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野顿了顿,目光估量了一下这里到水平面的距离。
那是一个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很难闭气达到的高度。恐怕还没到半路,就会因为氧气用尽呛水溺亡。
即便他的肺活量能够支撑他游到水面,其他人也未必能够。
原野眉头皱得跟小山似的,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眼下已经到了绝境中的绝境。
“我们来玩一个你问我答的游戏吧。”解忆说,“这个游戏的规则是,无论你的理智觉得有多荒谬,你都要找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回答我的问题。”
“好。”原野毫不犹豫。
母亲曾经对她说过,人生中的很多正确答案,都被藏在了理智之后。
跳出理智的束缚,人们往往会得到不可思议但又正确的答案。
这两晚,解忆彻夜不眠,将事发第一天到现在的事情,从头开始捋了几遍。
不可能、没道理、不现实……
当她将这些从理智上否定的词语从大脑里删除,她渐渐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除了一开始被建渣挡住出入口的电梯以外,这里有其他出口吗?”解忆问。
折射在海水中的微光,同样折射到解忆白皙的侧面上。她低垂的睫毛像倾斜的乌云,掩住了瞳孔里非同寻常的冷静。
原野原本想说有这个可能,但想到游戏规则是给出明确答案,随即改口道:
“没有。”他补充道,“因为我们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包括通风管道。”
“如果没有,那么凶手又是如何进入封闭的水中维纳斯杀人的?”解忆说。
如果凶手是外人,必然有一条他们不知道的出口,如果凶手在他们之中,三起命案,没有同时符合作案条件的人。
原野顿了顿:“是维纳斯内部的人杀的。”
这样一来,就不必从外界进入酒店。
“谁有可能杀了周然、牟鸡换和陈皮?”解忆继续问道。
这个问题让原野陷入了为难。
杀周然的,必然是一个强有力的男性,才能胜任搬运等工作;杀牟鸡换的和陈皮的,要和这两人非常熟悉,才能让他们毫无戒备地离开原来的房间,或是打开自己上锁的房门。
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只有高山遥一人。
但在周然的死亡案件里,高山遥没有作案的时间。
每到这里,思路就陷入瓶颈。
然而,解忆刚刚的话让原野的思路在瓶颈下蠢蠢欲动。
无论理智觉得有多荒谬,也要说出明确的答案。
既然唯一符合条件的高山遥没有在周然案里作案的时间,那么——
原野忽然停下脚步,爆发出强烈光彩的眼眸直直盯着面前的解忆。
“三个杀人案,最少两个凶手!”
寂静的走廊,因为原野的声音震耳发聩。
“排除所有可能,剩下的再不可思议,难以置信,那都是绝对的真实。”解忆轻声说。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站在了泳池的门外。
一股水臭水臭的腐烂气味,若隐若无地从泳池虚掩的门后飘来。
“三具尸体陆续出现,一开始,我只是有些疑惑,但并不清楚疑惑的点在什么地方。直到第三具尸体出现,我发现血泊中的载书钉,我才终于明白,一直让我不解的东西是什么——”
解忆注视着面前的恶魔之门,缓缓道:
“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有一个特征,他的杀人技巧往往是越来越精妙,越来越没有破绽的。然而,发生在水中维纳斯的三起案件中,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凶手不但没有精进他的杀人技巧,反而水平忽高忽低,在第三具凶杀案中,连载书钉都钉不好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波光在解忆身后摇荡,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他可是已经杀了两个人,钉了两次面具啊。”
“三张呐喊面具,最后一张钉得尤为不好。既然钉得不好,为什么要钉?”解忆问。
“为了模仿前面的案件。”原野脱口而出。
“那么第一个凶杀案,凶手为什么大费周章给周然钉上面具?仅仅是为了增加恐怖效果吗?”
解忆转过头,对上原野的目光。
“不可能。”原野断然道,“凶手如此缜密地设计了这一切,绝不会下无用的功夫。他甚至给其他凶手也准备了面具,好让他们将命案伪装成连环凶杀——”
“回到刚刚那个游戏,我问你,”解忆说,“凶手为什么选择在仓库砍死陈皮?”
“因为仓库是距离有人的套房区和休闲厅距离最远的房间。”
“凶手为什么选择在桑拿房蒸死牟鸡换?”
原野思考片刻后,说:
“因为凶手对牟鸡换怀有巨大的恨意,想尽可能痛苦地让他死去,但又不能被人听见他的求救,桑拿室正好符合了这一点。”
“那么凶手为什么选择将周然的尸体搬运到泳池里?”
