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他颇有兴趣道。
“你似乎从头到尾都不紧张,也没感到害怕。为什么?”解忆将问题重新扔回给周然。
她信任原野,但不代表她会信任其他人。
“我为什么要害怕?”周然咧嘴笑了,“我不像你们,你们都有体面的工作,有爱你们的家人。我大学毕业以后就没出过家门,亲戚们总是嘲笑我啃老,我爸妈也嫌我丢脸,说不定我被绑架到这里,他们还会感谢那个绑架我的人呢。”
说这些的时候,周然神情坦然,丝毫没有羞愧。
如果周然能够挺直那始终佝偻的背,说不定他比原野还高上一些,但他和他胸前的蓝染一样,一直蜷缩着。
“动漫和游戏好玩是好玩,但我已经差不多玩腻了。能卷到这样的事件里,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求之不得。只有动漫里的主角才能有这待遇。”长长的刘海难掩周然眼中的兴奋,“只要跟着你们,我就算不是个主角,也得是个主角团成员吧?”
虽然高山遥已经够狂了,但解忆觉得,真正的狂人在这里。
她很难用常人的思维去和周然达成共识。
比方说,他明明有健全的身体,却纵容自己将宝贵的生命浪费在一间狭窄的卧室里,整日与电脑光为伴。
出于一种难言的愤怒,解忆故意无视了周然的话。
原野打破了缄默。
“我想去另外一边看看,安全起见,你们两个和我一起。”
解忆毫不犹豫跟着原野走出宴会厅,周然似乎感受到她的不快,放慢了脚步缀在两人背后。
长长的甬道里寂静无声,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并肩错落在玻璃墙上。
“目前为止,你都发现了些什么?”原野问。
“我吗?”解忆抬起头来。
“我相信你发现的比你说出的更多。”原野说,“你保持沉默,是因为你也在怀疑我吗?”
脚步声静静地回荡在走廊里,玻璃墙里无边的黑暗注视着沉默的二人。
“我只是习惯了独自思考。”解忆说,“因为以前没有人会问我在想什么。”
解忆理了理脑海中的思路,将自己的发现对原野和盘托出。
“如果这里真的是水中维纳斯酒店,那我们已经不在江都了。”
“水中维纳斯酒店,位于海南南边的一座离岛上。2000年,因投资方资金断裂,水中维纳斯还未开业便已荒废。我们醒来的地方,明显是酒店的仓库。货架上积满灰尘,罐头上却干干净净,我看了生产日期,最近的罐头,甚至是在半年前生产出来的。”
“灰尘,是判断时间的重要物证。”解忆说,“罐头、地毯、合影……是幕后之人特意为我们准备的。”
“我不是在怀疑你,只是单纯地感到好奇,希望你不要因此受到冒犯——”原野说,“一家还未开业就已歇业的酒店,你是如何得知的?”
“我说我是从未来回来的,你会相信吗?”
原野对上了解忆的目光。
他看不透那双风平浪静的眸子背后究竟是真是假,被绑架到这里后,她脸上从未露出过恐惧。
考虑到她的年龄,她的镇定显得太过引人注目。
在他迟疑的片刻,解忆已经说道:
“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虽然发自内心觉得解忆不像是会开玩笑的人,但原野还是松了一口气,说:“既然开过了玩笑,那就认真说说。”
“我说过,我预先知道了这起绑架杀人案的发生,自然就会去做相关的调查。只不过,比起全部的真相,我的调查不过是冰山一角。”
昏暗的员工休息室渐渐被他们抛在脑后,紧接着是宗相宜提到过的桑拿室、无障碍卫生间、娱乐室和健身房。
每扇门上,都镌刻着一个小小的金色独臂维纳斯标志。
一个个维纳斯目送着解忆他们继续前行。
“这起绑架案,一定跟当年的4班有关。”原野说,“他们看见那张合影,更多的是恐惧。你知道当年的4班发生过什么吗?”
解忆摇了摇头:“恐怕只有4班的人才会清楚答案。”
原野的目光投向落在后边的周然。
“你不是想当主角吗?如果你能帮助我们解开谜题,岂不是最亮眼的主角?”
周然摸了摸后脑勺:“我也不是想当主角……我只是想和主角一起体验非日常的生活而已。”
“别转移话题。”
“不是我不想帮你,是你真的问错人了。”周然耸了耸肩,“我在4班除了上课就是睡觉,他们那些风云人物的生活,我真插不进去。”
“风云人物?”
