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头一偏,便砸在了其余几人身上。
一群纨绔都是一惊,有些怯地朝着那书砸来的方向看过去,却见竟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
清漪本是随在许明月身后的,这会儿气势汹汹地挡在了自家小姐身前,恶狠狠道:“满口喷粪的东西,再多一句瞎话,看我砸不死你们!”
几个纨绔瞧见她身量娇小,胆子又大起来,而且更带着几分被小女子下了面子的火气,叫嚣着就要上前动手。
清漪一点也不惧的,挽了袖子就极有架势地冲了上去。
她同敬一学的,自然不是什么需要自小开始打底子,此后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苦功夫。
她只是为了缠斗起来能自保,能保护自家小姐,故而学的招式都又狠又脏。
第一要义是不能叫人给捉着了,只要把人家的招式都躲开了,就能使自己的劲儿了。
什么肘击前关啦,手挠眼鼻啦,趁其不备攻其下三路啦……
运着点劲儿,只消几下,就能叫这些纨绔有一阵的苦头吃。
清漪才学的本事,此时用到恶人身上,自觉是救美的“英雌”,不由飘飘然起来。
然而她招式阴狠,却将几个纨绔都惹毛了。
几人虽是酒囊饭袋,却胜在人多,也膀大腰圆,很有几分力气。又加之常日混在一处,倒也能忝着脸说一说“默契”二字。
于是几人相视一眼,一人挨打时,其余几人瞧着时机便扑上去。
许明月在一旁看着,心中便是一惊:“清漪,快躲开!”
可清漪也是揍人揍得起劲了,一时间不舍得收手,再回神的时候,已经被几个纨绔制住了。
许明月一时慌乱,也顾不得自己不会武艺,就要上前去救清漪。
然而才走近,也被赵贤才一把攥住了手腕,拽到近前,朝她冷笑。
“许掌柜,这是送上门来要给我们几个做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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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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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赵贤才抓住手时,许明月脑中许多念头,其中最鲜明的一个,却是恶心。
分明沈潜也总爱攥她手腕。但不一样,全然不一样。
她嗓子发紧,脑中迅速地想着脱身之法。
只几息的功夫,却好像比三秋更长。
但也只有几息。几息之后,赵贤才便忽然不知怎么,痛呼了一声,紧接着便仰倒在地。
许明月脱了身,忙去看清漪,却见抓住清漪的几个纨绔也都或捂着眼、或捧着腹,神色狰狞地倒在地上。
她朝店外一角看去,约莫猜到了是沈潜派来的人在暗中相护。
她心中定了定,快步走到清漪身旁,将吓得面色苍白的小丫鬟拉进怀里。
恰是此时,门外一阵嘈杂。
继而便是一队官兵涌入了店中,不甚客气地将店中书客请出店外。
身着驼黄色补服的顺天府府尹步入店中,面色很是匆匆的样子。
他疾步走到许明月跟前,语气也很急切似的:“沈夫人,下官来迟,叫沈夫人受惊了!”
说完又看向地面上的一群纨绔,口中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竟在沈夫人……”
正骂着,却瞧见了赵贤才等人的脸,口中的话一时噎在了嗓中。
那赵贤才缓缓松开捂着额头的手,额中竟陷进去了一个不浅的坑,瞧着青紫交加,倒是怪唬人。
他龇牙咧嘴地站了起来,对府尹道:“府尹大人,我们几个只是忽然想逛逛书摊儿,怎么把您给惊动了?”
那府尹一瞧见他,眼神便开始往在地上的一堆纨绔扫。果不其然,在里头扫到了个躲躲闪闪的熟悉身影。
他一时也顾不上赵贤才了,走到那身影近前,就隐晦却狠狠地踹了人一脚:“混账东西!给我起来!”
那身影见自己被发现,只好一骨碌爬了起来,府尹细细看了看,脸上也是一片青紫。
他心中又恨又气,又有些心疼,但余光中瞧见许明月神色冷淡,才想起,被自家儿子招惹的上峰夫人还在一旁看着呢。
他忙又走到许明月身前,告罪道:“下官未能管教好逆子,叫沈夫人多受冒犯,实在罪该万死!”
清漪面色渐渐好起来,许明月便将她松了开来,虚虚扶起那府尹,平静道:“府尹大人的家事,我只是一介外人,并不敢管。”
“今日劳驾府尹大人来此处,也并不想为难您,只是想请您依律法行事,令有罪者伏诛。”
府尹听得“伏诛”二字,擦了擦额角冷汗,试探道:“沈夫人还请,先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许明月便将前因后果细细说过,最后目光扫过店内几个纨绔,作结道:“此六人,一来,在我店内闹事;二来,调戏未出阁的良家女子;三来,遭人阻拦,不知悔改,反对阻拦者出手。”
“依律,当数罪并罚,从严惩处。”
府尹神色一紧,口中低声应道:“沈夫人说的是,沈夫人说的是。”
然而不多时,将手中官袍的袖子攥了几攥,却又道:“只是,听沈夫人所言,此事之中,沈夫人的贴身丫鬟,似乎也动了手?”
