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运公司的货物被劫,吴耕顺突然死亡,众人纷纷猜测这是抗日者所为。
报纸上刊登了吴耕顺死亡的新闻。
彭安一眼就看完了。他仰头靠着沙发,指尖在扶手上轻轻地敲打,一下一下,极有规律。
陆姩端着面,从厨房出来:“你在想什么?”
彭安侧过头:“我虽然和陈展星走的近,却不归属云门。陈大当家和日军有过一战,日商仍然信任我,他们觉得我见钱眼开,是最没立场的人。日军要巩固上海的统治,需要一群听话的走狗。”
她放下碗,头也不抬:“你要去当走狗。”
“我以为你会换一个比较优雅的词语。”他拉过椅子,坐到她对面。
她吃了一口面才说:“彭安,我相信你能深入敌人阵营,但太危险。”
彭安看着碗里的金黄蛋花,舀起清凉的汤汁:“陆小姐害怕吗?”
“我自己去,不怕,但是你去,我怕。”好比那一个晚上,她贴着墙壁,一步一步走向亮灯的房间,她用空着的手去抓持枪的手,才能止住颤抖。
他和她啊,在危险边缘徘徊,她没办法不为他担心。
彭安:“其实我也担心,担心你留在上海,危险重重。政府准备在重庆新建防空工程,那里山势复杂,易守难攻。你说我们要不要去重庆避一避?”
陆姩:“重庆是个不错的地方。”
吃完这一顿饭,二人收拾东西,仿佛就要离开上海。
真的决定要走,应该迅速动身。拖了几天,二人还是停留在收拾的阶段。
云门有一人潜伏在三教九流的茶馆里,他这一天给彭安传来消息:一个日本军官在法租界杀了人。市民去报警,来的是巡捕张均能。
本来日本人有恃无恐,没想到张巡捕把这人拷进巡捕房了。到了第二天,局势逆转,日本军官大摇大摆地走出巡捕房,指名道姓要张均能道歉。
张均能迟迟不来。当天下午,他被暂停职务。
彭安又在窗边,仰靠沙发,一边敲打扶手,一边研究天花灯上的金属花瓣是双数或单数。
陆姩从房间出来,一手把围巾套上他的脖子。
围巾织针险些刺到他的鼻子。他偏了偏头。
“就这个长度行不行?”她比着长度。
“嗯。张巡捕被停职了。”
她惊讶:“为什么?”
彭安简单说了一下。
陆姩:“张巡捕是正义之士,对日本人的侵略愤愤不平。只是他心思内敛,又是法租界的巡捕,不方便表态。”
彭安:“连你都知道他是正义的人物,别人难道不清楚?那些人之前捉不到他的把柄,如今正好撞到日本人的枪口,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调查理由。”
“张巡捕有没有危险?”
“暂时没有。”
陆姩联系了张均能。
对方笑着:“陆小姐,无需担心我。我现在在难民委员会里帮忙。不当巡捕,也能为市民做点事。”
围巾织好的那一天,陆姩跟着彭安出去。
正好见到了难民营地。
气温骤降,冷风裹挟春寒,天空布满灰色的沉重,仿佛要碾压下来。街道两侧,破旧简陋的帐篷一个一个排开,临时搭建的营区里,传来老人的痛呼,壮年人的诉苦,以及孩子的哭叫。
无尽压抑。
好半晌,陆姩问:“我们什么时候去重庆?”
彭安:“还没有安排。”
“就不安排了吧。”她用他的围巾裹住自己的手,“我们现在辛苦些,以后就苦尽甘来了。”
他捉着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外套里:“就这么说定了。”
二人留在上海。
*
过了两天,报纸上有一则消息,一个赌徒欠下巨债,走投无路之际,他闯入民宅意图行窃,被毒蛇咬伤致死。
这一个新闻,把船运公司那人的死亡推给了偶然事件。
彭安从吴耕顺的案件里摘离了出去。
彭安对外的说法是,因为担心那人有团伙作案,于是在蛇死亡以后,他逃去杭州。如今案子已破,他才回来上海。
吴耕顺死了,日本人没再踏进过吴家的门。无人在意一条狗的死亡。
彭安回到大洋房。
春末,陆姩联系裁缝店,准备做一件夏天的旗袍。她问彭安意见。
她穿旗袍特别好看,红的青的,五颜六色铺到她的身上,像是天边发着光的云彩。可是彭安说:“太阳大,别晒伤了皮肤。让老裁缝把开衩缝低吧。”
才到裁缝店外,迎面来了一个奔跑的少年。他低头跑,眼睛只是盯着路面,却不抬头。人就要撞过来。
彭安避了避,却避不去。
少年的头直直磕了过来。
彭安看见他额上的一抹鲜血,同时,听到少年的嘴皮子动了动。
少年:“坏蛋。”
彭安想,自己最近做了什么坏事呢?哦,前两天他去参加日本商社举办的一场晚宴。这个少年嘛,是他从宴会厅出来的街口见到的。
衣衫褴褛的少年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脚踩在了彭安的鞋上。
黑亮的鞋面瞬间多了一个灰灰的渍。
少年跑得飞快,转眼不见人影。
陆姩听到了这句“坏蛋”。彭安面对的不只是日本人的刺探,还有国人对他的误解。
她挽起他的手,拉着他去裁缝店。
裁缝店的小姑娘毕恭毕敬,拉着尺子过来量身材:“太太,对,这样站着就好。”
外人对陆姩喊着“太太”。
然而彭安想,他和陆姩没有向对方剖析过心意。他冷静自控。至今他坚持,他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
