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沈潜离京,傅凭临得太后重用,从前门可罗雀的小院,这些日子来尝够了门客络绎的风光。
为着迎客,四处的屋子都布上了炉火,院落上空暖烟升腾,与旁的人家一样温馨。
但迎来送往之后,终于还是归于寂静。
傅凭临回到主卧,这是他回府之后唯一不曾更改布置的屋子。
一切都同他离开时别无二致。只是妆台不见了——是傅老夫人将它变卖了,换上了一张书桌。
空地上曾摆着的两口大箱子也没了踪影。
从前他寒窗苦读时,许明月不时会倚在那两口箱子上笑看他,说:“若是考不上,回金陵也无妨,我将这些字画买了,也够坐吃山空。”
他阖了阖眼,在书桌边站立片刻,自暗格里取出一封信来。
这是他与北疆李秉将军来往的书信。
太后在沈潜身侧插了不少耳目,沈潜将李乘风押下,并且打算不留活口的消息,几乎不过几日便传到了京城。
他以这一消息为饵,同李秉将军与李尚书搭上了线。
继而一步一步,在六部、城防,都策反了一批曾被沈潜纳入麾下的官员。
只待沈潜回朝,便会发现,这曾被他一手掌控的顺天府,如今是要将他吞食的牢笼。
傅凭临捏紧了手中信封,半晌,才将信件再度放回暗格。
门外也正在此时传来迟缓的脚步声。
傅老夫人在婢女的搀扶下,缓缓迈过门槛,走进屋来。
傅凭临垂眸,朝她行礼:“母亲。”
傅老夫人看了他一会儿,缓缓开口:“登迎的事,可有消息了?”
傅凭临摇头,道:“去了信,托沿途的官员在河中打捞,但如今还没有回信来。”
傅老夫人面色白了白,许久,才又颔首道:“今日没有旁的事了,便陪我用膳吧。”
傅凭临沉默片刻,答道:“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恐怕不能陪母亲。”
傅老夫人面色沉了沉:“你自回到家中,已有几十日了。几十日,日日都有公务耽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活多少日子,陪你用多少次膳?公务就这样重要?”
她高声说了好长的一通话,傅凭临低着头静静听完,只仍道:“还有要紧的公务,母亲先用膳吧。”
他话音才落,傅老夫人便开始咳嗽。
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我知道,你不就是恨我赶走了许明月?可我们傅家,我们傅家世代是言情书网——你又考上了状元,只娶一个商户的女儿做正妻?这难道不是委屈了你,便宜了她?”
傅凭临沉默了会儿,道:“母亲这些话,我听过许多遍了。从前明月总劝我,不要同母亲争执。如今明月不在了,我想想,还是要与母亲争上一争。”
“母亲说我们家是言情书网,其实也只是因为老祖宗里头有一位考上了举人,当过府尹。可时运流转,在遇见明月之前,家中不是只有一亩三分地,连上京赶考的银子都是找族兄借的么?”
“若不是明月,我连应考的书卷都买不齐。不……也许在赶考的路上,已经在风吹雨淋、挨饿受冻里丢了性命。”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哑:“我当初求娶明月,想的是要给她享不尽的福。可从金陵走到顺天府,她只是在跟着我吃苦。母亲,‘委屈了我,便宜了她’,这样的话,您说出口,自己真的信么?”
傅老夫人许久没有说话,再度开口,却只是喃喃道:“我这是为了傅家。你不会明白……”
傅凭临自嘲地笑了笑:“我从前一直想理解母亲,如今看来,我是永远也理解不了。”
他越过傅老夫人,朝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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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府,蜉蝣阁。
侧夫人打量着阁中雅致的布置,眼睛止不住地朝桌上的几副字画瞧。
许明月正坐在桌边等许明星,不经意见看见了侧夫人的动作,便走过去,也看了看那字画——画的是书院中读书习字的女学生。
侧夫人见她走过来,便忙将视线移开,装作对那字画不感兴趣的样子。
许明月却忽然道:“母亲若是喜欢,这字画便赠您。”
侧夫人面色迟滞片刻,别扭道:“我也不识字,也不懂画。”
许明月没有半点犹豫,答道:“谁也不是起初就懂的,多看些便懂了。母亲若是愿意,往后去了顺天府,我可以教您。”
侧夫人面色复杂地看了她一会儿,方才点头。
不多时,许明星看似坦然,实则做贼似的开门钻了进来。
许明月看他模样,失笑:“怎么这幅样子。”
许明星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阿姊,你别这么大声说话。我在沈潜身边瞧见不少高手呢,来去都是‘嗖嗖’的,这种人,隔着几里地都能瞧见你、听见你说话。”
许明月笑了会儿,方才道:“是这样不错,但这地方,有人做了……”
她思索片刻,想起梁淼的措辞:“……‘隔音设计’。外头的人听不见里头说话。”
许明星眼睛亮了亮,这才松了口气。
许明月招来他,让人在凳子上坐下。随即侧夫人也坐过来,三个人围在桌边。
许明月开门见山道:“母亲与弟弟应当都知道,今天我带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商议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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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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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与弟弟应当都知道,今天我带你们来这里,是为了商议什么事。”
许明月话音才落,许明星便愤然应道:“当然知道,是要救出我姨娘!”