许明月眉头微蹙,并未答话。
那府尹便又道:“按律,这当街斗殴者,只要是参与其中的,都当一并受罚。若未将人损伤,则笞二十杖。若将人损伤了,则要笞四十杖。”
他目光转向那堆纨绔,又看向清漪,再度低声道:“下官粗略一观,沈夫人的贴身丫鬟,倒是不曾受什么损伤。可这几个闹事的,倒是鼻青脸肿……”
“沈夫人,下官愚见,还请再斟酌斟酌——这位小姑娘,瞧着,实在不像能受住四十杖的模样啊……”
“若是沈夫人肯通融通融,允下官对此六人从轻处罚……这位小姑娘的杖刑,便也不是不可免除。”
他口中说着无耻的话,面上却一派苦口婆心的神情。
许明月嗓间更是泛紧。
清漪气得面色通红,咬着牙,扬声道:“谁要听你的‘愚见’!咱们就按律例来!四十杖就四十杖,谁说我受不住?”
许明月听得直皱眉,忙将她往身后护了护。
那府尹见她这般护着清漪的姿态,本来一喜,觉得此事有得商量。
然而正要开口,却听得店门口先传来一声语气稀奇古怪的“哇——”。
众人朝店门口看去,就见一袭绯红色官服的沈潜负手站在门前,神色冷凝,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而他身旁的敬一,便是那稀奇古怪的声响的来源,正打趣道:“清漪姑娘真是好英勇。四十杖,我可都不敢说受得住。”
按清漪的脾气,平日总该要同他拌上几嘴的。此时却不由面上一喜,脆声喊了句:“敬一!”
倒把敬一喊得发愣,一时没能回神。
敬一说话的时候,沈潜便已抬腿往许明月走去。
清漪喊人的时候,他已到了许明月近前。
清漪很识趣,很快往门外小跑,到敬一身旁呆着去了。
许明月只能无奈地看着人跑开,有些不自在地看向沈潜。
沈潜倒很自然地对她笑了笑:“听闻娘子在此处行侠仗义,匆匆地便赶来了,这次总算没有来迟?”
许明月抿唇摇了摇头。
沈潜便看向顺天府府尹,仍旧含笑,只是声音骤然冷淡几分:“林大人。”
那府尹忙行了一礼,两腿后知后觉开始泛软:“沈大人……”
沈潜并没有多与他客套的意思,只是又转向了一旁站着的赵贤才等人。
他似笑非笑道:“这回倒都是熟面孔。”
赵贤才等人,平日时常会出入宫中,倒也见过沈潜许多次。只是平日都是远远瞧上一眼,感叹一句自家爹怎么就没有那样的威风,再酸上几句,这样的人只有遗臭万年的份,如此罢了。
他们也没有想过,沈潜会为了这一间小小的书肆亲自出面。于是一时都愣在原地。
只为首的赵贤才,是宗室子弟里头身份还排得上位的,见过些大场面,强撑着脸面,昂首道:“沈首辅,怎么惊动您了?今日之事,真是误会。”
沈潜笑意微收,片刻,缓缓念道:“赵……贤才?”
随后便没有再给他眼神,只一面又用目光一一扫过其余五人,一面淡淡道:“那你便说说,误会在何处。”
那赵贤才心中虽有些忐忑,却胡编乱造得很有气势:“今日是这样,我们几个听闻沈首辅在京中开了间书肆,就想来瞻仰瞻仰。”
“恰巧。”他赔笑道,“恰巧在这书肆中,撞见了两个心仪的女子。于是上去,同人家谈了会儿天。哪知道沈夫人误会了,下来便是一顿教训。”
他说着,指了指门边的清漪:“还有那婢女,实在恶毒,不听人解释便对咱们动手。您瞧我脸上这伤……”
沈潜没再听下去,只笑道:“依你的意思,此事倒还是我家娘子与婢女的错?”
赵贤才掂量了会儿他话中的称呼,试探道:“依我看,沈夫人自然是不会有错。这婢女嘛,也是好心办坏事,轻罚,轻罚就好。”
他一心想着,自己这头是六个有权有势的纨绔,压不过沈潜娶回来的下堂妇就罢了,难道还压不过一个沈家的丫鬟?
