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街的书肆也关了之后,往日那些总来递书稿的就瞧不上咱们这儿了。只剩了咱们几个。”苏子游叹道。
二姐冷笑一声:“谁要他们瞧得上呢,起初不也就只有咱们几个么?”
三哥却关切地看向许明月,道:“少了人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书肆,三山街的书肆,可是小妹的心血。”
许明月垂了垂眸,没想到侧夫人与姨娘竟然有这样的魄力。
比起愤怒,她其实更觉得奇怪。毕竟许家书肆的入账十分可观,侧夫人与姨娘纵使不会打理,也能靠着收账堆叠她们喜爱的金山银山。
关停书肆,想着转卖,反倒是吃力不讨好,还讨外人骂的事情。
她正想着,一旁苏子游拍了拍脑袋:“哎呀,对了小妹,我给忘了件事儿。”
他侧了侧身,许明月才看见他身后,敞开的窗户边上,还站着个身量瘦小,面容清秀的少年。
苏子游介绍道:“这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京中旧友,若不是他,我还不知道你已回金陵来了。”
那少年眼睛发亮地看着许明月,脆生生叫道:“团团姐姐。”
不待许明月开口,沈潜已拦在她身前,二姐也上前半步,斜了苏子游一眼。
二姐:“你这是什么友?怪轻佻啊,团团也是他能叫的。”
那少年听得一慌,摆了摆手,连连道“不是不是”。随即又将手伸到脑后去,将束发的发带取了下来。
登时一头青丝散落肩头,“他”又道:“团团姐姐,秦二姐,沈首辅,我是女子!”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苏子游:“梁淼,你你你你!”
一番解释下,众人才听明白过来。原来这少女名为梁淼,虽然是顺天府人士,却一向仰慕许明月的声名。
她画艺过人,因此与苏子游结交。在听到苏子游正寻许明月的消息时,便起了心思,想借此机会再见许明月一面。
梁淼两眼亮得放光,直勾勾地盯着许明月瞧:“团团姐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能不能求你给个签名啊?我能不能给你画个画像啊?”
许明月被她看得面色泛红,不知该怎么回应。
二姐没好气地将两人隔了开来:“只你一个喜欢团团的?团团也是我们的宝贝,多少年没见了。这才只能见上一面,还要分时间给你?”
梁淼却毫不在意,反倒理解地点头道:“是了,秦二姐不久就要出嫁,往后与团团姐姐见面的日子就少了。”
二姐一愣,许明月也愣了愣,随即看向前者:“二姐就要出嫁了?”
一旁许久不曾做声的大哥这时走上前来,揽住了二姐的肩:“七日后,小妹若还在金陵,可来吃酒。”
二姐面上泛起些红晕。
许明月抿唇笑了会儿。
梁淼这时小声道:“哎呀,那我还是别打扰你们相聚了。”
她说着,面色低落下来,倒比许明月几个还要失落的样子:“你们几个再要聚齐,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
还不及几人反应,她已经大步走到了门边,拉开门,便对屋内道:“我就先告辞,刘大哥,秦二姐,柳三哥,团团姐姐,子游,你们好好叙叙。”
几人未及开口,又听得一旁沈潜竟也道:“故友相逢,沈某也不好扫兴。娘子,我在外头等你。”
难得见沈潜肯放她与旁人共处一室,许明月有些惊诧,但还是点了点头。
门被阖上。
门内,五个几年未见的故友彼此相视了几眼,眼眶都有些泛红。
门外,沈潜下了台阶,在转角处看见了倚在扶手上的梁淼。
“沈首辅。”梁淼道,面上神情却不似方才在许明月跟前的天真。
沈潜面上也不见历来挂着的笑意,只是冷冷道:“谁派你来的?”
梁淼耸了耸肩,道:“我不是任何人的棋子。沈首辅不必担心,我是真的非常喜欢团团姐姐。”
沈潜面色不变:“离她远些。”
梁淼低叹了声:“您还真是,纯纯恋爱脑啊。”
紧接着又摊了摊手,道:“沈首辅,我可以发誓,我绝不会做对团团姐姐不利的事。我接近你们,是想保护团团姐姐。”
沈潜不言,只冷冷看着她。
她沉默片刻,才又道:“不论你信与不信,我是知晓未来的人。”
沈潜蹙眉:“若真有这个本事,你如今便该在钦天监。”
梁淼无奈:“我知道你不信,我有法子叫你信。”
她举起手:“其一,我可以让你不多破费银两,甚至不必费心水利,便能解决江南的粮食短缺。”
“其二,我知道你此次下江南,除却粮食,还想肃清此处的吏政。这事我也能帮你。”
“其三,这件事你听我的,今日便能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傍晚你带团团姐姐回府时,绕开大路走小道——否则,你们二人之间定生嫌隙。”
前边一通大话,沈潜连眼也未抬,只听到最后一句时,眼睫颤了颤,冷笑一声:“荒谬。”
梁淼无奈道:“我都说了,我知道你不信。但你只试一试吧。玄学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不是?”
