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裹着刀子,彭安不得不拉高了衣领。走几步,他回了头。
张巡捕果然不是来见女人的。
这正是彭安欣赏的,公事公办的巡捕。
*
东五山的狱警男多女少,女子区招了一个管监婆子。
彭安到女子区的门外时,正好管监婆子开门要出。
她大约五十多岁,头发半灰半白,皱纹向下延伸,像锐利的线。听到彭安的来意,她抬起细得跟针一样的眉毛:“今儿个不凑巧,狱警老爷们中午有庆祝,喝了几盅酒,现在还躺着。探视房的钥匙在他们手上,我可做不了主啊。”说话的同时,管监婆子已经把彭安打量一遍。
他的高档羊毛大衣剪裁精致,口袋边镶了饰线,纽扣刻有细小花纹。管监婆子猜测,这人有家底。
彭安:“我要见陆姩。”
管监婆子迎着风,被吹了个正着。她拢起双手,揣在衣袖:“风吹得我口干,该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今天你见不着。”她向后一退,作势要关门。眼睛突然被什么闪了一下,她定睛去看,面前出现了一枚大洋。
彭安还是那句话:“我要见陆姩。”
管监婆子东张西望,迅速地拿下这一枚大洋:“探视房上了锁。你跟着我,我领你去柴房跟她见一面。”
彭安推门而入。
管监婆子又回头:“说好啊,只能见一会儿。”她快步离去。
*
织造坊里,嗒嗒的声音响个不停。
管监婆子一眼望去,见到的都是一群灰衣服的女人。她喊人:“陆姩。”
每一个犯人都分到了一个编号。狱警们直接喊编号。管监婆子年纪大,数着一二三四,常常喊错人。她觉得还是叫名字更顺口。
陆姩一脚踩着织机木棍,一手打紧了线,没有听到叫唤。
李黛招手:“陆姩。”
陆姩转头。
招手的人除了李黛,还有管监婆子。
管监婆子站到一边,等陆姩出来了,才说:“有人来探你。”
管监婆子上下打量陆姩。她早察觉到,每回狱警老爷们过来传C307去探视房的时候,个个藏不住嘴上的笑。原来这姓陆的人家是大户,阔绰得很。
管监婆子:“走吧,去柴房。”
常来探视的人姓金,名叫长明。是一名律师。他一个月来一次,尤其关心她的日常生活。
陆姩不耐烦,故意把自己一天拉几泡屎,一一告诉对方。
金长明面不改色,极有职业素养。
陆姩就当这位金律师是关心她才来的。
没料到,这次来的人,是彭安。
冬天还没到,他已经穿上了厚大衣,毛领高高地立起来,盖住了他的尖下巴。那一副金丝细边眼镜就像挂在毛领上。
病秧子就是病秧子。即便进了室内,也裹得和在大风雪里一样。
两人站在破旧柴堆旁,边上放着砍柴刀,斧头和锯子。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场所。
陆姩退了退。
“你精神不错。”先开口的人是彭安。
“比起你,是好太多了。”她很久没见他,发现他和从前一样孱弱。
“我这几天感冒了。”彭安咳了两下,没喘过气,呛得连连咳嗽,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陆姩真怕他猝死在这里:“你有事就说,说完早点回去休息。”
“我……咳咳。”
她一挥手:“什么都别说了,滚去医院吧。”到底是谁在受罚?他一个舒舒服服的自由人比她还憔悴。
“陆小姐。”彭安大喘着气,“你进去几个月了,听说这两个月便秘比较厉害?”
“……”看来金律师真把她的如厕情况说了出去。
彭安:“这里不能外带水果,你记得多做些通便润肠的运动。”
陆姩见他这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觉得好笑。
这个傻子啊。
她问:“你胸口的伤疤好全了吗?”
“差不多吧。医生说,时间久了会慢慢淡化的。”
夜总会的案子早已结案,张均能仁慈,没有追究。
陆姩以为,彭安至今不知道那一刀是她捅的。她听完他的唠叨,说:“我的钱你拿去用吧。”
“你……我不缺钱。”彭安惨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不会屈服在你的金钱之下。”
她抬起手去戳他的脸。
彭安急急后退,踩中一根木柴,差点摔到柴堆里。
陆姩的手指点在他的额头:“给你买棉袄!给你治感冒!怕你冻死了没人给我料理后事!”
