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钦吃了几口粥,目光不经意落在她侧颊,粉粉的一层光晕覆在薄薄的肌肤,眉目沉静杏眼清澈,与往日没有半分不同,她过于从容令谢钦都忍不住生出几分错觉,仿佛昨夜的抵死缠绵只是黄粱酒梦里的惊鸿一瞥。
有那么一瞬,烈火灼过他的心。
真的毫无痕迹吗?
倒也不见得。
她垂首喝粥的瞬间,姜黄绣兰花纹的衣领里微微露出一缕红痕。
大约是昨晚将她扣在床栏,在她后颈吻下的痕迹。
谢钦嗓音含着几分清冽,冷不丁打破明间的沉默,
“你脖子怎么了?”
沈瑶齿尖差点咬到舌头,微微愣过神,“我脖子?”
昨夜也是这样一双雪亮的眼妩媚地求着他给。
谢钦纵横朝堂这么久,一个人撒没撒谎他如何看不出来。
若是装的倒好办,迟早让她露出狐狸尾巴。
谢钦并不是不经事的少年,恼火归恼火,却无法苛责她半分,沈瑶这辈子孤苦无依,是他还没给她足够的安全感让她卸下心防。
得慢慢来。
谢钦看着她没做声。
一无所知的碧云够着脖子过来瞅了一眼,“咦,姑娘,您这后脖颈有道红印子,像是被什么咬了?”
沈瑶恨不得剜自己婢女一眼,愣是作惊讶状,“是吗?兴许是被蚊虫咬了。”
谢钦慢条斯理喝了一勺银耳,所以他便是那只蚊虫?
一抹嘲讽划过唇角,他吃完净手。
沈瑶左手捏着一只勺子,右手夹了一块萝卜糕,白皙修长的指甲尖被修整过,其中中指指盖明显有一条裂痕,
“这指甲怎么也破了?”
“是啊,我今日晨起便见手指裂缝极多,生生的疼,也不知是怎么了?我在岳州时常常做噩梦,昨夜怕是做了噩梦,拽着了什么吧。”
每每雷雨大作,沈瑶睡不安生,此事碧云最熟悉不过,故而方才替她剪指甲时也没多问。
谢钦缓慢地擦拭着手指,声音淡的没有丝毫情绪,“是吗?”
她哪里是做噩梦,分明是受不了时拽床褥拽破了手指。
十指连心,疼定然是疼的。
他自入仕以来,头一回告假不去上朝,就是想陪陪她,怜惜她,不成想是这么一个结果。
一顿早膳吃得兵荒马乱。
离开故吟堂时,谢钦将黎嬷嬷唤去书房,将暗卫寻来的一瓶药水递给她,吩咐道,
“好生照料她。”
黎嬷嬷再笨也察觉不对劲,捧着药水,大着胆子问,“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夫人好像不记得了?”
谢钦阖着眼,手中似乎想攥些什么却是了然一空,
“昨日太子转递给她一杯酒,酒里被下了药。”
后面的话不用他说,黎嬷嬷明白了,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还以为水到渠成,原来是被人算计了。
幸在沈瑶回了府,若是在宫里,黎嬷嬷不敢想象后果。
她连忙屈膝,“老奴一定照顾好夫人。”
谢钦很想叮嘱黎嬷嬷盯着沈瑶,到底是舍不得让她不自在,最终作罢,摆摆手示意她出去,独自在案后坐了一会儿,这才换上朝服出了门。
太子不会蠢到当庭给沈瑶下毒,还有谁能在给太子喝的酒水里下药粉呢,只可能是东宫,联系后宫诸嫔妃的底细,谢钦很快锁定目标,抚了抚被沈瑶咬破的嘴皮寒声吩咐暗卫,
“将涉案之人全部藏起来,等着戚贵妃与东宫自乱阵脚。”
“是。”
黎嬷嬷拿着药瓶回到故吟堂,小丫鬟告诉她,沈瑶已带着碧云前往延龄堂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沈瑶实则是怕谢钦杀个回马枪,顾不上身子不舒服溜去老太太处。
走了几步,袅袅婷婷,似合不拢腿,幸在她不是娇气的姑娘,走着走着也就麻木了,到了老太太茶话间,里面已坐了一屋子人,大家相互见礼,谢家五姑奶奶谢曼竟然回了娘家。
旁边还坐了个装扮得十分娇艳的女郎,看眉眼与谢曼十分相似,当是她的女儿怡宁郡主。
平日里老太太爱招着她去身边坐,今日坐了平南王妃谢曼,自然得寻旁的位置。
好在周氏聪慧,连忙起身给她让座,顺带瞥了一眼她面颊,
“六婶婶今日气色真好。”
老太太听见了,目光挪到她身上,“是吗?”