沈潜看也不再看她,只径直下了楼梯往马车去。
梁淼撇了撇嘴。多清高,有本事到了傍晚别照她说的做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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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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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阁中几人才停下话茬。
临要走时,秦二姐把许明月叫住:“团团,你在这儿等等。”
许明月有些疑惑,却见秦二姐朝沈潜扬了扬下巴:“你,跟我过来。”
许明月哭笑不得,就要制止,沈潜倒朝她递了个安抚的眼神,瞧着没半分不悦的样子。
她只好看着两人走远了,时不时关切地朝那头看。
大哥瞧出她心不在焉,说要替她过去瞧瞧。
于是马车前便只剩下了许明月与柳三哥。
方才一群人说话时,柳三哥总沉默着,这时话却多起来。
一时问傅凭临待她是不是很不好,一时又说自己在江南这些时日,见越来越多的女子都再嫁甚至三嫁的。
总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只是闲聊。
最后问过沈潜待她好不好,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一时没再说话。
许明月虽然高兴与他闲聊,但总担心沈潜等久了。于是片刻后便托辞要走。
柳三哥嘴唇动了动,却又断断续续道:“二姐的婚事,你,你可会来?”
许明月点头:“定是不能错过的。”
柳三哥便笑了笑,又道:“那我们便还能再见一回。”
许明月也笑:“方才不说了,我将书肆挪到顺天府去,你们也跟着来?往后每日都能见上。”
柳三哥沉默片刻,点头:“我当然会跟着来。”
许明月总觉着他还有什么话要说,但他只是朝她身后看了一眼,便低声道别了。
他一向是深沉的性子,许明月没有多想。
沈潜这时正好过来,许明月便跟着他上了马车。
哪知马车走了好一会儿,沈潜都只是支着额角,不出声,也和柳三哥一样是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许明月不由失笑:“二姐同你说什么了?”
沈潜堪堪回神,看了她一会儿,才轻笑一声:“没什么,只是被娘家人教训了一通。”
许明月脸色微红,道:“二姐只是关切我,你可别放心上。”
她在沈潜身畔坐下,熟稔地窝进人怀里去。
自前一阵子两人同枕共眠之后,她就渐渐习惯了这样亲近的接触。
沈潜将面颊贴在她发顶,似乎轻叹了一口气。
许明月抬头看他,抿了抿唇:“真说得这么重么?”
沈潜同她对视一会儿,作出苦恼的样子:“我不是叹二姐的话,只是今日才知道,团团是大家的宝贝。若我一时没瞧紧,是不是就会叫人抢走了?”
许明月早习惯了他时不时来这么一下,无言片刻,便熟练道:“团团是大家的宝贝,却只是你一个的娘子。安心吧。”
沈潜便闷闷地笑了。
不知是不是累了,许明月觉得回府的路似乎变得远了不少。
她坐得人都困倦了,撩开车窗一看,才发觉这不是来时的路。
回到府中,才听有仆人议论,说是城东街上抓了个人贩子,满街都是乱窜的疯婆子和小乞丐。
她没多想,因为还有旁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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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过晚膳,许明月便往侧夫人房中去了。
侧夫人似乎十分畏惧沈潜的身份,自沈潜搬进许府,她便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里,终日不出门。偶尔见到许明月与沈潜,也很快便躲开。
这日许明月在院外等了片刻,也只等来了个面色为难的小丫鬟。
“小姐,侧夫人她身体不舒服,不能见您。”
许明月点头,却不再等,抬了步子便往屋内去。
丫鬟也不敢硬拦,只一面跟上她,一面劝几句。
到了房中,便见侧夫人略有些慌乱地指挥着什么,而墙角几个小厮,正准备将几只木箱抬到里间藏起来。
见许明月走进房中,侧夫人面上神色变了几变,最终归于僵笑。
她迎上来,挡在许明月眼前:“沈夫人怎么来了。”
自沈潜搬至许府,侧夫人对许明月的态度变翻了个个儿,再没有从前的白眼冷语。眼睛虽然仍是恨的,嘴上却只能说些好话。
但许明月从前不在意侧夫人的态度,如今也不在意。她只关心父亲辛勤经营的祖业,是否就要付诸东流。
“三山街的铺子,你要关停,我能想明白。但旁的铺子你也找人去变卖,是为什么?”
侧夫人面上作出茫然神情,似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许明月又道:“你不必装。你房中那几只木箱我已经看见了。变卖家产,收拾家当,你是想抛下许家远走高飞?”
