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脸色苍白:“小生不敢,小生,小生只是一介草民。”
“不必如此谦恭。”沈潜神色淡淡,“只管报上你叔叔的名来,我也很想知道,是谁给你的底气,来我家娘子的书肆闹事。”
那男子的面色愈加苍白。
许明月听至此处,终于开口:“做生意也讲求缘分,这位公子既然不喜我家书肆的规矩,那便是你我无缘。只劳您再找间合意的书肆,彼此心中都松快——若拿律例来说事,用官服来压人,可就没意思了。”
那男子脸色又是一阵红,但叫沈潜瞥了一眼,又白了起来。
他不敢再抬眼,忙拱手道:“沈夫人说的是,是小生胡搅蛮缠了!”
许明月朝他笑了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他便逃也似的走了。
沈潜在一旁,倒还有些惋惜似的:“他今日这般败兴,娘子就这么放了他?”
许明月沉默片刻,认真道:“没有败兴。你若不放过他,才会叫我心里不舒服。”
她难得说这样直白不好听的话。
沈潜神情一滞,片刻又笑起来,只是眼底神色看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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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后第二日。
解梦生派了人来,给许明月递她要的消息。
“上元节夜里,淮南王突发重疾,郡主与王妃连夜出京礼佛。”
“昨日店中闹事的那位公子,据邻里说,昨夜回府时在府外跌了跤,今日至今还没有出门。”
那报信的人瞧了瞧许明月的神色,继而又诺诺道:“我家少爷还说,‘婶婶千万别因着这事和世叔闹脾气,世叔也是疼惜您。’”
许明月扯了扯嘴角,摆手道:“你只管告诉你家少爷,我和沈潜的事,不会牵扯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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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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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后不过几日,许氏书肆已是风头无两。
背靠手握大权的当朝首辅,又请了前任文渊阁大学士等一众名士作序,招子样书铺天盖地——“许氏书肆”四个字,几乎到了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
上至文官武将,下至贩夫走卒,手中纵使没有一本许氏书肆新刊发的《银屏记》,也要在茶馆听说书先生讲上几讲。否则茶余饭后的闲谈,便一句话也插不上。
刘次辅府中。
刘夫人命丫鬟将门窗都关上,这才极小心地从床头将《银屏记》取出来。
她同许明月算是有过节,她家夫君又向来与沈潜不和。这《银屏记》才出来的时候,她本是不欲买来看的。
哪知道昨日同京中几个命妇一同用饭的时候,她们口中念着的话里调笑的,竟全都围着这书转。
说什么书中的郎君子弟,简直就是照着自家夫君和儿子的模子刻的,又说什么纳妇当纳苏锦屏,婆家当看李金银的。
说的倒真有几分意思。刘夫人当时便腹诽。
夜里回到府中,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于是趁着夫君睡得死沉,爬起来捉了守夜的侍女去买书。
那侍女夤夜去的,竟到了次日早晨才回来。说倒不是许氏书肆没开——书肆灯火通明的,外头还挤满了要买书的人呢,直到天亮都没散尽——是刻印的书一尽卖完了。
那掌柜的,是个弱柳扶风的女子,远远瞧着,比月色还莹白。
但她倒很有魄力,见了外头人头攒动的架势,当即便贴出公告来,说要连夜赶去近郊的刻印厂催促加印,请诸位书客次日清晨再来。
于是便乘着马车走了。
排在书肆外头的人,又是想散,又是不甘心的。等了这样久,清晨再来,又得从头再等起,到时候还不知道前头会排多少人呢。
于是竟没有一个人离开的。
天色将明的时候,几匹马拉着载满书本的板车便来了。那女掌柜毫不扭捏,招呼着人,在那板车边上,便分发起书来。
侍女说的时候,眼中神色口中语气,无不是一片夸张的倾慕。
刘夫人听得直皱眉,拿起那小小一本书册时,果然见上头油墨还新着,于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顺天府中的人就是钱多又太闲,任它什么样的东西,只要趋附的人多了,好奇的人便也会多起来。
刘夫人翻开书页,不屑道:“不过是势头造起来了,这书到底怎么样,还未可知呢。”
侍女站在一旁,讷讷应声,退出了房去。
她为买书熬了一夜,刘夫人也允她歇息,于是回到下房中便睡了过去。
直到晚膳时候,一同侍候刘夫人的小丫鬟来寻,她才忙起身往刘夫人屋中赶去。
到了屋中,却见摆桌布菜的丫头小厮,来来往往,动作都轻得很,唯恐惊了什么似的。
侍女随手抓了个人来问:“这是怎么?夫人身子不爽利?”
那人愣了愣,竟露出不知如何答话的复杂神情。
也没等那人答话,屋中便传来了一阵笑声:“好哇,好哇,这苏锦屏当真是个妙人!”
