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钺心仿佛被重重一击,手掌轻轻覆在磐石,慢慢露出深长的笑。
心如磐石,坚不可移。
她这么勇敢,他又怎么会让她失望。
第37章
裴钺将磐石收好, 开始笔耕不辍批改折子,刘奎在一旁伺候笔墨,一面轻声问道,
“爷,您打算如何处置舒家的事?”
裴钺没回他。
刘奎深深看着他清隽的面容,心里大概有底了。
裴钺不是个爱将什么事挂在嘴边的人,他惯于行动, 这么久一直没将舒筠迎入皇宫,起先或许是想等姑娘答应, 不愿勉强人,渐渐的嘛,怕是动了娶妻的念头,之所以迟迟不下旨, 是想将朝中掣肘肃清, 届时封后旨意下去,阻力便会小很多。
平心而论, 刘奎也不赞成裴钺立舒筠为后,那样一个玉柔花软的姑娘,如何坐镇得了后宫?可裴钺又不是一个冲动昏脑的君上,他既然动了这个念头,定然将后路也铺好。
难不成他真要应下舒澜风的条件, 不纳其他妃子?
刘奎只觉不可思议, 却又无话可说。
裴钺一贯不许人忤逆他的意思,一旦定了主意便无可更改,刘奎晓得自己多说无益, 干脆做个人情, 顺着君上心意才是上策。
除夕将至, 天气终于在腊月二十四这一日放晴,街道都被兵马司的人给清扫出来,闷了许久的各家采买均鱼贯而出,涌至街道购置年货,舒家两个铺子也在正忙碌的时候。
苏氏忙着看账本,舒筠被舒澜风拘在家里不许出门,只得帮着苏氏打理后宅,召集小丫鬟剪窗花贴窗花,以旧换新。
二房那边杨氏身子已好的差不多,只是丢了这么大脸面,不常出门,最多去老太太屋子里坐一坐便回房,舒家的事已彻底由大夫人夫妇做主。
大夫人膝下儿子已娶妻,两个女儿都出嫁了,正是一身轻的时候,大少奶奶两月前诊断出身孕,大夫人方氏只待等着抱孙,年前舒芝回过一趟舒家,她性子要强,绝不肯将在王府委屈的事告诉娘家人,只是大夫人到底还是从女儿神色里看出些端倪,便问她是何缘故。
舒芝在亲娘面前没绷住,告诉大夫人裴江成房事有妨碍,她至今未破身子,大夫人狠狠吃了一惊,“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不早说?”舒芝在回门那日怕丢面子愣是没吱声。
大夫人看着泪水涟涟的女儿,心里气归气,也不得不为她打算,
“你看着办,要么和离改嫁,要么告诉你婆婆,让她想法子,我想,她该比我们更着急。”
舒芝收了收哭声,“她确实比我着急...”
“这么说,你婆婆现在也没更好的法子?”大夫人挑眉道,
舒芝心不在焉地点头,沉默一会儿,她咬牙道,“无论如何,女儿是不会和离的。”
皇家长孙媳这份体面她必须守住。
大夫人就不喜欢她这副势利的嘴脸,只看面子不看里子,最终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她只道,“待我回头也帮你想想法子。”
舒家人丁不算多,除夕之夜并不算热闹,各房聚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吃了年夜饭,舒澜风借着苏氏身子不好的缘故,携妻女早早回了房。
阖城燃起烟火炮竹,喧声不断,衬得舒家三房格外安静,苏氏出门一趟,吹了一阵风,早早进里间躺着去了,舒筠裹着一件大羽纱缎面的皮袄在院子里看烟火,舒澜风瞥见女儿兴致不高,哄着她道,
“你娘睡下了,今夜你陪爹爹守岁?”
