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瑶自然不会以卵击石,不得不避开。
她要赢,更要惜命。
如此一来,将正中最佳射击方位让了出来。
谢钦看到这里,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就怕这傻姑娘闷着一股劲与卓云硬碰硬,眼下即便输了,那也是马匹不如人,而不是技不如人。
至于卓云说什么要娶她之类,那简直是无稽之谈,联姻对象只可能在皇室宗亲中择选,故而谢钦没当回事,他要做的是在接下来商贸互市上替大晋争取权益,利用各国争相与大晋互通有无的契机,分而化之,通过商贸制衡邻国,维护边境安宁。
谢钦高瞻远瞩,旁人却盯着眼前的胜负。
沈瑶让开的时候,锦棚里满是失落,就连皇帝也稍稍有些遗憾,不过皇帝极有风度,
“很好,已经很不错了,哎呀,谢卿啊,都怪你没给她挑一匹好马,回头你去朕的上林苑,选一匹汗血宝马给谢夫人。”
谢钦还未搭话,三皇子在一旁笑嘻嘻道,
“父皇,您这汗血宝马可是连儿子都不舍得给,竟然舍得赏给谢夫人。”
皇帝扔了他一记眼刀子,指着讲武场,“你有本事替朕上场争光!”
三皇子讪讪一笑。
卓云郡主防着沈瑶背后偷袭,面朝沈瑶,得意洋洋勾了勾眼,倏忽间她仰身贴紧马背,将长弓贴着面门,瞄准箭靶,“嗖”的一声松开手。
用这样的姿势射箭,无疑是令人惊艳的,但也有一处不好,力道不如正面射箭均匀。
卓云郡主松手的同时正待起身,忽的一道劲风从面门刮过,以更快的速度朝箭靶子飞去,她心跳到了嗓子眼,扭身目光追随箭矢而去,只见沈瑶的红色箭羽擦着她黑色箭矢而过,咚的一声正中靶心。
而她的箭矢被沈瑶所挡,歪在靶心外。
讲武场默了一息,旋即掌声雷起,就连蒙兀与女真的使臣也忍不住齐齐给沈瑶喝彩。
“真乃绝代佳人。”
“谢首辅好福气!”
“输得心服口服。”
谢钦面对潮涌般的恭贺,神色平静拱手回礼,最高兴的莫属皇帝了,他的子民如此出众,身为帝王面上有光,
“哈哈哈,沈氏上前来听赏!”
场上,卓云郡主愣愣盯着沈瑶那支箭矢,久久回不过神来,她不相信自己会输,她竟然输给一个柔弱的中原女子。
她不甘心,扭头剜着沈瑶,
“你自小学骑射吗?”
沈瑶想起小时候,神色闪过一丝怔惘,她被关在谢家偏院时,格外不安分,常年翻墙爬树,一心想去寻段氏,身子骨反而比深闺里的姐姐们结实,后来去了庄子上彻底成了脱缰的野马,她上山下水,一路摔碰长大,遇到危险从夹缝中生存,她的本事就是靠自己爬摸打滚历练出来的。
拼硬功夫她比不上卓云,可是论巧劲,论求生的本能,卓云不如她。
沈瑶兴致缺缺,应付道,“算是吧。”
一内侍匆匆奔来请她去皇帐,她朝卓云颔首一礼,策马往前,待行至皇帐,她跳下马背,双手合在腹前,一身海棠红的衣裳裙带当风,又是那个端庄貌美的首辅夫人。
皇帐内的视线均落在她身上,包括太子。
原先隔得远,只觉沈瑶风姿飒爽,凑近一瞧,才知此女美色惊人,难怪太子与三皇子动了念头,皇帝暗暗唏嘘一阵,露出笑容,
“沈氏,你今日于国有功,朕要重重赏你。”
沈瑶悄悄觑了一眼谢钦,谢钦指了指她面前的蒲团,示意她跪下,沈瑶便规规矩矩下跪,“臣妇叩请陛下圣安。”
皇帝捋着胡须道,“朕赏你一匹汗血宝马,回头让谢卿给你挑,此外再赐你十箱绫罗绸缎,你可满意?”