侍女也是一愣,被她抓着的那人小声道:“姐姐进去瞧了便知道了。”
侍女于是小心进了屋,就见刘夫人左手持书,右手执筷,不知夹了什么便往嘴里送去。
侍女忙上前道:“夫人且慢——”
刘夫人正瞧得入神,被她打断,本欲动怒。转眼瞧见自己筷子夹着一整个红艳艳的辣椒,这才歇了火。
她看了看侍女,想起自己白日还是一副不屑的神情,面上有些过不去。
但念头转了几转,便摆出大大方方的架势,索性将书递过去:“这几个丫头里,就你识些字,来,你来将这书念给我听。”
侍女一愣,忙上前捧过书。
刘夫人朝她扬了扬头:“就从那段,苏锦屏假盲棍打负心汉,从那读起。”
侍女应了一声,便缓缓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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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府。
天色微明时,沈潜醒转。
第一件事,还是伸手去探身侧的床榻——仍是一片冰凉。
他神色也冷了几分。
穿衣洗漱后,便往流云院去。果然见屋外守着清漪。
清漪神色为难:“姑爷,小姐她才睡下……”
沈潜沉默片刻,终道:“娘子可吩咐了说几时起?”
清漪道:“小姐说,只睡两个时辰便起。”
这几日,许明月都是这样,草草吃些东西,寥寥睡上两三个时辰,全然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沈潜眸色沉了沉,道:“今日有什么事,是非娘子去办不可的?”
清漪缓缓数道:“书商纸商墨商,见小姐书肆景况好,纷纷都来报价。小姐将他们约了一桌,今日午膳去谈。”
“午膳后头,小姐说书肆来往客人太多,不好只交给看顾店面的小厮,她得去坐店。”
“晚膳是约了庐陵来的一群书生,好像是什么文社的……”
沈潜颔首,道:“不必为这些事惊醒娘子。”
清漪愣了愣:“可小姐说,这些都是要紧事。”
沈潜道:“我自会处理。”
他没有再同清漪多言,转身离开了流云院。
出了沈府,敬一候在府门外,汇报道:“夫人昨日只去了书肆,夤夜里跑了一趟近郊,是奔着刻印厂去的。回府后也没见什么人。”
沈潜点头,问:“上元节那日,派去跟着娘子的暗卫,可找到了?”
敬一皱眉道:“没有。但大约知道,是在宫中那一阵不见的。我会继续查探。”
沈潜沉吟片刻,却道:“不必查了。”
敬一愣了愣,明白那暗卫大约是要死不见尸了,垂首道:“是。”
沈潜上了马车,又对敬一道:“近些日子,你将手上其余的事都停了。只对府上递来送往的信件、拜帖一一排查。”
敬一应声,又想起什么,道:“此事可要瞒着夫人?”
沈潜只凉凉看他一眼。
敬一忙道:“属下明白了。”
沈潜于是放下车帘,只又撂下一句:“京中张贴的招子,今日就都撤了。”
敬一不解:“可那招子才贴几日,还不到该撤的时候——而且照夫人书肆近日红火的景况来瞧,贴招子这一着很管用……”
他说到一半,车中沈潜却支开车窗,冷冷道:“这时候你倒机灵起来了。”
敬一后颈蓦地一凉,这才清醒过来。
是了,书肆固然不能不红火——因为会叫夫人失望,可却也不能太红火,像现如今这般,直叫夫人忙得不着家。
他的脑子从没这么清醒过,转眼间便想出了找补的话来。
“不是属下机灵,属下只是觉着,主子安排了人贴招子的事,夫人还不知道呢。这会儿就撤了,未免可惜——啊还有特去寻谢老之事,也是主子一片真心……”
窗子这才又被放下,沈潜的声音从车中传出,这会儿回暖了几分:“废话太多,照吩咐行事便是。”
敬一松了口气,忙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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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照进窗来,许明月方悠悠醒转。
她坐起身,有些疑惑。
清漪没来喊她,就是说她睡了两个时辰还不到。可她周身的疲乏感此时却已一扫而空,全不像只睡了两个时辰不到的样子。
于是唤来清漪,问:“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清漪迟疑片刻,答道:“小姐,已是未时了。”
“未时?”许明月愣了愣,重复道,“未时?”
清漪忙解释道:“小姐,您先别急。是姑爷来了流云院一趟,吩咐不许将您惊醒。”
许明月听罢,扶额,心中最先涌起的却是一股无名火。
她很清楚沈潜是心疼她才会这样做,但她也很清楚,她心里这团火就是冲着沈潜去的。
因为只这一瞬间,她脑中除了想着安排在午间的商谈,还想到了沈潜瞒着她寄去许家的信,以及他兴高采烈地领到她跟前的小元宝。
她压着怒火,冷声道:“沈潜吩咐的不许惊醒我,我却也吩咐了两个时辰就把我叫醒不是?”