周然点了点头:“高山遥是我们学校唯一的首都人,听说家里是做什么大生意的,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万,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被家里发配到三川县来。陈皮和冯小米是他忠实的跟班,光是高山遥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就够他们潇洒了。”
“至于唐柏若和宗相宜……严格说来,宗相宜应该不算,但宗相宜肯定想加入他们。”周然脸上闪过一抹嘲讽,“唐柏若么,就是单方面被高山遥骚扰了。总之,他们的学生生活丰富多彩,不是忙着读书学习,就是忙着打架生非。反正没我的事,我是真不清楚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点耳闻都没有?”原野怀疑地问。
“没有。”周然斩钉截铁道。
解忆和原野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明白,周然在说谎。
当年在4班一定发生了什么,所以那张合影才会被挂在宴会厅里。
只是,所有人都对此秘而不宣。
餐厅和图书室也走过了,三人终于来到了休闲厅门前,再往前,就是高山遥等人休息的豪华套房了。
“这里沙发足够,空间也不是很大,发生什么也来得及反应。今晚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原野说。
解忆跟着他走进休闲厅。
休闲厅的灯光比起宴会厅要温和得多,黝黑的玻璃墙隔绝了视线。周然挑了一张角落的长沙发,将自己的身体一把抛了进去。
原野锁上休闲厅的门,谨慎地检查了一遍房间后,选择了中心的一张双人沙发坐下。他习惯性地又去摸兜,当然,什么也没摸到。
解忆坐在一张靠近玻璃墙的单人休闲椅上,目睹了原野的行为。
“往好的方面想,你能借此机会戒烟了。”她说。
原野叹了口气,身体后仰,靠在沙发上,仰望着明亮的灯光。
“……我倒更希望能在我戒烟前,就能顺利逃脱获救。”
鬼使神差的,原野忽然脱口而出:
“你从未来看到的,我们会在多久后获救?”
解忆沉默了片刻。
“七天。”
“仓库里的罐头够我们生活七天了。”原野说。
只有一人能够生还的未来太过残酷沉重,解忆沉默不语。更何况,对现在来说,是还未发生,也有可能不会发生的未来。
“我来之前,也做过一些调查。”原野继续说道,“盛世嘉豪大酒店是高氏集团的产业,高山寒和高山遥都在其中占有股份,如今,高氏集团的董事长有意将领导位置传给长子高山寒,所以高山寒在公司中所占股份远远胜于高山遥。”
“在盛世嘉豪大酒店的顶楼,有一个专供高家人和贵宾使用的停机场。就目前的线索来看,如果我们身在海南南边的离岛上,那么只可能是高家两兄弟中的其中一个,或者两个,利用直升机将我们转移到这里来。参加同学会的其他人,一个退休的宿管人员,一个还在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一个靠蹭富二代在网络上赚取点击的网民,一个给当地大佬修车却和他老婆厮混的混混,一个私企上行政班的普通白领,还有一个家里蹲——这些人都没有悄无声息转移我们的能力。”
周然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听到这里,他嘟囔道:
“家里蹲又怎么了……我又没给社会添麻烦。”
原野无视他的抱怨,说道:
“你还记得高山寒来时,说的是什么吗?”
“记得。”解忆说,“他说,正好路过来看看。”
“没错,‘路过’——”原野说,“是从什么地方路过?我们至今不得而知。他和高山遥的感情,似乎也没有路过时特意来打招呼的必要。”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轮椅的?”解忆敏锐地提出问题关键所在。
原野用赞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如果我记得没错,高氏集团的继承人,是在二十二岁的一次意外车祸里,失去了双腿行走的能力。”原野说,“这件事当时还上了报纸。”
“撞他的司机呢?”
“当场去世。”
解忆陷入思考。
如果高山寒的瘫痪和高山遥有关,可以假设他对高山遥有杀机,但在场其他人又怎么跟高山寒联系起来?
如果幕后黑手是高山寒,那么高山遥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将当年的同学聚集在一张餐桌前?
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珠子,将所有人联系到一起……
但现在,她还对那个可以串联起所有人的珠子一无所知。
郁金香造型的顶灯就在头顶,亮堂堂的休闲厅里分辨不出时间,解忆毫无睡意,不远处的周然却已经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她怔怔地望着映出自己身影的玻璃墙,心思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
忽然,原野的声音将她唤回现实。
“你不担心家里人联系不上你着急吗?”
解忆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现在的状态,她过了一会才回答道:
“我只有尽力改变未来,才有可能拥有家人。”
原野不知听懂没有,没有接她的话。
解忆坦白道:“我本来是个孤儿,后来才被人收养。”
“怪不得。”
解忆朝原野看了过去,四目相对,才发现原野一直在注视着她。
“为什么会说怪不得?”