沈瑶被大家打量得极不自在,抚了抚滚烫的面颊,“哪有,天热罢了”
她掏出绣帕给自己拭汗。
大夫人与三夫人坐在老太太左侧,怡宁郡主坐在老太太右侧下首,往下便是二夫人,沈瑶挨着二夫人坐,与老太太当中隔了两人,老太太眼神虽不大好,却瞧得出来幺媳妇这张脸红彤彤的跟霞晕似的,眉梢更是含情带怯,老人家可是过来人,一眼就瞧出端倪来。
“瞧你香汗淋漓的模样,怕是走了一路累着了,来人,将我早膳没吃的那碗燕窝热了给六夫人吃。”
谢府富贵,老太太又指望她生孙子,日日燕窝不断。
沈瑶来谢家这段时日,实则养得极好,她心生愧意,“无碍的,我出出汗,人还精神些。”
片刻,一老嬷嬷从后面甬道将燕窝给端了来,“老祖宗,还热着呢。”
沈瑶推脱不过,只得接在手里。
其他人对这等情形已习以为常,
倒是怡宁郡主还是头一回见这等阵仗,颇为看不过去,“原先娘亲告诉我,外祖母格外疼爱幺儿媳,今日见了果然如此。”
老太太却知外孙女吃味了,笑得前俯后仰,“别看她是你舅母,年纪比你还小一岁,你还在闺阁里没出嫁,她十几岁却得嫁给你舅舅,替他掌家,很是不容易。”
这话怡宁郡主就更不爱听了,她轻轻哼了一声,“她能嫁给舅舅是她的福气,哪来不容易一说。”
这下火药味便浓了。
大家心里都这么想,却是无人敢说出来。
屋子里戚戚然。
沈瑶心里想,看吧看吧,这就是高门大族,宅院里除了争风吃醋,掐尖斗嘴再无旁的事,幸好她当机立断,忍一忍,两年便过去了,若往后日日在这里与她们争长斗短,可真是无聊。
沈瑶把自己当外人,自然不会跟怡宁郡主计较,
“郡主说的是,我确实高攀了侯爷。”
沈瑶说的是真心话,在旁人眼里便是抬杠。
怡宁郡主脸色胀红,话是她起的头,沈瑶承认了,她反而下不来台,甚至有些心慌,万一舅舅晓得了,会不会说她,她求助地看向平南王妃。
平南王妃并不喜欢沈瑶,沈瑶差点给太子做妾,在她眼里便上不了台面,她一直不能明白谢钦为何要娶沈瑶,幼弟可不像是沉迷美色的人。
无论怎么说,人已进了门,面子还是要给。
“小孩家家的,说话没个忌讳,弟妹莫要放在心上。”
沈瑶笑了笑。
老太太倒是没把孩子之间的玩闹当回事,“瞧那她那张鹅蛋脸,面若银盆,可不是有福气的面相?”一句话揭过,又问身旁的怡宁郡主,“听说你娘近来在给你挑拣郎婿,可有看上的?”
