜。
她还来不及开口,又听见敬一的声音:“你连我都打不过,教什么教。”
他抱着剑,朝清漪露了个讨好的笑:“清漪姐姐,跟着我学吧。”
清漪一眼看穿他心思:“怕沈大人罚你是吧?跟你学?我又不是傻的!李小将军,我要跟着你习武!”
李乘风面色终于放晴。他对着敬一挑衅地一扬眉,对清漪道:“明日听见鸡鸣便起,到客栈后院寻我。”
清漪面色苦了苦,但很快大声应下了。这下敬一整个人都耷拉下来,频频向许明月投来可怜的眼神。
许明月心觉无奈,三个人分明是随侍,她却好像是带了三个小孩。
这时李乘风却又忽然道:“除此之外,我还有个条件。”
清漪愣了愣:“啊?什么?”
李乘风看向许明月:“你习武的时候,你家小姐也要跟着来。”
清漪怔楞片刻,看了看许明月,又看了看李乘风,迟疑道:“我习武,我家小姐为什么要跟着?鸡鸣时分多早啊,小姐哪里起得来。”
李乘风冷笑一声:“若是夜里不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起不来?”
清漪听明白过来了。她是想习武,但她更想自家小姐能和姑爷小别胜新欢。她又不是傻子,小姐待她的好,哪里是个半路跑出来的师父比得上的。
她微怒道:“你这人说话真难听,武功高强有什么用?我不学了!”
她转脸看向敬一:“敬一,我跟着你学!”
敬一眼睛亮了亮,这时却不急着答应,反道:“那我也有个条件!”
清漪面露怒色:“你有什么条件!不怕……”姑爷罚你板子么!
后半句话还噎在嗓子里,就听见敬一道:“我的条件就是,夫人要与主子住一间房。”
他说完这话,不及几人反应,又急急解释道:“我们到的时候,满城的客栈都住满了人,主子若是不与夫人同寝,便只能宿在马车上,这风餐露宿了几天的,受不住……”
他话说到这里,清漪已经一挥手:“我当是什么条件,我答应了!”
许明月好笑地又敲了敲她额头:“你答应什么?这事是你来办?”
清漪糊弄道:“我来办我来办!我铺床我烧水,小姐只管和姑爷好好休息便是。”
她将“休息”二字说得重,纵是许明月也有些面薄,转身就要离开。
脚步方抬起,便被李乘风拦下了。
咬牙切齿不过如此:“你还真要答应?”
说着,两只眼睛也瞪着人,里头的怒火似乎要将眼前人也烧了。
许明月被他那眼神看得莫名其妙。她语气冷淡下来:“这和李小将军有什么关系。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这等私事,李小将军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相识不过几日?”李乘风神色一怔。
许明月又要走,他没敢再拦,因为他忽然发觉许明月说的竟是真的。
他们相识不过几日,但瞧见许明月与他人亲昵,甚至只是听见她可能会与他人共寝,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
许明月走到门边时,他忽然惊醒,不由大声喊了一句:“若我说,只这几日,我……我已经瞧上了你,想娶你,你信不信?”
许明月的脚步顿住,她回过头,似乎愣了愣神。
李乘风心中一喜,就要抬腿上前。
腿弯却叫人一踹,不由半跪倒在地上。
他仰头看去,对上沈潜阴冷的眼神。
沈潜压低声音道:“这些话最好不要说,否则一条命,不够李小将军挥霍的。”
他说罢,走到许明月身边,握上她手,又道:“顶风冒雪地花楼里跑,也敢说对我家娘子有意。”
许明月瞧他脸色,就知道花园里都是酸味。她无奈叹了口气,对李乘风道:“我信不信都不重要,因为李小将军,你的事与我无干,我并不想管。”
她说完,拽了拽沈潜的手,示意自己想离开了。
沈潜看她片刻,眼中渐渐含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