“哦。”他垂下头,半张脸藏在衣领中。
陆姩说完了话,转身要走,到了门边,她想起什么,又回头。
这时,管监婆子来了:“时间到了。”
“彭安。”陆姩说。
他委屈地等着她的后话。
管监婆子焦急地喊:“狱警老爷们的酒醒了,一会就来。”
彭安:“我会再来的。”
陆姩被管监婆子拉出去了。
*
彭安站在柴房外,他等着有人再回来。
果不其然,管监婆子把陆姩送回去之后,立即又跑过来,满嘴抱怨:“你们又来探视。东五山是有规矩的,前几回已经破例了,你们还——”话没有说完,管监婆子住了口。
彭安捏着一枚大洋,轻轻地问:“我以后常来,行吗?”
“行行行。”管监婆子连连点头。她平时收受的是犯人的财物,细细碎碎,一个月也攒不到今天这人给的数。难得遇上这么大手笔的人,她两眼发光,“您怎么称呼?”
“彭。”
“彭长官。”管监婆子的皱纹平了,哪还有之前的严肃不悦。
“你收着就收着,不要张扬。”
“我知道我,我当然知道。”管监婆子把大洋装进口袋,“我在这里十年了。”
“麻烦婆婆多关照她。”彭安又递过去一个大洋。
“放心吧,一定的。”管监婆子点头哈腰,“彭长官,您慢走。”
第4章
虽然解释得很勉强。
刚才,彭安观察了张均能的去向之后。
张均能也回望过一眼。他以为,彭安要见的人是陈展星。
然而,彭安去的是女子区。
田仲说过,陈展星指定要来东五山。田仲当时就说:“个个都有古怪。”
张均能觉得,彭安才是所有事件里最匪夷所思的一个人。无论是彭安在夜总会遇刺,还是他弟弟意外身亡,彭安的言行举止,完全脱离了一个受害者家属的逻辑。
尤其,张均能逮住陆姩之后,彭安为她做了保释。
世界千奇百怪,不违法不犯罪的那些人,张均能不去深究。
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
*
审讯室。
钱进从一出现就战战兢兢,他的双腿并得很紧,说话细细的:“长官,你找我?”他瞄着张均能的脸色,揣摩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他们费心。
张均能尽量不给他太多压力:“坐。”
钱进哪怕坐着,大腿也是僵的。
张均能拿出那张纸条,问:“这是你的?”
钱进愣了愣,一眼认出来了:“对,我以前是掮客,这是公司的号码。”
巡捕不会无缘无故过来聊天,这张纸条很脏污,估计牵扯上了什么案子。钱进又说:“长官,我干了不到一年就走了。”
张均能拿出死者的旗袍照片:“你记不记得,哪位客人穿过这样的衣服?”
钱进:“不记得。”
记不住见过一面的人,很正常。然而,死者什么信息都没有,独留这一张纸,张均能觉得蹊跷。他问:“进来多久了?”
“三个月……”
“因为什么事?”
巡捕哪会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这位巡捕笑起来清俊宜人,钱进却更加惴惴不安:“失手把一个人打残废了。”
“家人来看过你吗?”
“偶尔吧。”
“女朋友呢?”
“长官,我哪有女朋友啊。当我女朋友等于守活寡。”
张均能注意到,钱进只有在这句回答上,露出一丝苦笑。张均能又问:“前任女朋友?”
“既然是前任,那就是分了。”
“因为什么分的。”
“性格不合。”
张均能挑眉:“不是因为你进监狱了?”
“和她分手以后,我才进来的。”钱进不愿意说情史,“长官,这张纸条究竟惹什么事了?”
张均能:“我的话问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钱进讪讪地说:“谢谢长官。”
*
钱进在回去的路上,见到迎面走来的陈展星。他堆起谄媚的笑容:“陈哥,你去会见啊?”
“嗯。”陈展星懒洋洋的。
他今天见的人和上个月不一样。
不知彭安抽了哪门子风,无寒流,无暴雪,却穿了一件羊毛大衣。他的肤色比常人的白,又戴着细边眼镜,乍一看,弱不禁风。
彭安向陈展星笑了笑,这笑,倾向于幸灾乐祸。
陈展星的这一套囚服并不合身,结实肌肉把纽扣崩开了一颗。
“能把囚服穿得有魅力,非你莫属。”彭安平平淡淡,不知是褒或者是贬。
陈展星剪了寸头,今天没刮胡子,少了贵气优雅,添的是粗犷和狂野。他瞟着彭安:“我进来这么久,你没来过一次,今天突然这么有空?”
“去见了那个女人,顺便过来看你。”话中之意,彭安不是专程为陈展星而来。
“见她做什么?”陈展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以及一盒火柴。
“东五山不禁烟?”
