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足够强大的意识,才能够改变世界。”最后,她回答了解忆一开始的问题,“也许是一个人的意识,也可能是整个族群汇聚起来的同一个强烈愿望。”
“我能问问,你的愿望吗?”解忆问。
“我的愿望?”
唐柏若顿了顿,看向玻璃墙外渐渐光线晦暗起来的蔚蓝海水和红色礁石群。
“我的愿望,就是回到过去。”
缄默的空气持续了一会,唐柏若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你对量子物理感兴趣?”
解忆摇了摇头:“我的养母是物理学家,所以耳濡目染了一些。”
“她叫什么名字?”
“抱歉,我不能说。”
“我能理解,很多科学家都受到特殊保护。”唐柏若点了点头。
“周然死了,你似乎一点都不怕。”解忆端详着她的表情。
“我为什么要怕?”
唐柏若像是听到不可思议的问话,唇角闪过短暂的笑意。
“你不怕下一个被杀的人是你吗?”解忆问。
“那不是太便宜我了吗?”
“……什么?”解忆愣住了。
唐柏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她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珊瑚礁,凝望着其中影影绰绰的鱼群,脸上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神色。
“现在的我,有一种正在赎罪的感觉。远比自由时更好。”她轻声说,“我已经丢下他苟且偷生太久,如果解扬要带我走,我只会感到轻松。”
“当年……你做了什么?”
“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她说,“我知道,解扬一定原谅我了。但是我从未原谅过自己。能受到应有的惩罚,我求之不得。”
唐柏若抬眼看向解忆,说:
“你不应该掺和到这里面来的。”
“这是有罪之人的审判场,而你不是。”
第18章
◎她和解扬的那片海,依然沉静地悬挂在她们头顶。◎
“睁开眼吧。”
蒙在唐柏若眼睛上的两只手移开了。
她慢慢睁开眼。
光线缓缓倾泻进视野。
夜空一望无际, 就像看不见头的宝蓝色大海,数不尽的星芒散落在没有一丝皱褶的海面上,幽幽地闪烁着光亮, 就像海面上零星的灯塔。
“怎么样, 是海吧?”解扬说。
星光仿佛落在她的眼眸里,她看着解扬的微笑,眼睛亮闪闪地用力点了点头, 脸上露着羞怯的笑意。
小山般的干草堆上,他们并排坐着,膝盖以下的双腿垂在干草堆外。仲夏夜的晚风凉爽干燥, 一次又一次地温柔拂过少男少女的面庞。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 我就会来这里透透气。”解扬凝望着星空, 那双幽深而沉静的眼眸, 写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那是比头顶的星空, 更像大海的存在。
“这是我们的海。”他说。
唐柏若抬头看向遥远的星空。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也像海水那样覆过她的头顶。
那些闪亮而遥远的星星,仿佛沾满了霜花的糖果, 在县城最昂贵的蛋糕店里出售, 他们只能隔着好像永远也无法跨越的玻璃墙相望。
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呢?
究竟是天蓝,还是蔚蓝,亦或是璀璨的湛蓝?
她真想亲眼见见那样的壮阔啊。
“等考上大学, 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海。”解扬说。
“……好。”唐柏若说。
那是他们最后的美好。
第二天是星期一。他们结伴步行两小时,从半山腰上的小山村来到位于三川县上的学校。
模糊不清的上课铃响起后, 班主任带着一个从未见过的新面孔走入班级。
班主任介绍说, 这是新来的转校生, 以后大家要好好相处。
新转校生身上有一种他们从没有见过的气质, 让最聒噪的冯小米在内的全班三十二个人都不约而同寂静下来。
“你坐那里吧,宗相宜旁边的空位。”
扎着两条乌黑辫子,带着圆形黑眼镜的班长默默红了耳朵,垂着眼睛不敢看人。
在鸦雀无声的缄默中,转校生走下讲台。
他踢开宗相宜身边的空位,走到她之后的最后一排坐下。