舒筠哼了一声,把脸一别。
舒澜风摸了摸鼻子讪讪一笑,迎着远处时不时绽开的零碎烟火,轻声叹道,
“傻孩子,爹爹还能害了你不成。”
舒筠不吭声,只是眼眶慢慢泛红。
舒澜风也不多解释。
舒筠重信,必是许了人家,眼下为他所阻心里懊恼,而他呢,断不能看着女儿往火坑里跳。连着数日,皇宫毫无动静,舒澜风隐隐也摸了到了裴钺的性子,当不是强人所难的君王,如此最好。
只是大过年的,总不能让女儿绷着一张脸,
“你等等,爹爹送一样宝贝给你。”
舒澜风笑吟吟踱步往前院书房去。
舒筠瞪了父亲背影一眼,抓着衣摆裹紧身子,沿着角门往自己院子去。
刚过角门,上了她院中的抄手游廊,忽然瞥见迎面一个丫鬟穿着舒家下人的衣裳,手里捧着一个宽大的锦盒低眉朝舒筠这头走来,舒筠一眼认出她是皇宫里的那个唤玲玲的小宫女,也不知她怎么混入舒家来了。
顾不及多想,舒筠心跳加快,忽然止住脚步,将身子转过来挡住芍药的视线,
“好姐姐,我饿上了,你帮我去煮些年糕来如何?”
芍药一愣,“姑娘,您不是刚用过晚膳么?小心吃多了闹肚子。”
舒筠小嘴嘟起,“你又不是没瞧见,老太太嘴脸难看,我方才没吃几口呢,对了,除了年糕,你再烤一盘虾子来吃。”
芍药看着舒筠俏皮的模样,无计可施,近段时日她夹在老爷与姑娘当中好不为难,眼下舒筠提这么个小要求,芍药岂会不答应,她只是担心自己走了,屋子里没人照应,
“那您哪儿都别去。”
舒筠眼神乌溜溜觑着她,“我还能去哪,你放心,他也不会来。”舒筠说到这里,心口微微泛酸。
芍药反而不知该说什么,朝她屈膝,便折回后罩房。
舒筠见状,赶忙回头去寻玲玲,玲玲一面打量四周,一面快步来到舒筠跟前,二话不说将锦盒塞她手里,也不敢吭声,只无声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锦盒搁在手里十分地沉,舒筠差点没接住,待扭头去寻玲玲,玲玲已不见踪影。
舒筠将锦盒搁在兜里,匆匆回到正房,将烧炭火的小丫头使出去,在罗汉床上坐下来,将那锦盒给打开。
入目的是一个通体红润的珊瑚镯子,色泽鲜艳沉郁,有如凝脂,上头雕刻龙凤呈祥的纹路,舒筠并不懂皇家规矩,若是王幼君在这,必定知道这样一个镯子意味着什么。
舒筠猜到这是裴钺赠她的新年贺礼,她毫不犹豫将镯子往手腕一套,皓白的雪腕,配上沉郁的珊瑚手镯,红的越艳,白的更白,十分相宜。
舒筠很喜欢,因为是他送的,她更喜欢。
除了镯子,锦盒里还有一个明黄的布囊,舒筠掏开一看,里面是一袋金灿灿的小金鱼。
这是他给的压岁钱么?
舒筠咧嘴一笑,眉梢都泛着春晖。
从小到大,她也收过父母不少压岁钱,最多是十两银子八两银子,裴钺却相当豪气地给她一袋小金鱼。
舒筠抱在怀里,心里也跟着沉甸甸的。
她平日很节省,并不是铺张的女孩,吃穿用度够用便成,她对金银珠宝并无过多的欲望,只因是心上人送的,舒筠才格外高兴。
她正抱的乐呵着呢,听到门口传来父亲的笑声,“筠筠,瞧爹爹给你准备什么来着?”