沈瑶抬起头来,“汗血宝马吗?臣妇听说此马极其贵重,世所罕见。”
皇帝含笑道,“是,朕可是连儿子都舍不得给。”
沈瑶暗自嘀咕,她又不上阵杀敌,要那汗血宝马作甚,这回她没有往谢钦瞄,而是自己拿了主意,
“陛下,如此稀世珍宝,臣妇不敢领受,若陛下实在要赏赐臣妇,便赏我一个庄子吧。”
皇帝愣了一下,随后看了一眼谢钦,谢钦微微扶额,大约能跟皇帝讨价还价的也只有沈瑶,只是他大体明白沈瑶的心思,无非还惦记着离开,想得一个庄子落脚。
沈瑶想的是,先讨一个庄子,回头悄悄与谢钦对换,如此可避开太子的追寻。
皇帝哈哈大笑,汗血宝马他只有数匹,庄子却有无数,沈瑶既然主动要庄子,当皇帝不好拂了她的意思,
“成,朕便赏你一个有山有水,有别墅的庄子。”
沈瑶喜出望外,多年夙愿达成,连着眉梢都在飞舞,“臣妇谢陛下隆恩。”
皇帝笑,“你满意就好,起来,快些去歇一会儿。”
沈瑶最后腼腆地看了一眼谢钦,抿着嘴高高兴兴退下了。
待回到谢家的锦棚,诸多年轻姑娘都簇拥过来,七嘴八舌恭贺她。
沈瑶面上害躁,“我身上都是汗,你们离我远些,我要先回去换衣裳了....”
谢京昏厥已先一步送回行宫医治,谢文敏等人跟了过去,锦棚里只剩下二夫人与三奶奶柳氏,
二夫人与有荣焉,“好姑娘,累坏了吧,晚上陛下宴请使臣,所有女眷与宴,你今日无论如何不能缺席,先回别墅歇会儿,我应酬应酬便过来。”
沈瑶带着碧云离开。
走出锦棚一段,瞥见沈家人在前方一颗树下等着她,沈瑶脸上笑意一收,带着碧云绕去林子里的廊道,从此处有一条临水的赏景木廊一直延伸去行宫。
主仆二人脚程快,半刻钟后,便瞧见巍峨的殿宇掩映在丛林中,沿着石径爬到行宫后山的游廊,正待顺着游廊往下,眼前忽然绕出一道行色匆匆的明黄身影。
正是一脸阴鸷的太子,他目光逼人,几乎要吞了她。
沈瑶心猛地一凝,旋即后退一步,朝太子施礼,
“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余光四下扫了一眼,太子身边只一清秀的内侍,再无旁人,她心里飞快盘算一旦太子行为逾矩她该如何自保,碧云也不是吃素的,跟着沈瑶一路长大有几两本事,随沈瑶行礼的间隙,眼神已将周遭环境勘了遍。
朱煜瞧见主仆二人浑身戒备,收敛了眼底的欲色,
“孤只是恰巧偶遇夫人,夫人莫慌。”
沈瑶从他语气辨出,他不打算做什么,如此最好。
沈瑶屈膝不起。
朱煜看着面前娇滴滴的美人儿,方才行了一路她面额布了一层细汗,脸颊嫣红竟是比那霞光还要招眼,不是那种生硬的胭脂色,而是由内至外晕开的殷红,薄薄的一层娇艳欲滴。
掐一把,怕是有嫩嫩的汁儿溢出,若再揉在怀里,光想一想,朱煜下腹绷紧,热浪冲至眼眶,化为猩红,哪怕碰碰她细嫩的胳膊,也足够他解解馋。
于是,朱煜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搀她。
沈瑶再退一步,朱煜不甘心,右手往前一伸,就在这时,一只厚重的箭矢破空而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贯穿太子的手掌,咚的一声插入地里深处。
第30章
血雾在眼前爆开, 只见那太子双目骇然睁大,神情扭曲到了极致,高大的身子往后踉跄, 险些就要栽下去, “唔.....”他捂着手腕疼得额头暴汗,
“是何人...”
