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展笑,“看父亲面子不尽然,我怕是看首辅的面子吧。”
皇帝明面上说是徒边,文书上却写着选壮丁充实边关,虽然绝了他科举的机会,过所上却还是清清白白的,这就够了。
想必离开京城界地,这身镣铐就会被解下。
他父亲还没这么大面子让当今皇帝煞费苦心周旋,只能是谢钦。
沈展见沈瑶一面,一是道歉,二是道谢。
沈瑶与谢钦虽没有主动帮他,却因着是她嫡亲弟弟的身份,朝中上下都给足了面子。
说到底,他还是沾了沈瑶的光。
这些事谢钦没跟沈瑶说,沈瑶并不清楚,她只能无言以对。
“时辰不早,快些出发吧。”
沈家必定会替沈展打点一切,沈瑶甚至连口茶水也没给沈展喝。
她起身后,沈展也跟着起身,他热情洋溢地望着沈瑶,
“我回来,可以堂堂正正唤你一声四姐吗?”
沈瑶止步,无奈看着他,“我这一辈子都绝无可能原谅沈家,也不可能认你为弟弟,你何苦盯着我呢,你照顾好自己便罢。”
沈展眼底的光不灭,又仿佛回到往日那个嬉皮笑脸的纨绔少年,
“你不认我没关系,至少给我一个还你恩情的机会。”
沈瑶眼一闭,转身离开。
沈展看着明艳的少女跳上马背,疾驰而去,朝着她背影大喊,
“四姐!”
沈瑶跑得更快了。
平陵与碧云骑马护在她左右,三人一行从西便门入城,没多久便抵达时雍坊,只是在一条通往城东的岔路口,沈瑶瞧见一群人披麻戴孝抬着一衣冠人偶敲锣打鼓往东城去。
围观百姓甚多,纷纷指指点点。
沈瑶勒紧马缰驻足问道,“这是做什么?城中也盛行巫葬之风吗?”
平陵阴恻恻一笑,
“非也,夫人可还记得前段时日,有人兴风作浪,诋毁您的名声么?正是那宁家七娘子宁英的手笔,而这么,便是咱们给她的回礼。”
杀一个人简单,难的是杀人诛心。
第43章
平日井然有序的宁府门口聚满了人, 喧闹地如同菜市场,宁府管家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愣在那里。
只见两蹲石狮前立了三排人, 个个穿麻戴孝, 当中四名壮汉还抬着一衣冠人偶, 从那衣冠品阶与革带可辨认出正是郑家二爷身前的官衔,六品布政司经历,人偶正前还跪着一四岁上下的孩童, 正是郑二爷的庶子, 他操着稚嫩的口音,含泪朝大门哭泣,
“儿奉族长命,迎母亲归家替父守丧。”
这话一出, 里头门道可大着呢。
论理外嫁女要归家, 丈夫在世可与夫和离, 丈夫离世需守丧一年再由家族给与和离书或归家书方可回娘家,而宁英却提前回了京。
宁家老太师人品贵重, 宁家更是以家风清正而享誉四海,不应该被人拿住这样致命的把柄。
管家先是恼羞成怒, 招呼家丁仆妇将人赶走,
“你们是哪里来的卑鄙小人,坑蒙拐骗!我们宁家可不认得你们这样的亲戚!”
“快轰走!”
郑家丧队早预料着他们这么做,愈发敲锣打鼓,奔走呼号,
“宁家七姑奶奶嫁与我们郑家, 是老太师在世时定下的婚事,七姑奶奶不敬公婆便罢, 也不肯与丈夫同房,害我家二爷郁郁寡欢酗酒而死。”
“死前那一日正是我们二爷生辰,他高高兴兴购来一幅古画给她欣赏,却被宁家姑奶奶给赶出房,她不喜欢我们家二爷便罢,还日日折磨他,这哪里是结亲,这分明是杀人!”
“我家二爷腊月过世,现未满一年,宁氏却堂而皇之回家,意图再嫁,敢问老太师在天之灵,看得下去吗!”