“……”
原野抬起头,目光看进解忆的眼底。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假若凶手每一步都有着特定的目的,那么将尸体藏在泳池内,让他们无法第一时间发现尸体是为了什么?
水。
加速尸体腐烂变形的水。
和在尸体脸上用载书钉强行固定面具的用意一样。
“我们以为的‘周然’,真的是‘周然’吗?”
解忆轻淡的声音如云如雾,从不会带有压迫。她的意志力,全部汇聚在那双沉静幽深的眼眸里。
她直视前方,推开了恶魔之门。
“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泳池的门扉向里打开,光滑的瓷砖围住了整个长方形的泳池。周然的尸体取出后,池子里的水面仿佛都下降了一些。池子里绿油油的死水毫无波澜,水面上冒出的浮萍水草像是这片绿色土地上长出的脓包。
周然的尸体,就在泳池背后的更衣室里。
解忆抬起脚步,和原野一同往里走去。
越是靠近更衣室,那股恶臭越是明显,就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多日的腐肉所混合散发出的气味。
在更衣室门口,原野停下脚步,担心地看着身后的解忆。
“你真的要去进去吗?要不我帮你确认?”
“我自己解开的谜题,当然要自己确认答案。”
解忆擦过他的肩膀,径直走入更衣室。
周然的尸体就摆放在更衣室的条凳上。经过近两日的浸泡,尸体腐化程度大大加快,又在空气中暴露了两天,周然的尸体已经完全变形了。
白色的面具下,尸体的脸庞像是快融化似的向两边摊开,印着动漫人物的T恤下,后脖颈和手臂内侧有着大片大片的青色尸斑。
乱糟糟的头发,过长的刘海,载书钉固定的面具,这些都阻碍了他们对尸体的辨认。
从第一次同学会见面上,周然给人的印象就很深刻。
但他的深刻,并不是在他自己容貌本身。
而是那遮住眼睛的刘海,看不清长相的中长发,阴郁的表情,以及胸前那过于引人注目的动漫头像。
时隔多年,真的有人还记得那个在毕业照上也佝偻着背,目光低垂,看不清表情的少年长什么模样吗?
一开始的周然,真的就是周然吗?
解忆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剪刀,刚向着尸体脸上的白色面具伸出手,原野就挡住了她。
“我来。”
他毋庸置疑地说。
原野用右手拿过她手里的剪刀,左手按住尸体的面孔。
腐烂过度的尸体就像一滩肉酱,原野刚按下去,解忆就听到了好像按在出水的肉泥上面的声音。
他耐心细致地剪掉了连接面皮和面具的所有载书钉。
在解忆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揭开了恶魔之门后最大的秘密。
白色的呐喊面具下,是一张肿胀变形的陌生面孔。
所谓的周然,恐怕一开始就是侦探X。
这样一来,最令解忆想不通的第一起凶杀案的作案手法就迎刃而解了。
“从一开始,周然就是侦探X假扮。选择他,因为周然在读书时就没什么存在感,这几年大概也没有和其他人联系,只要在装扮上符合大家对周然的印象,就能完成身份互换的诡计。”解忆说,“实际上,侦探X的确也做到了这一点。”
她对周然的印象只停留在胸前的动漫头像和过长的头发上。
原本就看不清他长什么模样,在他死后,更不会生出去看看他真实面目的想法。
“侦探X在第一夜的时候,故意和我们一起。”原野接着解忆的话说了下去,“是为了方便他进行第二天栽赃陷害高山遥,金蝉脱壳的计划。只要我们进行调查,就会发现,他是在高山遥门前失踪的。”
“或许,也是一个试探。”解忆顿了顿,说,“对于侦探X来说,我们是唯二的意外。”
“……所以我更加奇怪,侦探X为什么会将我和你一起转运到水中维纳斯来。”原野说,“在一开始就把我们杀掉,这样变数岂不是更小?也用不着试探我们会不会帮助高山遥他们了,反正,最后也会杀掉所有人灭口。”
“你说,侦探X会随意找一个尸体来当自己的替死鬼吗?”
