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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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月没有说话。
沈潜也一语不发,只是像往常一样,神色温和地看着她。
他的温和里头其实掺了些旁的东西。或者,倒不如说,他是在用温和掩盖那些旁的东西。比如不甘,比如妒忌。
约莫是许明月自小在察言观色上有一套,又或者是在她面前的沈潜不那么会遮掩自己。她一眼便看穿了沈潜的温和,看到了那些浓烈的情绪。
她发闷的胸口似乎被重重锤了一下,这让她有一瞬间想将所有事情摊在沈潜面前,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
如果这件事只与她有牵连,她或许就会这样做了。
但最后她只是破冰似的笑开:“好了,你这是什么神情。”
沈潜神色顿了顿,抬手抵在眉间:“什么……”
许明月抿唇又笑看他一会儿,缓缓道:“若无其事,此地无银的神情。”
沈潜一愣。
许明月继续说:“不想送便不送了,一封断交书罢了,原只是为了出一出气。惹夫君生气便不值当了。”
她说完,沈潜耳尖便缓缓攀上一抹红色。
他眼睫微不可见地颤了颤,随即低声道:“没有生气,我怎么会对娘子生气。娘子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许明月神色一怔,沉默了会儿,神情恢复自然,道:“也不委屈了?”
沈潜答非所问:“那娘子别同我分房了罢?今日可是除夕。”
许明月笑:“这是两回事。”
沈潜沉默片刻,叹了一声:“我听娘子的就是了。”
许明月支着下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奇怪道:“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傅凭临?我写断交书,你不该高兴么,怎么还阻拦?”
沈潜眼神暗了暗:“我若讨厌一个人,就一点心神也不会分给他。人只有一颗心,全放在喜欢的人身上还嫌不够——娘子为傅凭临还专写了一封信,我忍不住就多想了些。”
许明月听完他说的话,愣了愣。许久,方才道:“你这话说的不错。”
沈潜追问:“那娘子日后不要再将心神分给旁的人了,可好?”
许明月只对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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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家除夕夜的晚膳张罗得早,炊烟升起来的时候,外头还没有爆竹声。
日头才落的时候,许明星便在大门口踱来踱去,火燎脚一样。
许明月与沈潜路过书房时瞧见了,许明月只装作不知。
沈潜则凉凉朝许明星瞥了一眼,叫他消停了那么一小会儿。
不多久,他就又踱起步来。
踱到华灯初上,远远地有爆竹声响起来,他终于停下步子,看向停在门口的小轿。
轿帘掀开,瘦了不少的莫姨娘探身出轿,母子两个凝噎相望,却又都不敢出声。
晚膳备好,许明月坐到桌前,看见莫姨娘与许明星两双红红的眼睛,又看看身侧沈潜冷淡的神色,头一回见识到了沈首辅面不改色的本事。
当然为了不招疑心,她还是侧过头去露了个疑惑的神情。
沈潜倒很镇定地低头,附在她耳边道:“莫姨娘前段时间去礼佛,已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儿子了。”
而后适时地轻叹一声,仿佛自己也信了自己编的假话,这对母子不能相见,不是他的“功劳”似的。
许明月配合地点头。
许明星在桌子对侧似乎瞧见他们这边的动静,朝许明月多看来几眼。
许明月才察觉,就见许明星慌慌张张又将眼神收了回去。
她侧眸去看沈潜,对上一双无辜的眼睛。
年夜饭沉默地过去,一桌上只有沈潜间或说些话,许明月不时回几句。
分明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样的沉默是谁导致的。
始作俑者却在晚膳后,做出失落的模样,在许明月耳边说小话:“娘子从前的年夜饭也是这样安静么?还是因为我在……”
许明月顿了顿:“不要多想,从前也是这样。”
她说这话,其实有些敷衍,因为说假话本不是她擅长的事。在知道对方也是在说假话的时候,更是如此。
然而沈潜却仿佛完全察觉不出她的敷衍,沉默片刻后,伸手来牵住她。
庭院里莫名空旷,侧夫人等人早早回房,婢女小厮都不见踪影。
两个人携手站了一会儿,只是静静地望着夜空看。
许明月先收回视线。长久的沉默叫她有些疲乏,她想先回房歇息。
才侧眸想同沈潜知会一声时,不远处却骤然一声炸响。
沈潜也忽然笑了一声,牵着她的手晃了晃:“娘子,看。”
与此同时,空中绽开一朵亮色的花。
许明月的目光就被吸引到不远的空中,怔怔地看着各色的烟火交织在一起,大片大片的,耀眼又热烈,将星夜照得透亮。
沈潜就在这时开口:“都说烟火能唤来天上的仙人,烟火炸响时祈愿,往往最是灵验。”
许明月看向他,对上一双含着笑意的专注的眼睛。他似乎一直没有看烟火。
她一直被紧握着的手此时却获得了自由,沈潜笑看她,催道:“这是金陵城里最早的烟火,娘子快些祈愿。”
许明月想了想,再度看了一眼烟火,阖眼做出祈愿的模样。
烟火炸响的声音不断,她脑中的声音也很混乱。
最后她轻舒一口气,想道:一愿天下昌平,二愿亲友康健喜乐,三愿……三愿事有转机。
什么事?什么转机?她也没有说清楚。
就算仙人听见了,恐怕也难全她这个愿望。
她垂眸笑了笑,看向沈潜:“你也快些祈愿。”
沈潜嘴角一直挂着抹笑,看着很高兴似的:“我只有一个愿望,早早地便许好了——娘子似乎有许多愿望,可能说来我听听?”