那壮汉声泪俱下,字字珠玑,惹来围观百姓好一番同情。
管家见形势越发不利,一面着人去禀报主子,一面召集下人试图将郑家人给围住,将其与百姓隔绝开,
一侍卫悄悄奔上台阶与管家禀道,
“程管家,事情不妙,郑家是打外城门进,一路敲锣打鼓过来的,今日这事已经传遍了京城,若是赶走,事情越发不可收拾。”
管家脸色一青,气得后槽牙都要磨碎,
“好他个郑家,竟然出尔反尔!”
宁家也并非没有聪明人,掌家的大夫人晓得让郑家闹下去,只会添人笑柄,很快遣了面善的管事出来,
“天可怜见,这是一场误会,郑家的姻亲们,快些进来坐,有什么事好好说。”
“原先咱们派去接姑奶奶的爷也分说的明白,两厢都商量好了,你们何故在此吵吵闹闹,倒是有失荥阳郑氏的风范。”
不愧是大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三言两语将不是推到了郑家这头。
郑家人岂肯领受,亦有一面相凶悍的高个婆子从人群中列出,
“哟,偌大的宁家,也兴空口白牙诬陷人吗?我们郑家家风持重,故而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你们家姑奶奶,什么商量好了?我们郑家要求你们家姑奶奶守丧一年,这一点自始至终不曾变过,你们七姑奶奶提前回府是何道理?”
那嬷嬷气得冒烟,暗中明明许了郑家好处,郑家也答应了,眼下却不认账,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是无论如何,守丧乃世间人伦,再论下去也是宁家吃亏,故而嬷嬷只得打碎牙齿和血吞,重新浮现笑容,
“行了,嬷嬷也不必在这嚷嚷,我们家主子在厅堂等候,嬷嬷进去说话吧,不过只消记得,我们宁家从来都是最重规矩的,这里头必是个误会。”
管事嬷嬷扫了一眼四五十来郑家人,全部请进去怕是得恶心死七姑奶奶,尤其那尊人偶瞧着令人犯怵,便道,
“还请小少爷与管事的入内说话,其余人便去后罩房歇着吧。”
那婆子自然看出宁家的打算,指了指那衣冠人偶,
“前些日子我们给二爷做九九八十一天的法事,天降大雨,雷劈了原先二奶奶与二爷住的院子,道人说是二爷显灵,还惦记着咱们二奶奶,嬷嬷,烦请进去通报一声,就说二爷想见你们姑奶奶一面。”
那嬷嬷气得面庞都给扭曲了,恨道,
“你们何苦咄咄逼人,本是姻亲世家,即便姑奶奶回来了,时时刻刻都念着你们郑家的好,你们却豁下脸面来这里闹,真真伤了情分,也伤了体面。”
她话音一落,却见郑家人在面前哭天抢地,将她的嗓音给盖过去,那嬷嬷险些气晕,跺着脚进去禀报。
两厢僵持,最后是当朝户部侍郎宁大老爷闻讯急急赶了过来,他毕竟久经官场,一身官威赫赫,断喝一声,便喝住了郑家人,大老爷冷眼一扫,也知事情不妙,最后一锤定音,
“我们家老太君刚办大寿,你们郑家却要将葬事闹去屋内,这是想逼死我母亲么,也不怕天打雷劈?”