他伸出手,捏住尸体的两侧脸颊,打开了对方的口腔。
尽管解忆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强于一般人,但她还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原野面不改色地掰开尸体的嘴,观察着内侧的口腔。
“这具尸体牙齿有很明显的烟渍,至少烟龄不少于六年。左右两侧都有几处严重的虫洞,右侧最后的大牙已经脱落。从未曾补种的情况来看,经济条件不是很宽裕。”
看完了嘴,他又拿起尸体的两侧手掌相继观看。
“你看他的右手,手掌到手腕的地方,这里有个肿块。”
解忆定睛一看,果然在原野示意的位置,发现了一个像是蚊子包那样不明显的肿块。
“这是因为长时间移动鼠标,导致手腕内侧和鼠标垫一直摩擦的原因。”原野说,“这具尸体,生前一定经常使用电脑。”
“你还记得‘周然’的自我介绍吗?”原野说。
“……记得。”解忆回答,“他说从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出过家门,喜欢游戏和动漫。”
顿了顿,她说:“你觉得这具尸体是真正的周然?”
“让他们来认认就知道了。”
原野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的盥洗台洗手。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我们不得不预先准备好对策。”他说。
清水顺着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流下,渐渐在池子里汇聚成一片微红的湖泊。
“什么事?”解忆问。
“羊比狼多的时候,是一种情况。”原野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转过身看进解忆的眼底,“……狼比羊多的时候,又会是另一种情况。”
解忆想起了他们在泳池外的交谈。
目前幸存者仅剩七人,其中最少就有两个凶手。
解忆的脑海中浮现出陈皮血泊中散落的载书钉,很明显,凶手是一个连载书钉都无法熟练使用的人,要么就是力气太小,无法将载书钉穿透脸上的人皮。
第二种可以排除,一个拿着砍骨刀将人虐杀至死的人,不存在没有力气的可能。
“杀死陈皮的凶手,很大可能没怎么用过订书机。”解忆说出自己的推断。
“你说的没错。”原野说,“而前两案的凶手就和陈皮案的凶手截然相反。没有一个浪费的载书钉,要么就是凶手收走了报废的载书钉,这种细致的作案手法,也和第三案不同。”
“你注意过前两案的面具载订的间距吗?”解忆说。
“两个面具的间距有什么问题?”
可能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解忆从小对数字比较敏感。
她会习惯性地对映入眼帘的东西进行一个大概的数据测量。
但一开始,她没有将这个细节放在心上。
直到那个离奇的猜想在她心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虽然都是用订书机将脸皮和面具钉在一起,但牟鸡换一案里,面具上的载书钉间距更紧更密。”
这意味着什么,原野比她更清楚。
沉默在两人之中蔓延。
半晌后,原野低声说道:
“三个凶案,三个凶手。”
作者有话说:
11号的更新在这里
第34章
◎“现在有一个问题,既然假周然用真周然的尸体金蝉脱壳了,那他究竟脱去哪里了呢?”◎
两人并肩走出了游泳池, 沿着来时的路往休闲厅走去。
折射散落在海水中的阳光,隐隐绰绰地披散着两人身上。
波澜壮阔的大海在玻璃墙外展开,绚丽的鱼群在湛蓝的海水中整齐划一地回旋游弋, 就像一股活生生的飓风。
看着自由的它们, 解忆觉得玻璃墙内的生物才是被观赏的那一方。
事实上,他们比动物园里被观赏的动物更不如,他们甚至朝不保夕, 每天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那个幕后之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兴趣盎然地欣赏他们的挣扎和绝望。
这个人, 同时具备聪明, 缜密, 冷酷的特质。他亲手织出的这张阴谋之网, 密不透风, 完美无缺。
既然他的计划如此完美, 唐柏若是如何在这场阴谋里活下来的?
解忆抬头往玻璃墙外看去,在那璀璨明丽的海景之上,乌云似乎在逐渐靠近这片海域, 海平面上的光线昏昏沉沉, 黑暗正在侵蚀这片海域。
目前为止,仅剩七个幸存者。
其中就有两个凶手,一个幕后黑手的帮手。
剩下四个目前没有参与犯罪的人, 有一个因为毒瘾发作,和废人无异。
严格来说, 狼与羊的比例, 现在是三比三。
一着不慎, 满盘皆输。
推开休闲厅的门, 幸存者都在。就连最顽固的高山遥也不闹着要分开过夜了。
一见许久才回来的两人,高山遥率先发问:“你们去哪儿了?”
“泳池。”原野说,“有件事,需要你们确认。”
“我也去吗?”唐柏若问。
原野走到拴住冯小米的地方,解下沙发脚上的细麻绳,强行将软成一滩烂泥的冯小米提拉了起来。
“一起去吧。”
高山寒暂时取得了轮椅的使用权。
七人再次回到泳池,高山遥一闻到臭味就皱着眉掩住了口鼻。其他人的表情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要我们确认什么?”宗相宜问。
原野将他们带入停放尸体的更衣室。
“你们都来辨认一下,面具下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