“你很孤僻。”原野说,“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不对你说话,你就永远不会开口。除了那个叫唐柏若的女人,她似乎对你很特殊。”
“孤儿也不一定都很孤僻。”解忆反驳。
“但至少你是。”
解忆看着原野桀骜洒脱的笑容,一时间哑口无言。
“……也不全是因为孤儿的原因。”她说,“我患有先天性心脏病。”
原野收起笑容,在沙发椅上端正了身体。
“很严重么?”
“还好,至少我现在还活着。”解忆垂下眼。
沉默在这片空间里持续了片刻,原野开口说道:
“你知道么,我有种特异功能。”
“什么特异功能?”
“我能清楚感知到,谁在说谎。”原野凝视着解忆的眼睛,“你刚刚就在说谎。”
“……真羡慕你的特异功能。”解忆不甚高明地转移话题。
“你不用羡慕,因为你也不差。”原野说,“有时我甚至觉得你像是我的后辈。”
解忆听出了试探。
“如果我的身体没有问题,或许真的会这样也说不一定。”解忆说。
原野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
“没什么,你不用在意。”解忆说,“虽然当不了警察,当个历史学家也不错,而且,看侦探小说也能过过瘾。”
“我也喜欢看侦探小说,你最喜欢的作者是谁?”
“岛田庄司。”
“《占星术杀人魔法》,无人不知的本格巨作。”原野点评道。
“《眩晕》所使用的诡计也十分大胆,可以称得上是偷天换日。”
解忆完全没想到能在这里遇上推理小说同好。等到她的心跳开始加速,她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说了太多话。
这时候,他们已经讨论到了04年岛田庄司的《龙卧亭幻想》。
“不知道他明年准备写什么。”原野说。
“《摩天楼的怪人》。”解忆想也不想地说道。
原野一愣。
“当然是开玩笑的。”解忆在休闲椅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我先睡了,明天是我准备早餐。”
尽管毫无睡意,她依然闭上了双眼。
片刻后,传来了原野的声音。
“明天我来帮你。”
“……晚安。”
作者有话说:
因为《银蛛》字数有限,这几天的更新又都是爆更,所以根据榜单调整更新,停更至4.13(周四)
第8章
◎搜索完所有房间后,他们发现最坏的预想发生了。◎
解忆从没见过外公外婆。
她只听说过。
母亲偶尔会提起从前。
她出生在一个蔽塞的小山村,几年前村子才刚刚通电。村里的孩子为了去县城读书,需要翻山越岭,来回四个小时。外公外婆因为深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让她成为小山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书的女孩。
她的父亲是个倔人,村里人都劝他再生一个,努力生个男孩好好培养,他偏不,他说国家都说了,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孩儿也一样能有出息。
为了给她省出学费来,他戒了纸牌,从五块钱一包的纸烟转而最便宜的旱烟,每天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磨得光滑发亮的木头门槛上卷他的叶子烟,卷好了再不紧不慢地去下地劳作。为了让她能够住校读书,免去每天四个小时的步行之苦,他把家里的地承包给了亲戚,自己找了份下矿挖煤的工作。这样一来,他挣得多了,只是每天回家都乌漆嘛黑的,母亲一边给他洗灰黑灰黑的衣裳,一边骂他为了挣钱命都不要了,他则不痒不痛地说,只要把女儿供出来就好了,只要女儿读完书,他就不做了。
在她眼中,父亲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
这个顶起她一片天空的男人,在她考上高中那年患上严重的肺尘病。
他瞒着所有人,藏起确诊通知书继续下矿,直到一日在家中咳出血来,才无可奈何地说出实情。
一向温顺的母亲以死相逼,逼着父亲辞掉了矿场的工作。
她的学费还是一年两交,准时准点。家中已经翻天覆地,但她还困于自己小小一寸的喜怒哀乐里,对逐渐逼近的苦痛茫然无知。
直到她在偶然一次陪同班主任外出采购的时候,看见了背着一个比人都还要大的背篼,正艰难地趴在地上,伸长手臂去够车底一个易拉罐的母亲。
她不知道当时是如何镇定地背过身,假装若无其事地离开那个地方的。但她永远记得那一晚,她彻夜难眠,眼泪湿透宿舍的枕巾。
从那以后,她比以前更努力读书,拼了命地读书。
她是那个小山村唯一的女大学生,更是唯一的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