可惜终究是声竭气短,跌坐在地。
身后的内侍惊慌失措立即上前挡住太子,惶惶张望四方, 以防贼人进一步攻击。
沈瑶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 避险的本能让她拽着碧云就往行宫奔,主仆二人跌跌撞撞,不知跑了多久,眼见前方人来人往, 若这副神色被人瞧见还不知要出多大乱子, 沈瑶勉强镇住心神, 试了试额头的汗,带着碧云出了行宫角门, 又从别墅角门进了谢府,匆匆忙忙回到东苑, 一头栽去罗汉床上, 忽然觉着不对。
连忙扭身坐起,果然瞧见一人坐在窗下漫不经心擦拭手上的灰尘,那双深邃的眼里没有半丝情绪,冷漠到了极致。
不知为何,沈瑶瞧见这样的谢钦, 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侯爷, 您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她离开时他还在皇帐坐着呢。
谢钦眼睑缓缓掀起,冷白的面容如罩清霜,当年他初出茅庐去卫所查案,刀起刀落不知砍了多少人头,行事雷厉风行,霸烈无羁,这些年在朝中身居高位,养尊处优,本以为当年那股戾气已被度化,方才太子无故离开便引起他的警觉,他借口离开追随沈瑶至行宫,看到那只阴森的手差点要碰到自己妻时,深埋在骨子里的阴戾瞬间浮现,他毫不犹豫便给了太子一箭。
二人视线慢慢在半空交汇,沈瑶几乎不用想,从罗汉床挪了下来,失声道,“是你,是吗?”
除了谢钦,还能有谁?
沈瑶被巨大的恐惧给支配,不仅是害怕太子觊觎自己,更多的是害怕谢钦因她得罪太子,给谢家满门带来祸事。
谢家上下几百口人哪,不能因她无辜丧生。
谢钦察觉到她的不安,语气带着安抚,
“你不必多虑,我敢下手,自然有后招。”
沈瑶看着一而再再而三为了她对付太子的谢钦,心口微微刺痛,
“怎么说?”
谢钦淡声道,“我拿的是异族的铁簇,此物比中原箭矢更加厚实,若真查也查不到我头上,更重要的是,太子压根不敢声张。”谢钦语气暗含嘲讽,
“此事宣扬出去,他这个太子也到头了,哪位臣工愿意侍奉一个觊觎臣妻的男人为主君,只要事情败露,太子必定处于风口浪尖,三皇子也会设法摁死他,所以,他但凡有一点脑子,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谢钦敢做也是捏住了太子的七寸,
“朝堂还远不是太子可一手遮天。”
这些年皇帝上了年纪疑心重,对太子越来越不满,而太子已年满三十,一个坐了三十年太子的人,怎能不引起皇帝的忌惮,谢钦自娶沈瑶那刻起,便知道自己与太子势不两立,他早暗中谋划将太子拖下水,如今只差时机罢了。
沈瑶听了他这么说,胸口的闷胀稍稍舒缓一些,
“可是您行事也太猖狂了些,他毕竟是储君,您这么做罪同谋反。”
谢钦丝毫不当回事,搭着圈椅扶手,语气幽幽,“眼睁睁看着他碰你?”