许明月笑笑:“愿望说出口便不灵验了。”
沈潜却道:“我不信这一说。”
许明月无奈摇头:“那你说,你许了什么愿。”
沈潜目光直白:“我同仙人说,无论世事如何,都要让我与娘子永远在一起。”
他语气坦荡,说得毫不犹豫。
随即便又问:“娘子呢?娘子有没有同仙人这样说?”
许明月垂眸笑了笑:“我若告诉你,便不灵验了。”
沈潜却不肯放过她,弯下腰来堵她的眼神:“娘子就小声告诉我,不会不灵验的。”
许明月别开视线:“你不怕不灵验,我却还盼着仙人全我心愿。”
沈潜眸色渐深,拖着声音道:“什么心愿,里头是有我么?”
许明月轻轻瞪他一眼:“没有,我许的愿是想吃饴糖。”
沈潜便笑开了,眼中晕开一片笑意,藏也藏不住。
许明月看了会儿,再度别开视线。
“我乏了,先回屋了。”
沈潜的手轻轻一勾,浅浅留了她一下:“这烟火还要放好一会儿,娘子不看完么。”
许明月淡淡看他一眼:“我回屋一个人也能看完,还没有人对我三审四问的。”
沈潜被她这样说,眼中笑意也不减,反倒伸手抚了抚她发顶:“娘子说的是。”
许明月这回没躲,垂眸任他抚完,轻声道了句:“我回房了,露重,小心着凉。”
她转身离开,走到沈潜看不见的地方,终于舒了长长的一口气。
从前她是以为自己很能看穿沈潜的,毕竟他神色语气细微的不自然,她都能发现端倪。
但只今夜一夜,她却恍惚摇摆了许多次。她发觉自己其实瞧不出来,沈潜在她面前究竟是在说真话还是在做戏。
他似乎会说一些拙劣的假话。然而又把一些假得不行的谎话说得很真。
她回到屋中,有些疲乏地靠在门边。
不论沈潜是在说真话还是做戏,这一晚的她是在做戏。
许明月走后,庭院之中,沈潜却站在原地,将那一场烟火看完了。
其实烟火在他眼中并没有多美,他做什么事也从来不会是为了“美”之类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在忙得应接不暇的日子里抽出这么大半个时辰来看烟火,只是为了在心里一遍遍许下那个年少时就许过的心愿。
纵使不信神佛,在这件事上,却也会“宁可信其有”。
烟火渐息,敬一从院外走了进来:“主子,府尹那头差人来问,现在能解禁了么?城中百姓都等着放烟火呢。”
他说着,啧了啧舌:“这一回的烟火禁令可真是大张旗鼓。我瞧着城中百姓大半都在议论——要是叫夫人知道了,她肯定心里不舒服。”
若是平日,他肯定是不敢说这一句。
但跟在沈潜身边,察言观色的本事必不可少。而今晚的沈潜,敬一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不是平日的主子。这是比平日高兴上十倍百倍的主子。
这时候说些比平日放肆的话,既能过过嘴瘾,应当也不会受罚。
果然,沈潜神色淡淡:“那便想法子,不要让她知道。”
敬一皱了皱脸,主子一句话,属下跑断腿,说的就是这。
“是。”
他就要告退,却见沈潜先抬步往院外去。
敬一怪道:“主子,夫人的院子似乎不在那头?”
沈潜笑:“是。我去买饴糖。”
饴糖?这大过年的,又是深更半夜,哪儿来的饴糖?
敬一摇摇头。想也知道,这便是夫人一句话,主子跑断腿。
这叫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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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消息:我康复了!