唐柏若屏住了呼吸,想象到脾气暴躁的班主任会发多大一通火,然而,后者只是淡淡地扫了转校生一眼,随即便开始了第一节 早课的内容。
后来,她知道他身上那股不同于旁人的威慑力来自何处。
来自脚上那双据说要上四位数的限量版球鞋,来自不论何时永远洁白的耐克棉袜,来自手腕上那一看就无比昂贵的机械手表,来自隐隐散发出发蜡香气的黝黑发丝,来自那天不怕地不怕,好像能够凌驾一切规则之上的自信。
他的双眼,清清楚楚地写着对三川县,以及这里所有人的不屑和厌恶。
他有这样的资格。
不到几天,曾经的4班刺头陈皮成了转校生的左膀,而陈皮的跟班冯小米,也摇身一变成为转校生的右臂。
曾经那些在学校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梦想着以后成为“古惑仔”的坏学生们,在转校生面前,纷纷夹起了尾巴。
他们的拳头不一定没有转校生的硬。
但他们的家世和背景一定没有。
不过几天,转校生的各种流言就在整个三川县都传开了。
他的父亲是经常出现在电视上的那个成功商人高明,他们家的财产不是用千万来计数,而是用亿万。
一个亿,对高家来说也是小意思。
而在总人口只有十万不到的三川县中,人均纯收入只有841元。
万已经很遥远了,更何况是亿。
即便高山遥在这三川县不小心杀了人,高家也有足够的钱为他摆平所有麻烦事。
他和那些整日嚷嚷着要“杀了你”的小混混不一样。
他真的能够杀人。
只要他想。
高山遥的存在,就像一辆忽然开过的越野车,忽然碾碎了路边的玩具小车——甚至事情发生之后,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碾碎了什么。
三川县是他的玩具。
她和解扬也是。
一开始,只是用美工刀将解扬的橡皮切成无数碎块,切掉他的所有教科书右下角页数,或是趁解扬还没来教室的时候,把整瓶胶水抹在他的抽屉里。
陈皮和冯小米蹲在解扬的抽屉前一边涂抹胶水嘻嘻哈哈,高山遥则坐在后座的桌面上,好整以暇地指挥他们恶作剧。
“别这么做。”唐柏若忍不下去,走到高山遥面前,“我们不是同学吗?”
高山遥变了脸色,笑意被冰霜覆盖。
“谁和你们是同学?”
他跳下桌子,冷笑着对她说:
“如果你敢告密,你就接替他成为我的乐子。”
冯小米和陈皮抹好了胶水,三人各自散开回到自己座位等着看戏。
解扬进入教室后,取下书包放入抽屉,很快就发现了不对,而书包上已经沾满了粘稠的胶水。
冯小米在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地笑道:“哎呀,大家看呀,解扬怎么射到书包上了!”
有人因恐惧而附和,有人因恶毒而哄笑,有人不知所措地挪开了眼,而唐柏若,自欺欺人地低下了头。
她藏在书桌下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指甲深深掐入血肉。
教室里那么嘈杂,却偏偏没有解扬的声音。
他像是被海水淹没了。
水不是突然就满的,日夜也不是忽然更换的,一切都有迹可循。
是她太过天真,将不幸的开端,错认为是巅峰。
渐渐地,高山遥他们开始对解扬暴力相向。
从一开始的体育课跑步路过,坐在树下偷懒的高山遥故意伸脚将解扬绊倒,再到学校宿舍后面的臭水沟边,高山遥放任在他身边群聚的十几个跟班,轮流殴打解扬,并在他无法反抗后,将他一脚踢入漂浮各色垃圾,散发强烈恶臭的水沟。
“快说对不起啊!为你先前的眼神道歉,说‘狗眼看人低是我不对’,说了我们就让你上来!”
陈皮和冯小米,就在一边笑着看,等解扬想要往上爬的时候,故意踩踏他的手指,把他再次踢入臭水沟。
而高山遥,在一旁袖手旁观,面带微笑。
“喂,我前几天看了一个钙片。好神奇啊,男人的那里也能塞那么粗的东西进去吗?要不我们用这个试试?”
一个学校里有名的小流氓,捡起地上一根工业竹棍说道。
起哄声,怂恿声,赞同声,在十六七岁的畜生中此起彼伏。
当挣扎的解扬被四个少年按压在地上时,躲藏在宿舍楼背后的她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撞开桎梏解扬的少年,用身体挡在解扬面前,愤怒的目光破釜沉舟地瞪着被十几个少年环绕的高山遥。
眼泪却违背她的意志,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源源不断。
高山遥拦住朝她走来的小混混,双手插兜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除了厌恶,还有一丝莫名的愤怒。
“唐柏若,你忘了我说的话吗?”