一提到议亲,怡宁郡主面颊含羞,双手交握在膝盖上,连坐姿也腼腆了些,
“还在挑呢,我实在是不知怎么选。”
老太太颔首,“说来听听,我们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怡宁郡主是平南王夫妇的嫡长女,又因舅舅是当朝首辅,她在皇室中格外有体面,求亲者不胜枚举,王府左挑右选,留到十八岁未嫁。
这种事不好让姑娘家开口,平南王妃答道,
“吕尚书家的嫡长孙,倒是一表人才,只是听说家里有两个通房,怡儿不喜,我也犹豫着;大理寺卿家的嫡长子,母亲您知道,他家就他一个儿子父母定是事事贴着他们,只是怡儿见了一面,生得不够俊俏,她又嫌。”
“哦对了,还有蓟州总兵段家的儿子,”说到这里,平南王妃语气一顿,戴着长长玳瑁护甲的手指轻轻捏起手绢,侧眸问沈瑶道,
“这位段公子该是六弟妹的表兄,你可知晓其人?”
沈瑶正将一碗燕窝粥喝完,一面擦擦嘴,“我没见过,不甚清楚。”
她对外祖段家一无所知,听平南王妃这么说,原来段家老爷是蓟州总兵,也算是了不起的人物。
平南王妃并不知沈家缘故,以为沈瑶是不乐意告之,脸色有些不好看,老太太在一旁劝道,
“你别怪她,她是真的不清楚。”又问,“还有哪家?”
王妃有提了一些人选。
周氏等人露出艳羡,“都是顶顶好的人家,难怪郡主挑花眼。”
怡宁郡主很受用,扬眸笑了笑。
老太太有些犯愁,“虽说都是好人家,也着实难选,论理这段家很有诚意,就是嫁去蓟州远些了,你就这么一个娇娇女,如何舍她远嫁。”
五奶奶崔氏却是接话,“依我瞧,吕尚书家的公子就很好呀,我先前见过几回,口才很不错,至于那通房,可以让吕家事先安排出去嘛。”
大夫人扭头睨了小儿媳妇一眼,“你想得过于简单,未过门之前,就要求人家处理通房,传出去名声不好听,那些通房也不过是穷苦孩子,如何说弃就弃。”
崔氏娇生惯养,不太懂得同情那些小妾,嘀咕一句,“谁让她们自甘堕落与人为妾?”
大夫人没料到小儿媳敢顶嘴,脸色立即拉下。
老太太这回倒是没偏帮孙儿媳,那吕家女儿为东宫太子妃,是东宫的中流砥柱,原先求娶过谢京,后又盯上怡宁郡主,说来说去就是想跟谢钦搭上姻亲关系。
崔氏年纪轻不经事,并不懂内里水深,见婆婆责了她,闷闷不乐红了眼眶。
怡宁郡主心里也最中意吕家少爷,只是以她的身份怎么可能容忍丈夫在她未生子之前纳妾,一直拖着不定婚事,也是想看看吕家的态度。
她与崔氏本就交好,见她面有窘迫,立即起身换到她身侧坐着,抱着她胳膊悄悄道,
“崔姐姐,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崔氏被她逗得一笑,也就丢开了。
老太太这厢扭头与平南王妃道,“婚事哪有四角齐全的,段家公子见过没?”
平南王妃摇头,“不曾,倒是昨日沈夫人见着我说了几句客套话,言下之意是见个面。”
沈夫人指的就是段氏。
老太太想了想道,“见见也好。”
挑起怡宁郡主的婚事不过是起个头,平南王妃今日别有目的,她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奶奶宁氏,
“大侄媳,我方才与你提的人如何?我瞧着配京姐儿正好,是亲上加亲。”
谢京是大奶奶宁氏与大爷谢文义的嫡长女,也是国公府的嫡长孙女,在谢钦无子嗣的情形下,全京城都盯着谢京的婚事。
谢京目露担忧看着母亲,而宁氏则往婆婆大夫人瞥了一眼,见她捏着绣帕一动不动,便猜到婆母的心思,挤出一抹笑道,
“姑姑说媒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此事我一人做不得主,待回去与夫君商议才好。”
平南王妃笑了笑,眼神往不动如山的大夫人递了递,“大嫂,您觉得如何?”