舒筠吓了一跳,赶忙将布囊与锦盒悉数藏在身后。
舒澜风很快踱步进来,见舒筠坐着不动,也没计较女儿失礼,径直摊开掌心,往她跟前一送,哄着道,
“瞧,这是爹爹用今年的私房钱给你准备的一枚小金鱼,这玩意儿可金贵着呢,来,你收着。”舒澜风满怀期待看着女儿。
舒筠脸上没有任何喜色,只嘟囔一声,甚至还有几分紧张兮兮的,“谢谢爹爹。”
慢吞吞将手伸出来。
舒澜风正要将掌心的小金鱼递过去,忽然瞥见舒筠身后露出明黄一角。
寻常人家里可不许用明黄之物,除非帝王。
舒澜风脸色登时一沉,“你这身后藏着什么呢。”
舒筠被逮了个正着,委屈巴巴望着舒澜风,“爹爹....”细眉皱起,一副敢怒不敢言,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模样。
舒澜风把眼一瞪,舒筠小嘴一瘪,心不甘情不愿将盒子和布囊都给掏出来。
舒澜风先将自己那枚珍贵的小金鱼强行塞至舒筠手里,再将布囊与盒子接过来,打开那明黄的布囊一瞧,
一整袋小金鱼,差点闪瞎他的眼。
掂量一下,怕是有一两斤。
他再看了一眼自己省吃俭用方存下的一枚小小金鱼,顿时心累。
难怪女儿对他的压岁钱无动于衷。
出手真阔绰。
舒澜风咬着牙深呼吸几口气,压下心头的邪火,问舒筠,“除了这袋子小金鱼,还有别的吗?”
舒筠小心缩了缩手腕,含着泪迟疑地摇着头。
好歹给她留一件当念想。
舒澜风也没多想,便将布囊全部塞回锦盒,临走时还狠狠剜了女儿一眼,指着他给的压岁钱,
“好好收着。”
舒筠木着脸嗯了一声,舒澜风拧着锦盒便离开了。
舒筠连忙追到窗口,伸着脖子目送他跨出院门,方赶忙将珊瑚手镯给退下,寻个紧密的地儿给藏起来。
舒澜风这厢将锦盒用一个布袋给装好,再用竹竿挑起将之送到穿堂一片低矮的屋顶。
不消说,皇帝定在舒家安排了眼线,只需将锦盒搁上去,自然有人取走。
舒澜风做完这一切,气得折回了舒筠的院子,二话不说拖着女儿一道去正院守岁。
他今夜便守在这儿,看皇帝有没有脸来。
单嬷嬷只当父女俩要守岁,便在堂屋准备一个小围炉,各人给一条厚厚的绒毯盖着,父女俩隔着围炉,跟木头似的,坐在门前吹冷风,谁也不搭理谁。
大约一刻钟后,仆妇悄声禀报舒澜风,
“老爷,东西取走了。”
舒澜风心里这才顺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顺完,忽的一声炮响,一朵硕大的烟花当空炸开,有如天女散花般倾垂下来,舒筠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烟花,雀跃地站起身,奔去了廊外。
“好美。”
舒澜风愣了一下,旋即面带狐疑。
舒家这一待位置不算好,既不在城墙边,也不是什么热闹要处,故而每年除夕皇城司放烟花,舒家也只能看到零星半点,或者干脆闻一闻炮竹声就算沾年味。
但眼前这一束接着一束的烟花,璀璨华丽,离得这么近,一定就在附近,而且那烟花还是各式各样的兰花图样,将舒筠绣过的花样放了个遍。
舒澜风不得不怀疑,这是皇帝的手笔。
送来的压岁钱他能还回去,这满院的烟花要他怎么办?