莫姨娘还被沈潜关押在偏远的小院里。
侧夫人皱眉斜了许明星一眼:“自然是保住许家产业更要紧。”
许明月点了点头:“许家产业也要紧,莫姨娘也要紧。但照目前来看,明……”
她顿了顿,改口道:“沈潜还没有对许家产业下手的意思。倒是莫姨娘,被软禁起来,不知境况如何,更要紧些。”
许明星连连点头,侧夫人思索一阵,也缓缓点头。
许明月沉吟片刻,又道:“但要救出莫姨娘,需得先清楚,沈潜捉走莫姨娘是为了什么。”
侧夫人眉头又皱起来:“确实也是奇怪,她一个小妇人,平日除了贪点月例银子,和旁的大事都沾不上边,堂堂首辅,对她下手做什么?”
许明星在一旁沉默片刻,忽然幽幽道:“我倒是知道缘由……”
许明月二人目光转向他,听他道:“其实母亲是被我连累了。此前父亲重病时,我一直陪在他身边,那封写着姐姐名字的假信送来时我也在。当然,也就瞧见了那送信的人——沈潜旁边的那个敬一。”
“再见时我认出了他,特别惊奇,他似乎瞧了出来,当晚就把我给捉走了。”
“不多时,母亲也被他们捉了来。然后沈潜便出现了——但只叫我帮他做一件事,就是在姐姐面前,冤枉傅凭临。”
他说着,迟疑道:“我觉着,他对咱们下手,好像就是因为觊觎阿姊。”
许明月愣了愣,心中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
然而只有那一跳,之后便涌上一阵荒诞感来。
许明星不知道,她还不知道么。
沈潜在她面前与背后,全然是两幅不同的做派,那些她无法勘破的谎言,若不是梁淼指出,她至今也不能发现。
在他们表白心迹之前,她或许还能同许明星一样天真,以为这些都只是为了一个“情”字。
但他们已经互相表明心迹,沈潜却仍然满口谎言,甚至瞒着她对她的亲人出手。
世上哪有这样的情?就算有,这样的情,她也不敢承。
她摇摇头,分析道:“沈潜离京,其实是多方势力牵制下的不得已之举。他离京后,京中便局势大改,他先前笼络的一众朋党,凭临都逐个击破了。”
说到这,她也有些迟疑:“或许……或许他是早早料到了这一局面,想借我牵制凭临。”
许明星皱了皱眉:“啊?可是他怎么就知道,傅凭临肯为了阿姊被牵制?傅凭临不是为了升官发财贴上郡主了么?”
许明月揉了揉额角,许明星这话倒提醒了她:“凭临与郡主的事,我只是从沈潜口中听过。不一定是真的。”
许明星瞪大了眼:“可这事举国都传遍了吧?天爷啊……阿姊,这沈潜也太可怕了,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上他的?”
许明月愣了愣,想起沈潜口中那段雨中递伞的说辞。
但随即又摇摇头,她其实并不记得这件事了——谁又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也是沈潜为了接近她,编出来的说辞呢。
她最后只道:“现在这些可以先不商议。莫姨娘的事更要紧。”
许明星这才回转话题:“对对,姨娘还在沈潜手中。”
他寻了纸笔,将偏远小院的布局画了下来,苦恼:“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安排侍卫的,但只要我和姨娘想逃,不论逃到哪里,都会有人突然出现,把我们捉回去。”
许明月沉吟片刻,道:“那我们便不要硬抢。照如今的情况看——虽然不知为何,但他对你们下手,似乎只是想离间我与凭临。”
许明星极为赞同地点点头。
许明月接着道:“那我便先遂他的意,假意写一封书信给凭临。继而……明星,你再试着去问一问莫姨娘之事。若他肯放人,自然最好,若还不肯,便由我出面再问。”
侧夫人听到此处,道:“你去问,难说不会打草惊蛇。而且,要是他编些话糊弄你,还是不放人,怎么办?”