大夫人眉目低垂,并没有立刻接话。
沈瑶莫名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方才给怡宁郡主议亲众人谈吐间十分自在,到了自家姑娘身上反倒遮遮掩掩,沈瑶喝完燕窝粥,婢女又递了一杯茶给她,正喝完递回去,坐在对面的谢京朝她露出一脸苦笑。
沈瑶越发觉得疑惑,十五岁的姑娘议亲是寻常,谢京没有半分憧憬也没有一点羞涩,却是如此苦恼,怎么回事?
来到谢家,除了老太太外,也就与谢京有几分投缘,沈瑶不由替她悬了几分心。
短暂的沉默后,那方大夫人开了口,
“李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到底离得远了些,我就这么一个孙女,膝下养大的,不舍得她嫁去扬州,还是两小无猜自小知根知底的好。”
平南王妃暗暗叹了一口气,悄悄看了一眼老太太,老太太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
“我乏了,你们去花厅玩吧,曼儿留下陪我说话。”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几位夫人回了房,年轻的媳妇耐不住寂寞,周氏做主张罗大家去后面抱厦纳凉摸牌,沈瑶不想凑热闹,正想回房,谢京却跟了过来,拉着她特意隔开人群,往西侧抄手游廊走,待行至一片□□,她急得眼泪都滑下来了,
“瑶瑶,怎么办,我祖母欲将我嫁给她娘家的侄孙,可太婆婆也想叫我嫁去她娘家扬州李氏,我爹娘夹在当中整日愁眉苦脸。”
沈瑶闻言目瞪口呆,原来整了半日是婆媳在斗法。
细想也不奇怪,老太太出身扬州李氏,是江南富裕大族,把持着两淮转运使之职,在当地首屈一指,老太太上了年纪,与娘家联系不如以前紧密,眼看着谢家蒸蒸日上,又有个当了首辅的儿子,自然也想替娘家牵线,再续两家情缘。
哪知大夫人亦是如此作想。
谢京是谢家嫡长孙女,她身份可不是那些庶女偏房可比,两家都盯得紧。
沈瑶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拉着她从角门出来,往湖边凉亭走,
“我说怪怪的,原来是这回事。”
谢京苦笑道,“阖家都晓得此事,无人敢插嘴,唯独瑶瑶你,嫁来没多久又万事置身事外,我才敢跟你吐吐苦水,你别介意。”
沈瑶抚了抚她手背,“你愿意与我说,是拿我当体己人,那我问你,你自个儿呢,可有心仪男子?”
谁没个青葱慕艾的时候,沈瑶看到俊俏郎君也爱多瞧几眼。
谢京果然红着脸支支吾吾扯起旁边一只花枝,“我...没有。”
沈瑶捏了捏她面颊,“瞧你都羞成这样了,还说没有。”
谢京羞得扑在沈瑶怀里,“我心里还难受着,您却取笑我。”
沈瑶搂着她,“人这一辈子春花秋落,朝升暮合,最后归于一抔尘土,总归得不后悔才行,即便祖母与太祖母有各自盘算,你上头还有父母,你还可以求父母做主呀。”
行至湖边,暖风扑面,二人寻了个凉爽的亭子坐了下来,别看这谢家雕栏画栋,处处锦绣,也不过是被高墙给圈住的笼子而已。
谢京秀眉紧蹙,与沈瑶背对背坐在美人靠上,
“瑶瑶,你与六叔爷是如何认识的?我真是好生羡慕你,寻了这么出众的郎君,无人敢掣肘你。”
沈瑶转过身来,与她抱膝而对,
“京儿,人人皆有自己的苦恼。”
谢京颔首,“这倒也是,”随后牵牵沈瑶的袖子,“说说你与六叔爷的事嘛。”小姑娘家的就爱听这些男欢女爱的趣事。
沈瑶脸红了,“我与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你们不都知道嘛,他是被迫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