坏消息:码字速度变慢了……
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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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落了雪,大年初一便见院中几个丫鬟小厮费劲扫着雪。
许明月穿着中衣倚着窗看人扫雪,帘子不知什么时候叫人撩了开。
她只以为是来送水的丫鬟,没回头去看。
忽的一阵暖融融的风扫过来,一袭大氅将她裹住了,又紧了紧。
她低头,瞧见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熟练地系着绳结。一抬头,瞧见沈潜微皱的眉头。
才是清晨,他却早已穿戴齐整。
不同以往的一身黑,这日他难得换上一身亮红色,银冠玉带也都捯饬上,衬得人瞧着小上好几岁。
“过年好。”她先发制人,“好俊俏的郎君,不知这一路上收了多少姐姐妹妹投掷的瓜果?”
沈潜眉间一松,无奈:“过年好——夜里我就守在外间榻上,娘子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个‘姐姐妹妹’,不若娘子掷些瓜果给我,好叫我不要太丢面?”
许明月被他逗笑。
沈潜长手一伸,将敞开的窗子关上了。又一揽,带着许明月往里间去。
他道:“今日风大得很,娘子不怕着凉,我却怕娘子受冻。快些将衣裳换上吧。”
许明月顺着他进了屋,正要招呼丫鬟来侍候,却见沈潜几步出了门,又很快回来。
回来时,手上捧了套亮红色的衣裳。
说沈潜难得穿一身红,其实许明月更是从来没穿过。婚服便是她穿过的第一套红衣裳,而平日讨喜庆,她也往往只会拿烟粉色凑数。
许明月拢了拢大氅,神色有些迟疑。
沈潜却几步走近了来,取了衣服抖落一下撑开,动作自然得很。
见许明月一时不肯穿,他也不急,只笑着缓缓劝道:“娘子只当是陪我。”
许明月倒也不是不喜红色,只是觉得这样夺目张扬的颜色,穿在她身上会失了性子。
她在那亮红色的衣裳与沈潜微微发亮的眼睛之间游移了片刻,最终垂了垂眼,将衣裳换上了。
沈潜自己分明也是每日差人侍候着穿衣的,这时为她换起衣裳来,动作却很熟练。裙门朝向哪里,绳结怎么系,都了解得很。
许明月不由多瞧了那精巧的绳结几眼。
沈潜发觉了,只是笑了笑,又领她到妆台前头坐下。
“娘子且坐,我为娘子描眉。”
许明月愣了愣,瞧着他很快在妆台上找出眉石,又熟门熟路地蘸了水。
沈潜一面伸手来抬她的脸,一面道:“从前想为娘子描眉,想了无数遍。找人去学,起初怎么也学不好,总画得要么太深、要么太粗。”
他说着话,手上动作也不停,很快将铜镜举到许明月眼前。
“娘子看看。”
许明月的目光跟着铜镜晃了两晃,随即看到镜中描得细长的眉。
画得那样好,甚至比她自己描得都要好。说是练过几百遍,也不会有人不信。
她一时发怔。
沈潜见她神情,低低笑起来。他将铜镜放下来,又理了理她的头发,拿起梳子来。
轻柔而微凉的手抚过发顶,从发尾轻轻地梳理起来。
“原本还想学绾发。听人说,新年为娘子绾发,可讨携手到白头的好兆头。”
“但绾发同描眉又很不同。描眉呢,手稳一些,练上许多遍,总能学好。”
他说着,无奈一笑:“绾发,却好像命里有时终须有一样,怎么也学不会。”
许明月原本静静地听着,这时却忍不住透过铜镜看了他一眼。
垂着眸子,瞧不清神色。
她忽然开口:“我教你便是。”
沈潜抬眼,眼神又复发亮。
许明月侧眸,取了一旁的簪子:“看好了……”
?
初二,沈潜便收拾了简便的行装,又往临近的辖县去了。
他出门时从来不与许明月说,只在回来的时候,会欢天喜地地来找她。
许明月是从清漪那儿得的消息。
小丫头近日天天跟着敬一习武,早出晚归的,白嫩的脸蛋也黑了几层。
“那地方近来山贼泛滥,沈大人就将敬一也调了去。”她抱怨道,“我这才渐入佳境呢。”
许明月有些好笑,嘱她:“那你就留在家里头,自己好好练着。”
清漪嚷嚷:“什么叫‘我就留在家里头’呢?小姐要去哪儿?”
许明月无奈道:“见几个世叔世伯罢了,就是喝喝茶话话家常,你要去?”
清漪果然一撇嘴:“真没劲,我才不想去。”
许明月才摇头,就听她又道:“但我得跟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要不我学武艺做什么呢?”
最后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的上了许府门口的马车。
马车上侧夫人见了清漪,便朝许明月投去惊异的眼神。
她们俩今日是约好了要往蜉蝣阁,一是见一见从前常与许父交游的行商脚客,二来,还要同其中一位要紧人物商议营救李乘风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