侧夫人咬咬牙,不答:“你别问了,任凭你怎么说,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做对许家不利的事!”
许明月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做了什么对许家不利的事么?”
侧夫人冷哼一声,仍挑开话题:“沈夫人就别问了。你既改嫁了首辅——这桩老爷不允的婚事一成,你就同咱们许家没有半分钱关系了……”
她说到这里,手已然被许明月抓住。
许明月面色发白,追问道:“父亲不允?若父亲不允这门婚事,婚书是怎么写成的?”
侧夫人见她脸色,才发觉自己失言,忙找补道:“正是因为不允,才将你逐出家门。既已将你逐出家门了,写封婚书又有什么?”
许明月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缓了一会儿,终于道:“书肆是许家的祖业。我不会让它毁在你手中。”
侧夫人的眼睛倏忽红了,她狠狠盯了许明月一会儿,最后只冷笑了一声。
许明月回到房中,便开始筹备从侧夫人手中购置书肆的银两。
银两不足,她才遣人去寻沈潜来商议,忽然得了清漪来报,说是梁淼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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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沈潜傍晚时分顺着梁淼的话,支使了府尹府几十个人在城东巡逻。
晚膳前便有人来报,有个人贩子叫人端了窝,城东尽是乱窜的女子与孩童。
他强压着心思,陪许明月用过晚膳,便往府尹府去了。
被抓的人贩子下了狱,他拐来的那些女子与孩童,暂且都被安置在府尹府。
沈潜到了府尹府,被府尹引着见到了那些女子。
都是蓬头垢面,神思恍惚的。
抬头看他时,目光也都是怯怯的。
沈潜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女子。未及扫完,那一众怯怯的目光中却忽然窜出来一个极其狠厉的。
他几乎是一瞬间便察觉了那视线,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就这半步,躲开了冲上来的一片刀刃。
握着那刀刃的,是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子,很快被侍卫拿下了。
那女子被强摁着跪伏在地上,口中却还喃喃:“登迎……进业……沈潜,我要你的命!”
侍卫撩开那女子的头发,好叫沈潜能将这个胆大包天敢刺杀他的疯妇人看清。
沈潜走上前,目光淡淡地扫过她眉眼——然而其实不看也已经想起来了,从她口中喃喃的话语,便能想起来。
这是那日他同许明月回傅府,在那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傅登迎的妻子,傅二夫人。许明月称她一句“嫂嫂”。
他隐约想起,因为傅登迎险险害得许明月腊月里被泼冷水,他便寻了契机将人发往琼州府。
之后似乎有沿途的官员试图巴结他,写了信来问他与傅登迎的关系。他回了些字句,但不是什么好话。
他看了一会儿这位傅二夫人如今的情态,大致猜到了傅登迎的下场。至于“进业”是谁,他并不在乎。
傅二夫人为了家破人亡的深仇,要找他索命,他其实不意外。
然而她出现的时机这么恰巧,偏在金陵,偏在此时。
若为了永绝后患,其实他应当将人杀了。
但今日才见过梁淼,又听她说了那番玄而又玄的话——知道未来的事,能够阻止他与娘子之间生出嫌隙。
他是不信天命的人,然而此时也很想弄清楚这一切。
是傅二夫人被梁淼用作了棋子,还是梁淼真有那样玄乎的本事。
若是前者,他需得将两者都赶尽杀绝,才能保住当下的无忧。
而若是后者,他却能借梁淼的本事,趋利避害,将走向许明月的那条路铺设得更加万无一失。
他缓缓转着指上的玉扳指,命人将傅二夫人锁入了厢房。
出了府尹府,敬一驱车就要回许府。
行至半途,沈潜喊他换了方向。
车子一路驶过几条长街,停在一座僻静的小院前。
马车停在门前,很快便有管家来迎,一面将沈潜迎入院中,一面汇报:“每日没有人来往,也没有书信来往,只许小少爷总想着递口信给夫人。”
沈潜点头,在院中瞧见了管家口中的许小少爷。
许明星也远远瞧见了自己这个首辅姐夫。
锦袍狐裘,玉带银勾,院门口洒洒落落地那么一站,倒真有那么几分君子的模样。
但许明星只在心中恨恨地“呸”了一声。
什么君子,这个沈潜分明只是个贪慕姐姐美色到不择手段的小人!
几月前父亲病重,他才知道,原来姐姐同傅姐夫离了心,新嫁了位首辅姐夫。
当时他好奇,便想去问一问来送信的差使,姐姐新婚后过得如何。
那差使生得一副少年样貌,口中还总叼着根不知什么草。虽说自称是傅姐夫派来的,却对傅姐夫与姐姐的事一问三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