“这是唯一的享受,如果再剥夺的话,太不人道了。”窗口的风比较赶,陈展星背过身,挡住冷风,划出一根火柴,低头点烟,吐了一口才问,“你去见了她?”
“闲着无聊,过来看看她死了没有。”彭安不带一丝感情。
烟雾漫上陈展星新生的胡渣子,模糊了他的表情:“托你的福,我没死之前,恐怕她不会自杀。”
“期待你和她的交战。”彭安问,“你什么时候出来?”
“看情况,半年眨眼就过去了。”陈展星尘吸了一口烟,“对了,你给她买几样女人的护肤品。”
彭安的惬意消散大半:“她是进来受惩罚,不是当贵妇。”
“她在这里呆个十年八年,出去都老了。”无需十年八年,陈展星已经发现,陆姩的额头脱了小片的皮。
“不要紧,以她勾引男人的本事,骗个老实男人结婚,易如反掌。”想起刚才见到的张均能,彭安补充说,“张巡捕和她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况且他同情她的遭遇,性格又正直,应该没有情结。”
“我也没有。”陈展星狭长的眼睛因为烟雾而半阖。
“嗯,我也没有。”彭安不碰女人,当然没有。
“让金律师过来。”陈展星熄了烟,嘴角的笑容牵扯出一丝残忍,“彭安,你把我送进来的这笔账,我出去再跟你算。”
“你这叫接受正义的制裁。”无论是陈展星还是那个女人,在收监这事上,彭安不抱同情。
“我想起来,你大学的时候,身体素质不过关,不然就要去考警校了。”陈展星向后仰了仰,这里的椅子哪有他家的沙发舒服,他又把身子正回来,“你现在算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错了。比起正义,我更喜欢金钱,”彭安起身离开。
*
彭安上了车,脱下大衣。他不急着启动车子,靠在驾驶座。
陈展星能进来,不全然怪到彭安的头上,陈展星自己不想来,谁也逼不了他。
彭安知道陈展星的企图。但是两个坏人,没什么可救赎的。巡捕和坏人的戏剧冲突,更热烈。
张均能的车还是停在那里。
彭安一直等。
等张均能出来,上了车,彭安把大衣穿回去,下去敲了敲对面那辆车的车窗。
张均能摇下车窗:“彭先生。”
“我的车子突然无法启动。”彭安看了看手表,略显着急,“我要回银行开会,时间很赶,能不能麻烦张巡捕送我过去?”
张均能没有问车子出了什么问题,满口答应。
彭安暗自感叹,那只毒蝎子遇上这么一个好巡捕,真是捡到宝。
车子驶离了东五山,东五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淡。
彭安靠着座椅,状似随意地问:“张巡捕今天过来是公事吗?”
张均能:“我没有什么私事。”
说的也是,他和那个女人的接触全是因为案子。彭安见到车窗外卷起的几片落叶。
起秋风了。
他裹了裹衣服。
“彭先生很怕冷?”张均能见到彭安天寒地冻的装备,隐隐沁出了热汗。
“从小体弱多病。”彭安咳了咳,“一感冒就怕冷。”
张均能:“彭先生今天过来看朋友?”
当然不是,陆姩不是朋友。彭安回答:“我父母让我过来看看她。”
很久没人和张均能说起过“她”。结案以后,田仲也闭口不谈她的事。张均能只能说:“彭先生和父母是明事理的人。”
“其实我们才是没脸见人的一方,受害者可能不止陆小姐一个,她是唯一一个动手的。”后面那句话,彭安又低又缓。
张均能听出了彭安对陆姩的惋惜,这似乎可以解释为什么被害人家属和凶手有来有往。
虽然解释得很勉强。
第5章
而非涂抹的胭脂。
陆姩再照镜子,脸上、颈上的红点点更密了。挠几下,又铺开一大片。
“你们这些细皮嫩肉的人就是矜贵。”李黛前几天收到家中寄来的东西,其中有一个药罐子,“这是我爷爷上山采药熬制的,对皮肤创伤很有疗效。”
“谢谢。”陆姩伸手去接,露出了手指的裂痕,或横或竖,杂乱交错。
这是上工时被划伤的,李黛也有,但没有陆姩的多。李黛心疼不已:“我爷爷上次来见我,说我变丑了。你的亲朋好友见到你这样,肯定也难受。”
“没有亲朋好友,死光了。”陆姩轻描淡写,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悲伤。
李黛靠墙坐着:“常来探监的是谁呀?”
“律师。”
“那是朋友请的吧?”
“算不上朋友,我害了那个人的弟弟。”陆姩一直以为,金长明是彭安请来的律师。
李黛惊讶地问:“你和他不是血海深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