清漪愣住,讷讷道:“小姐……”
许明月舒了口气,语气好了些,但仍很冷:“曲水楼定的座,取消了?”
清漪摇头,小声道:“没有。姑爷问过我,我将小姐约了书商墨商的事都同姑爷说了。”
许明月眉头微蹙,又问:“他可说了,要替我去应酬?”
清漪想了想,又摇头:“姑爷没有明说,只说会处理好这些事。”
“些?”许明月重复道,“还有什么事?”
清漪声音越来越小:“还有坐店,和庐陵来的文士……今日小姐的安排,姑爷都知晓了。”
许明月揉了揉眉心:“好,我知道了。”
她倚在床头,垂眸许久。
清漪在一旁候了会儿,忽然又小声道:“小姐,这件事儿,我觉得姑爷做得没什么问题。”
“小姐都几日不曾好吃好睡了,若不是我害怕惹小姐生气,我也想叫小姐别管那书肆了,先顾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
“虽说姑爷做了许多错事,但在对小姐一事上,我觉着这真没错。”
许明月沉默许久,再抬眼看清漪时,神色终于恢复柔和。
她无奈地笑了笑,道:“可若我说,在我看来,书肆就是比我的身体要更重要呢?我要你站在我身边,而不是阻我的路。清漪,你怎么选?”
清漪愣了愣,缓缓道:“那,那我当然会站在小姐身边。”
许明月便抿唇一笑,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说下去,只抚了抚她发顶,道:“好姑娘,下回再有这样的事,记得叫醒我。”
她就要起身。
清漪迟疑道:“小姐,今日你要不就在府中休息吧?这都未时了,姑爷约莫已经去坐店了。”
许明月摇摇头,起身披上衣衫:“不,去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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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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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许氏书肆门前时,约莫未时三刻。
往来书客仍然络绎不绝,但店中小厮较先前安排的多上一倍,于是一切也都忙中有序。
许明月与清漪甫一入店,柜台后坐着的青年男子便迎了过来。
店中小厮都是许明月亲手挑选的,只这个男子是陌生面容。
但见他迎上来时热络恭敬的姿态,便也了然了,这是沈潜今日才安排的人。
那男子行止很有礼,上来先作了一揖,随后方道:“许掌柜,在下是奉沈首辅的命,在此暂代坐店。”
许明月也回了一礼:“多谢这位先生。”
那男子笑道:“不敢承谢,沈首辅出手之大方,满京的书肆都赶不上。”
许明月礼节性地笑了笑,问道:“沈潜可有说,他今日在何处?”
那男子见她直呼沈潜的名姓,愣了愣,随后道:“沈首辅确实有留话,说若夫人来寻,只在书肆候至申时便可。”
许明月点头:“既如此,那我便上二楼候着,此处便有劳先生了。”
那男子忙道:“哪里哪里,在下只是拿钱办事,许掌柜太客气。”
于是便差了小厮领道,将许明月与清漪引至二楼。
二楼的布置许明月此前亲自设计,回字形的四条长廊,一侧摆书,一侧是小几。小几之间又以屏风相隔。
此时小几大多已坐满了人,只临窗的小几,三面都设了屏风。
许明月并不记得自己设了这样一处地方,问过小厮,果然是沈潜的手笔。
许明月在小几前坐下,便有人上了茶点与书本来。
那书却也不是许氏书肆刻印的《银屏记》,而是自金陵运来的新书。
小厮解释道:“今天午时才过,就有许多辆板车运了书来,说是与掌柜的您谈好了,今天往后凡有外地来的新书,都先供咱们家的。”
许明月愣了愣,点头:“好,有劳了,你先去忙吧。”
小厮走后,清漪也在许明月对侧坐下,她有些不解:“小姐,您现在不气了吗?也不下去坐店么?”
许明月正翻动着书页,闻言,抬眼看她:“我气啊。但我气的是沈潜越俎代庖,不是他雇来的坐店掌柜,也不是他谈妥的供书商。”
顿了顿,接着道:“这坐店掌柜,本事不比我差。咱们方才进店时,不是有人找茬么,他四两拨千斤的功夫,比我还要胜一筹。”
说罢,又扬了扬手中书:“这书挑得也好,若我去谈,没有沈首辅的威风压着,恐怕拿不到这样好的书。”
清漪听不明白了,只猜道:“那您是不打算同姑爷置气了?这么说来,其实姑爷‘越俎代庖’也是好事,小姐本只能睡两个时辰的,如今睡得多了,要干的活也少了。只在这看看书,多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