“来个说的上话的进厅堂,其余人一边候着。”
宁家下人赶忙将府上一些闲置的帘帐锦棚给架起,将郑家那些穿麻戴孝的下人与人偶给请去锦棚里坐着,隔绝了外人的视线,宁家侍卫再一轰赶,看热闹的人也退去了。
郑家除了那位小少爷,也就是郑二爷的庶子,只来了年轻的媳妇与三位管事。
大夫人与大老爷端坐在厅内,看着那孤儿弱女并三个上不了台面的仆妇,鼻子都给气歪了。
郑家要议事也不至于弄这么些人来打发宁家,可见是故意找茬。
以大老爷对郑家的了解,郑家还没这个胆子来对付宁家,这背后必定有猫腻。
大老爷脸色暗青,压根不屑于开口,只朝大夫人使个眼色,示意她做主。
大夫人便看向那年轻的少妇,郑家方才已介绍过,这少妇正是郑二爷的弟媳,
“三少夫人,郑家是何意,不妨直说,咱们原先都是商议好的,如今你们来闹这一出,实在是叫人寒心。”
大夫人拢着衣袖喝茶,眼神又冷又淡,还带着一股子嫌弃。
那三少奶奶却不是个厉害的,柔柔弱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怀里抱着那个小男孩,呐声回道,
“大夫人,我也只是个传话的,来之前,族长交待过,必须亲自见到二嫂,有些话要当面告诉她。”
大夫人将茶盏往桌案一搁,发出清脆的锐响,
“宁家是我掌家,有什么事与我说便罢。”
郑三奶奶笑笑不做声。
大夫人脸色一黑,夫妇二人相视一眼,才意识到棘手之处。
郑家压根不想好好商议,故而只遣了个不顶事的少夫人过来,也就是说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为了息事宁人,反而不得不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郑家何时有了这么高明的人。
宁氏夫妇无声对了个眼色,最终大老爷朝仆妇使眼神,示意她去请宁英。
宁英自然已知晓此事,她本在老太太屋里陪着老母说话,骤然听到这么一出,怒火交加,那张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如同一面镜子般瞬间便破碎了,老太君更是当场给呕了一口血,老太君上了年纪,不如年轻时能干,也不像谢老太君那般日日摸摸牌,久而久之,神色呆滞,腿脚也不如往先灵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主意来。
宁家重规矩没错,上百年流传下来的家规成了强加在宁家人身上的禁锢,屋子里媳妇们都谨小慎微,不像谢家几个媳妇日日凑在老太太那里打牌,大家都规规矩矩的,束人束己。
些许被禁锢得狠了,私下反而闹出不少骇人听闻的事。
老太君一吐血,屋子里人仰马翻,宁英从未如此憋屈过,呕着一团火似的,再也没了往日的淡定,提着裙摆往外去。
丫鬟扶着她,在她耳侧絮絮叨叨,“听刘嬷嬷说,那郑家人还抬来郑二爷的人偶,穿着二爷身前的官服,瞧着可瘆人了,姑娘,离开前您不是已打点好了郑家吗,怎么突然闹得这么狠!”
宁英怒过之后,脚步缓了下来,她扶着游廊的美人靠,望了望苍蓝的天,那里一排大雁缓缓南飞,她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首先得晓得真正的对手是谁,她才能有的放矢。
她在郑家待了整整七年,郑家是个什么底她能不知道?
她长兄乃户部侍郎,二兄是国子监祭酒,郑家诸多子弟四处为官,无处不仰仗宁家,给郑家一百个胆也不敢如此嚣张,背后一定有人撑腰。
想起她前段时日趁着沈家出事,奚落了沈瑶,看来是沈瑶的手笔,谢钦一贯耽于公务,不可能也不屑于玩这些手段,但谢钦底下有的是人帮着沈瑶出谋划策。
一想到是谢家在作梗,宁英心里那口气呕得更紧了。
她扶着廊柱深吸着气,平复心情。
沈瑶么,岂能让她如意?
宁英恢复往日镇定,从容来到前厅,兴许是她在郑家积威多年,那郑三奶奶瞧见她畏畏缩缩起身行了个礼,甚至推了推那小孩,
“快些给你母亲磕头。”
宁英听到母亲二字眼底闪过一丝寒芒。
小男孩穿着一身孝服,胸前绑缚着一层麻衣,个子不算矮,却十分的瘦,规规矩矩跪下给宁英磕头,
“儿请母亲安。”
“不必了。”宁英面无表情坐下来,开门见山道,
“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不吃这一套,有什么话直说吧。”
郑三奶奶依着家里长辈交待,如实道,
“族长吩咐我转告嫂嫂,二兄丧期未满,嫂嫂还是郑家人,还请嫂嫂跟着我们回去,等丧期一满再回来不迟。”
大夫人怒不可赦,“胡闹,归家书已给了我们,还赖着我们姑娘不成?离着那郑二的丧期满也不过三月,你们这不是寒碜人吗?”