沈瑶喉咙一哽,红着脸竟无话可说。
“朱煜此人,你越纵容他,他越得寸进尺,这一箭叫他晓得厉害,在他登基之前,他是再也不敢打你的主意....当然,就怕他没机会上位。”谢钦语气还是那般平淡,仿佛在谈论家常。
沈瑶心口微酸,这样的事也就谢钦敢做,换做旁人,将妻子拱手献给太子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她还是个假妻子。
谢钦回想她方才在讲武场肆意飞扬,再瞧眼前这支支吾吾,有些手足无措的小姑娘,竟是觉得有趣。
他语气缓了几分,“我不能离开太久,你歇一会儿,我等会来接你赴宴。”
沈瑶连忙起身送他,谢钦行到珠帘外,扭身过来,活脱的姑娘双手绞在一处,这一身海棠红的裙衫将她的明艳衬托了极致,简直不可方物,“忘了告诉你,我习武之事除了身边亲随,其余人不知,你不必担心我。”
沈瑶双手换到身后绞着,朝他讷讷点头,“好,我知道了。”
霞光悄悄往窗内一探,从她面颊掠过一层光晕,若照影惊鸿。
谢钦一走,沈瑶心下打鼓,连忙催碧云去外头打探消息,留杏儿伺候她沐浴更衣。
大约是酉时三刻,碧云轻手轻脚摸入了内室,趁着杏儿出去沏茶时悄悄与她道,
“东宫那头并无消息传出,奴婢去太医院晃悠时听得东宫传了一位太医过去,看模样鬼鬼祟祟,怕是不敢叫旁人知晓。”
果然叫谢钦猜对了。
“行,你今夜留在别墅歇着,让杏儿随我去宫宴。”
碧云小脸发苦,“奴婢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一刻都不敢离开您,您就叫奴婢跟着去吧。”
沈瑶也舍不得丢下她,“那你快些去换衣裳。”
碧云连忙钻去厢房,匆匆擦洗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陪着沈瑶去探望谢京,谢京已醒了过来,得知沈瑶赢了卓云郡主,替她报了仇,激动地抱着沈瑶撒娇,
“还得是我家瑶瑶才能护得住我。”
沈瑶哭笑不得,二夫人又遣人来催,沈瑶只得往前厅去,刚到厅堂,果然瞧见谢钦立在门口等她,谢家几位爷簇拥着他在说话。
待沈瑶与二夫人迈出,谢家几位爷连忙行了一礼退让开来,谢钦带着沈瑶往行长秋殿去。
路上谢钦告诉她,“太子按而不表,声称方才回行宫路上瞧见一只麋鹿,追了过去,不小心为猎户铁钩伤了手掌,伤得不轻不重,不能与宴,陛下派人过问了一下,并未放在心上。”
沈瑶彻底松了一口气。
东宫这头,太子疼得昏过去数次,每每醒来便将谢钦祖宗十八代给骂了个遍,他当然知道是谢钦所为,至于那铁簇,他也查了是蒙兀一个部落所用,眼下皇帝正要跟蒙兀握手言和,他不仅不敢声张,甚至还得想方设法遮掩,生怕这事被人知晓,弄得他为父皇所厌弃。
“心狠手辣,老奸巨猾!”
太子捧着被洞穿的手掌,疼得整个手臂发了麻,额尖汗一阵又一阵往外渗,“待孤..御极,谢家..一个不留....”
心腹属官却不以为然,他屡次劝太子学三皇子,摆出大方的态度恭贺谢钦,彻底放弃沈氏,哪怕不能将谢钦争取来东宫,只消他不从中掣肘,太子的位置也就稳稳当当的,偏生太子不听。
眼下太子吃了这等苦楚,属官也不敢触他霉头,只能按下不语。
恰在这时,殿外内侍来禀,说是吕尚书求见。
属官心神一凛,“殿下,今夜宴席,合该您代天子与使团敬酒,您这不去,好事自然落到三皇子头上,吕尚书怕是为此事而来,您瞧该怎么着?”
太子现在谁也不想见,他背过身卧着,“告诉他,孤睡了,无论什么事等孤养好伤势再说。”
属官两头不敢得罪,寻了个得体的借口,将太子的话润色一番,打发了吕尚书。
吕尚书心中存疑,问属官道,“太子好端端的,怎么会去狩猎?若是贼人算计,定要实话实说,决不能叫殿下吃了这个哑巴亏。”
在吕尚书看来,定是三皇子算计太子,行刺储君罪同谋反,闹出来便是将三皇子拖下马的最好机会。
属官苦笑不已,“尚书大人误会了,殿下真的是自个儿受的伤,与他人无关。”
吕尚书无话可说,气急败坏回了席。
长秋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屈屈手掌受了点伤,皇帝没放在心上,况且前不久皇帝从东厂得知东宫与吕尚书在暗中拉拢谢钦,为谢钦所拒,拉拢当朝首辅是何意,莫不是想早日取代他这个父皇?心中对太子越发不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