然而却没能眼观四路,没瞧见府尹那黑得不行的面色,也没瞧见许明月紧抿的唇,她拽住沈潜袖摆的手,还有沈潜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沈潜习惯地攥了攥手心柔荑,随后便觉许明月身子僵了僵。
他心中暗笑,知道她这是有气于人,却又有求于人,心中别扭着。
暗笑着,却又觉得很是可爱,想再多瞧一会儿。
于是并不放手,反将人牵到近前来,虚虚环住了。
许明月身形更僵,偏生沈潜还一松一紧地握着她手心,似在催促什么。她僵了一阵,只好也回握了回去。
沈潜如愿以偿地十指相扣,这才又看向赵贤才:“我朝律法,没有轻罚一说,向来是从严降罚。”
赵贤才面上一喜,随后又一阵遮掩:“这怎么好,到底是沈首辅家的婢女。”
沈潜笑了笑,似乎不解:“这是什么胡话?此事同我家的婢女有什么关系?官兵无能,一介女子却能行侠仗义,赏还来不及,罚?”
他说着,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府尹:“林大人,此事你来定论最公道,你怎么看?”
那府尹自然只能答:“沈大人说得是。”
沈潜于是道:“嗯,那此事便依我家娘子所言,数罪并罚,从严惩处。”
赵贤才等人面色都是一惊。
府尹使了眼神,一旁的官兵便上前将六人拿住了。
那六人挣扎的挣扎,哭嚎的哭嚎,叫骂的叫骂,但总之没有人理会他们了。
府尹看了看被绑缚住双手的自家嫡子,狠了狠心,终于别开眼,朝沈潜行了一礼:“具体如何处罚,还请沈大人指示。”
沈潜倒很不在意似的,只捉着许明月的手,不住把玩:“娘子怎么看?”
许明月没有多想,道:“自然是,依律,当怎么处罚便怎么处罚……嘶……”
她声音一顿,将手自沈潜手中抽了出来。
但很快,又被捉了回去。
沈潜瞧着她腕上新添的一片青紫,眸色沉了沉。
许明月低声道:“只是瞧着唬人,不碍事。”
沈潜却只垂着眼,摩挲着她的手腕,问:“是谁?”
许明月沉默片刻,终于道:“赵贤才。”
沈潜这才抬眼,看向府尹。
“若有宗室子弟,德行不修,私德败坏,损伤国体,有辱帝室颜面,重者如何处罚?”
府尹愣了愣,讷讷道:“当……赐死宗人府。”
沈潜思索片刻,又看过那聒噪的几人,随后淡淡道:“那便将这条一并算上,从重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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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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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此言一出,赵贤才等人都白了脸。
赵贤才靠着绑缚住他手的官兵,才支撑住身体。
许久,缓过那阵惊惧的劲儿来,又狠声对沈潜道:“沈潜!你不要忘了,你就是爬得再高,也只是在替皇上做事。你的官再高,总有落马的一天,我们这些宗室却是皇上最亲近的人——”
他说到此处,却被沈潜似笑非笑的一眼看得浑身发颤,只抖着声音把话说完了:“今日你敢……你敢得罪我们,你可想过自己承不承担得起后果!”
他咕噜噜地说了一通,说完了,把自己忐忑得七上八下,梗着脖子等沈潜的反应。
沈潜倒好像在仔细思索听着的话,垂眸片刻,抬眼,道:“不是说,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还是说宗室就是这样,满口胡言乱语,没一个字的人话。”
他说着,笑了笑:“赵贤才是么?到了地府,你再同阎王爷求求情罢,看看能不能宽限你几日。让你亲眼看过了,宗室能叫我承担些什么后果,再放你入畜生道轮回去。”
他说罢,便不再理会赵贤才等人的哭嚎怒骂,只挥挥手,叫府尹与官兵将人带走了。
店内复归寂静,敬一机灵地将店门微阖。
许明月这时才发觉,她人还被沈潜揽在怀里。于是试探着,退了半步。
沈潜这时倒不拘着她了,乖乖松开手,任她躲自己一丈远。
许明月迟疑片刻,问道:“你方才那样说,是只想吓吓他们,还是认真的?”
沈潜愣了愣,有些无奈地笑看她:“娘子,那些话哪是能说出来吓人的。”
许明月抿了抿唇,便担忧道:“今日之事,实在不够借题发挥到这般程度。你若是认真的,难免要招惹许多麻烦……”
沈潜眨了眨眼,一点不慌忙:“是么。”
许明月认真道:“我虽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身份,但听坐店掌柜的话,他们大多出身豪贵。”
沈潜点头,眼中藏着笑:“里头几个,确是在宫中见过。”
许明月没瞧见,眉头微蹙:“既如此,这些人杀不得。”
沈潜故作不解:“怎么杀不得?”
许明月蹙着眉抬眼看他,道:“一个赵贤才便罢了,六个横行霸道的权贵子弟,背后便是六个有权有势的高门大户。纵是……帝王,也不敢这样收拾的。”
她解释完了,却见沈潜只看着自己,眼中笑意隐约。
她忽然醒悟,沈潜在朝为官多少载?见过的人历经过的事,总比她多,他哪里不知道这些?
可他若知道,为什么还像方才那样做?
她迟疑道:“今日之事,难道与你有关?”
沈潜方才还有些高兴——为许明月忧心自己的仕途。
可此时,忽然便从被忧心的对象变成了疑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