郑三奶奶笑笑不说话。
她就是个传话的,任由大夫人大老爷说什么,她都不回嘴。
大夫人反倒自个儿气了一肚子。
宁英眼底寒霜密布,“我与郑家已无瓜葛,任你们花言巧语,威逼利诱,我也不可能回去。”
这回换郑三奶奶身旁的婆子回话,
“禀二奶奶,太姥爷吩咐,您若不肯回去也成,那便在宁家替我们二爷守丧,二爷的衣冠咱们也搬了来,少爷也领了来,你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也可全了二爷与二奶奶夫妻情分。”
大老爷猛地一拍桌子,
“放肆,你们这是没事找事!”
嬷嬷将脖子一缩,连忙闭了嘴。
但凡宁家人动怒,郑家人便不吱声,大老爷对着孤儿弱妇是浑身的劲使不出来,怒火攻心,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
其实大老爷心里已有了一番思量,实在不行,就说宁英是为母亲大寿而回府,如今住了一段时日,再回郑家继续守丧,待期满亦可回来,这是眼下挽救宁家名声最好的法子,宁家在朝中为人敬重,若是今日名声败尽,后果不堪设想。
可惜,大老爷实在不想低这个头,就像是往日一个唯唯诺诺的属下突然在他面前趾高气昂,大老爷心里那口气没法顺下去。
宁英那张脸平日便没什么血色,此刻越发白的阴森,她眼神发凉,
“你们不就是想要我给个交待么?”
郑家人看着她露出几分畏惧,宁英在郑家说一不二,就连郑家族长也奈何不了她,她们不敢正撄其锋,诚然,也无需说什么。
宁英忽然起身大步朝外头去。
大老爷夫妇摸不准她要做什么,一行人急匆匆跟了过去。
刚跨出门槛,却见那宁英一身雪衣冲到那衣冠人偶前,袖下银光一闪,薄薄的刀刃划破她脖颈雪白的肌肤,一大片鲜红溢了出来。
她如同一片枯叶般扑倒在地,汩汩鲜血在她身下慢慢绽开,被绚烂的夕阳映衬得如同一朵火红的玫瑰。
大老爷与大夫人惊恐地尖叫一声,
“七妹!”
“来人,传太医!”
消息半个时辰后传到了沈瑶耳郭里,她正在塌上任由丫鬟给她敷脸,闻讯连忙爬起来,将脸洗净,吩咐平陵进来回话,
“怎么回事?”
平陵神色有些晦暗,躬身答道,
“属下原先计划让宁英身败名裂,逼着她回郑家守丧,哪知她是个狠角,当众自刎,若是死了也便罢,可惜她像是预谋好的,血是流了不少,却碍不着性命,被她躲过这一劫。”
沈瑶难掩惊愕,
“倒是个狠人。”
这么狠,不好对付。
第44章
夜里谢钦回来, 平陵将宁家的事告诉他,谢钦脸色没有半分变化,只吩咐道,
“盯着她, 若再行不轨之事, 不必留她性命。”
往后宁英老老实实在府上养伤,郑家风波平稳渡过,她也没再做什么出格的事, 沈瑶与谢钦只当她安分了, 很快将此人抛诸脑后。
日子不声不响入了秋,谢钦忙着秋闱与各部堂官大选,牵涉诸皇子博弈,可谓水深火热, 谢钦持身守正一意提拔政绩出色肯做实事的好官, 皇帝也恰恰需要纯臣, 几乎都许了谢钦的人选,人人称道谢首辅简在帝心, 太子与三皇子均暗中眼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