许明月垂了垂眸:“还有旁的办法。”
她安抚地看过两人,缓缓道:“书肆也好,姨娘也好,都是因我受牵连。我会想尽一切法子,护好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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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之前,沈潜堪堪赶回了许府。
走到许明月院里,就见府中小丫鬟在门口扫着雪,许明月坐在屋子里,手中捧着一杯茶,热气悠悠氤氲着眉眼。
他走进院子几步,丫鬟朝他行礼,许明月便也看了过来。
愣了愣,随即便勾了抹笑。
沈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跟前,痴缠地看着那抹笑,叹道:“这是新年才快到么,我总觉得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许明月无奈笑笑:“可还顺利?”
沈潜在她身侧坐下,语气淡淡:“这个梁淼不知出处,倒有几分本事。用她的法子,咱们开春便能回京。”
许明月点头,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说到回京,我倒想起来。李乘风是不是被你调去了?前回他救了清漪,我还不曾当面道谢。”
沈潜施施然倒了杯清茶,轻抿一口,方才缓缓道:“原本用他,也只是为了我不在时,有人能护着娘子。如今我在,把他留在这儿便也无用,已调回京了。”
许明月皱眉看他一眼:“哪有这样过河拆桥的。那可不行,清漪同我妹妹一样,他救了清漪,我一定要当面道谢的。”
沈潜放下杯子,在桌上嗑了一声响。好一会儿,才无奈叹一口气:“待到回京再谢也不晚。”
这便是说,至少在她回京见到李乘风之前,他都性命无虞。
许明月垂了垂眸,舒展了眉眼,露出笑意。
沈潜瞧了会儿,心头一动,伸手去碰她的面颊。
然而手才挨着发丝,便被躲开了。他的手顿在半空。
许明月身形也是一僵,但很快反应过来,正色道:“父亲的白事才过不久。”
沈潜眼底沉色稍褪,委屈道:“此处又无旁人,谁会说闲话。”
许明月仍摇头:“总之,近些天,我们还是保持距离为好——对,侧卧我也嘱丫鬟收拾好了,今晚我便去侧卧睡。”
沈潜神色沉下来,但沉默片刻,仍温声道:“娘子,可我们成婚才多久,此时便分房睡,其实更招闲言。”
许明月无言看他一眼:“为父守丧,招哪门子的闲言。且你我不是一直都分房而眠?”
沈潜无奈,蹙眉,又道:“近些天,说的是哪些天?”
许明月道:“至少回京之前吧。”
沈潜眉眼便耷拉下去,好一会儿,叹道:“好,娘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只是侧卧不比主卧朝阳,还是我搬过去好些。”
许明月并不与他争,只安抚地朝他笑笑,便转向下一个话题。
她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对了,我这里还有一封信,正想着托你送入宫去。”
沈潜接过信,缓缓重复了一道:“送入宫去?”
许明月点头,神色淡下来:“是给傅凭临的信。”
沈潜将信纸状似无意地在手中掂了掂,分量不轻。
他弯着眼笑:“娘子这是?”
许明月垂眸,道:“只是一封断交书罢了。”
沈潜不语。许久,方低声道:“难怪方才我问府中小厮,他说娘子近来忧思颇深。原来,是为傅凭临。”
他将那封不轻的信封又掂了掂。
许明月愣了愣,没有料到他的反应。
沈潜便抬眼看她,又道:“这信,我不想送。”
许明月脑中又是一空,她下意识回问:“什么?”
沈潜盯着她的眼睛,又说一遍:“这信,我不想送。”
“娘子难道不知道藕断丝连的道理么。还是说,即使娘子知道他做了再多的错事——因为他是傅凭临,娘子都不在乎?”
他最后低声道:“人不如旧,是么。”
若是平日的许明月,此时会以说笑的语气打趣他:“听听清楚,这是封断交书,怎么就扯到人不如旧了?”
然而这一日,许明月在屋中静静望着窗外丫鬟扫雪,望了很久。
她将从遇见沈潜起至今的事,一尽想了一遍。想要捋清,其中几分是真情,几分是做戏。
最后发现,掺了情情爱爱的事,捋是捋不清的。于是又把心思拗回许家与莫姨娘身上。
无论如何,他对许家下手的事没有假。
究其原因,想来想去,也只能是为了离间她与傅凭临——兴许是想拿她做一把冷僻的刀。
于是见到沈潜时,她满心在想的,其实只是如何令他相信自己,如何依梁淼之言,保下李乘风,又如何救下许家与莫姨娘。
然而沈潜却一句“不想送”,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耳旁仿佛响起许多声音。
清漪说,姑爷一看就喜欢极了小姐。
秦二姐说,我瞧得出来,他对你上心,比傅凭临还高一筹。
许明星说,我只是觉得他是真心喜欢姐姐。
她心口发闷,却不敢吐出那口郁气,因为总觉着吐出来的会是些不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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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直在生病,浑浑噩噩的,写文的时候脑子根本转不动了。大家一定注意身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