只见那舒筠已在院子蹦蹦跳跳,高兴地就要飞上天去似的。
这是独属于她的一片烟火。
第38章
眨眼寒冬过, 草长莺飞。
二月中旬的夜,风尚有些沁凉,崔凤林裹了裹身上的披风,问丫鬟道,
“人参燕窝汤可备好?我要给父亲送去。”
丫鬟禀道, “奴婢这就去小厨房取。”
待她离去, 崔凤林推开房门, 来到廊芜下,月色空鳎片片云团漫过, 春鸟低喃,等了片刻, 小丫头提来一小食盒, 崔凤林面无表情接过, “你去歇着, 不必跟着我。”
语毕, 她独自拧着食盒出了闺房,往西上了游廊过垂花门, 来到父亲的外书房,放眼望去, 书房灯火未歇,人进人出,可见父亲尚在忙碌, 崔凤林缓步来到廊庑下,有仆从瞧见她连忙行了个礼, 对她的出现习以为常, 恭敬往里一指。
崔凤林进去后, 仆从将门给掩下。
户部尚书崔明修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未抬,“依依来啦。”
崔凤林听得这声亲昵的称呼,眉头一皱,“父亲,跟您说过多少回,女儿已经长大,这乳名莫要再提。”
崔父笑而不语,继续提笔写字,
崔凤林将食盒搁至桌案,将人参燕窝水端出,推至父亲身侧不远,
“您歇一会儿。”
崔父将那一页书法写完,搁笔净手,方端起人参汤慢慢享用,
崔凤林坐在一旁锦杌问他,
“父亲,李顾两党相争,已快穷图匕现,您怎么看?”
崔父狭长的凤眼一抬,看了女儿一眼,继续慢悠悠饮汤,
“以为父看,李家怕是撑不了多久。”
“何以见得?”
崔父看着崔凤林露出欣慰,这个女儿自小聪慧,李家兄弟无一人能胜过她,崔父也有意培养女儿,故而朝中诸事并不瞒她,
“新任佥都御史苏朝山可不是等闲人物,为父偶闻他老家在江南,他一个佥都御史得了调令并未急着入京赴任,反而回老家待了一两月,美其名曰衣锦还乡。”
说到这里,崔父语气一顿,捋着胡须道,“原先我也是信的,可是苏朝山入京后,我与他打过几次照面,此人面相奇伟,绝不是沽名钓誉之辈,李家老宅就在余杭,如果我没猜错,他之所以停留江南,怕是奉了密诏,在查李家的老底,只待关键时刻一锤定音,替陛下拿下李辙。”
崔凤林闻言露出深意,“原来如此,我说这佥都御史一入京便闹得满城风雨,原来是陛下授意,爹爹,陛下动李家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那李家便无翻身之地了?”
“有的。”崔父将参汤碗搁下,坐直了身子,双手轻轻敲打在桌案,淡声道,
“上皇草创天下曾允诺,只要随他起兵的四大功勋世家直系子弟不行造反之举,可免罪。”
“替李辙打点老宅的是他一族弟,无论苏朝山查出什么,只消将此事推去他人身上,李家嫡系可保全,陛下最多也是将他们削官罢职,可李家根脉极广,你瞧,这齐铮不就是李辙的人?只要根基不动,李家的影响就在。”
崔凤林冷笑,“这么说陛下岂不跟吞了只苍蝇难受?”
崔父笑了笑,“不然你以为陛下在等什么?他在逼李辙反,李辙把持中枢多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廷,陛下想要行新政,必须根除李家。”
崔凤林看着崔父,“那父亲准备怎么办?可要帮陛下一把?”
崔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我倒是想帮陛下,只是也得陛下有诚意才行,我替陛下执掌户部,我女儿又生得如此端庄温秀,陛下若肯立你为后,我自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凤林闻言并无小女儿惺惺作态的羞涩,反而轻叹一声,
“爹爹,陛下是有为之君,他与太上皇性子迥异,太上皇能屈能伸,愿意卖臣下面子,陛下骨子里却有着当年南梁萧氏的傲气,爹爹若真想投诚,得先拜码头才行。”
崔父闻言露出几分为难来,“爹爹在朝中多年,行事一贯不偏不倚,贸然出手恐遭来非议。”
崔凤林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爹爹可要想明白才成。”
崔父不做声了。
崔凤林也没多劝,离开书房后,她张望长空,陛下有傲骨,父亲何尝没有傲气,这场君臣博弈谁输谁赢有的时候便在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