她咬着牙关,一字一顿地说:“我来替他。”
“你说什么?”高山遥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可思议地问。
当她再次说出那句话时,高山遥的神色瞬间暴怒。
然而,在他宣泄怒火之前,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对不起……”
一触即发的火星因为这低沉无力的声音而冰冻。
不良少年们面面相觑,看着满身污泥的解扬强撑着身体,跪坐向高山遥的方向。
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污水一滴一滴地顺着他黑色的发丝垂落。
“对不起……”他说,“是我狗眼看人低……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他麻木地说着,一遍又一遍。
污水顺着他消瘦的脖颈滑入衣领。
夕阳坠落,阴影掩盖了他眸中的光亮。
唐柏若呆呆地看着,眼泪顺着脸颊不断流下。
谁能够救救他们?
燃烧的日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在晃动的泪光中,她看见宿舍楼上观望看戏的牟老师转身回到屋内。
她在内心朝看不见的神求救,祈求神能够将他们带离苦海。
神也好,恶魔也好。
救救他们吧。
他们不是没有寻求过他人的帮助。
解扬找过班主任,他把高山遥几人叫到办公室批评了几分钟,在得到“再也不欺负同学”的保证后,放他们回到了教室。
一遍又一遍的“再也不欺负同学”落在教师办公室里,而解扬的痛苦,也在办公室外一遍又一遍重复上演。
他们还报过警。
警察也是一通教育,得到他们承诺过无数次的学好后,便将这些未成年们放走了。
每一次求助他人,最后得到惩罚的,只有解扬。
是不是杀了高山遥,一切就会回到从前?
他们从不讨论这个可能,因为彼此都知道答案。
高山遥不怕杀人,因为他是富豪的儿子。
他们怕。
因为他们是农民的孩子。
哪怕刀子就在他们手里,他们也捅不出最后的那一下。
因为他们承载的,是整个家庭的希望。
是父母一年又一年省吃俭用,生病了也不舍得去卫生所看病,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攒下的血汗钱,供养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走出山村,出人头地。
高山遥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他们,但他们若是伤害高山遥,就是在伤害自己,设想杀死高山遥,更是在设想杀死自己的未来。
她总是安慰自己,等高考结束就好了。
等高考完,他们永远离开这个蔽塞的小山村,一切就都会好了。
他们会上同一个大学,在同一个城市生活,看同一场电影,吃同一个餐厅,他们会在某个周日,坐上摇晃的大巴,在温热的阳光中,眺望波荡的大海。
她会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听他用沉稳坚定的声线,向她讲述那些书本上得知的最新知识。
她所希冀的,仅仅如此。
他们一路沉默地步行回家。从县城的小路,到崎岖的山路。他们一路跋涉向上,用磨出茧的双脚奋力地向前行进。
那天晚上,家里的狗忽然叫了起来。父亲开门查看的时候,发现是解父带着解扬,局促地站在门外。
唐父用脚撵开院子里乱走乱窜的鸡鸭,热心肠地向解父打招呼。
解父鼓起勇气,小心询问能不能让村里有巧手之称的唐母,帮忙缝补解扬破损的衣物。
唐父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小子,知道的说他备战体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上战场打仗了咧!他一个男娃娃都这样,小柏若还吃得消吗?”
“是吗?柏若倒还好。”唐母面露疑惑地回应着解父的聊天。
三个大人在屋中寒暄的时候,唐柏若走到解扬面前。
他没有说话,他也不必说话。他只用轻轻抬起眼,沉静的眼眸就能传递他的心意。
唐柏若用身体遮挡,背对着屋中的大人,悄悄牵住他的手。
“会好的。”
“等考上大学,一切都会好的。”
解扬看着她,忽然攥紧了她的手。
他看着她的眼睛,微微笑了。
高山遥来之后,唐柏若很少再看到解扬的笑容。
此时此刻他的微笑,比容纳天地万物的天空还要温柔。
“我没事。”他轻声说。
她和解扬的那片海,依然沉静地悬挂在她们头顶。
璀璨的星光,从万丈高空坠落,刺透他们的人生,留下千疮百孔的残骸。
那晚在干草堆上看见的海,她自此再没有见过。
只剩下海的幻影,支撑着她走过之后更深的绝望。
第19章
◎“我会保护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母亲期盼着受到惩罚。
明白这一点的解忆, 一晚上都没有睡着。
越来越多的细节从回忆中浮现,她以前不明白的问题,现在逐渐有了答案:为什么母亲从不庆祝生日, 为什么母亲总是郁郁寡欢, 为什么母亲始终孑然一身,为什么母亲与她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墙。
因为母亲认为她应该受到惩罚。
或许,成为水中维纳斯唯一的生还者, 对她来说反而是个诅咒。
每一次闭上眼睛,钉在周然脸上的呐喊面具和母亲沉默忧郁的面庞就会在解忆脑海中交替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