人生性总是有点贱。比如陈展星,陆姩好好的时候,他不当一回事。直到她涅槃重生,他才醒悟她很有趣,念念不忘。
彭安得到了陆姩,日子越久,却是沦陷。这与人的天性不符。
裁缝店的小姑娘说:“太太,你真美。”
彭安从镜中望见陆姩的一段细腰。
他不容易被满足,哪怕和她在一起,他也没有把她抓得特别紧。
她爱恨强烈,始终惦记着北坳山上的那个墓碑。
陆姩转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她定睛望过去,只见对街站了一个少年。
少年举着一把不知是弩或者弓的自制武器,武器的尖上有像利剑一样的光,直指站在门口的彭安。
陆姩就要向彭安而去,腰上却被尺子扯着。
她慢了一步,她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她仿佛又回到那一个晚上,浑身颤抖,背上冒汗。
裁缝店的小姑娘正在丈量,两手扯住尺子的两端,正好把陆姩的腰给捆了起来。
陆姩立即推掉小姑娘的手。她的速度不及利箭的迅猛。她眼睁睁望着寒光停在彭安的身上。她扑向彭安。
小姑娘吓一跳,手上一松。
正如钱进所说,在这个时代死一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街的大家就是看着那个少年放了一箭,一溜烟又跑。
没人想着去追。
两三秒的时间。冷汗把陆姩从头至脚涮了一遍。
彭安的深色外套,心口的位置有一滩污渍。
出门时,她给他系领带,明明见到他衣着干净,哪来的污渍?她的脑子有点空白,觉得是血迹。她不敢去碰他,轻轻喊着:“彭安,彭安。”
彭安一时间不说话。陆姩几乎没有失魂落魄的时刻。他曾觉得这个女人哪怕到了临死前一刻,都不会让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
但她现在手指泛白,指尖颤抖。
他告诉她:“我没事。”
陆姩突然想起来,那个少年撞人的时候额头有血迹,估计就是这团血粘在了彭安的外套之上。
“没事就好。”她捂一下脸。刚才似乎失态了。
彭安看见她的眼角,突然拉起她进去里面的试衣间。
老裁缝和小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傻傻站在原地。
彭安关上试衣间的门,伸手去抚摸陆姩眼角的那一滴水珠:“别怕,我没事。”
那个少年没有瞄准,射到旁边。
陆姩之前告诉彭安,她担心,在刚刚那一刻,她不只是担心,她是惧怕。她忆起在东五山脚下抱着李黛尸体时的无助。重要的人一个一个走了,她的身边只剩下彭安。可彭安是游走在鬼门关的人。
她环上他的肩,紧紧抱住。
他的吻袭来,狂乱又热烈。
彭安先前想,陆姩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北坳山上的那一个。
他又想,人得有点遗憾,哪能事事都满足。但这一刻,他明白那是自欺欺人。有她的真心,他才叫无憾。
*
陈展星很久没有消息,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陈大当家就是陈大当家,如今已经在香港立足。”
“怎么?”彭安一边翻看银行资料一边说,“你要去香港?”
“我不。我有任务,准备回上海。”陈展星笑着说,“那个女人还没死吧?”
“没有,人好好的。不过,你就不要惦记了。”
陆姩刚刚洗了澡,披散着头发,从浴室出来,眼里有湿漉漉的水气。
“见面再说。”彭安挂电话。
“谁的电话?”陆姩拿起毛巾擦头发。
彭安不回答,却是莫名其妙的说:“外面都把你叫做我的太太,可我至今没有给你名分,你不会不安心吗?”
“你敢不给吗?有没有名分,我都是你的人。再说了,其他的女人也没有我这样的魅力。”
她的话里没有对名分的期待。明明他已经确定她的心意,但他近来有点患得患失。
陆姩歪了歪头:“你在想什么?”真是稀奇,他也有心不在焉的时候?
“没什么。”彭安淡淡的。
*
彭安无心工作,早早下班,去了茶馆听戏。
男女之事嘛,是戏曲里永恒不变的主题。不凑巧,今日茶馆讲的是梁山伯和祝英台,梁山伯死了,祝英台化蝶而去。
彭安放下杯子,半杯茶都没沾上他的唇。他望向北坳山,他是肯定不允许她化蝶而去的。
陈展星又来了一个消息,他已经定了从重庆到上海的船票。
陆姩觉得,彭安越发心事重重。
晚饭之后,她问:“是不是日本人又有什么动静?”
“没有。”彭安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又再戴上眼镜。
她琢磨他这些小动作的用意。
他又摘下眼镜,视线里只有陆姩模糊的五官,他说:“我们去领结婚证吧。”
四周模糊不清,仿佛晃着光晕。
他说:“婚礼讲究三书六礼,不过我父母在香港,我们之间没有媒灼之言。现在是新时代,我们可以先领了结婚证,如果你要传统风俗我们可以遵循周礼。”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却是听到她的笑声。
“你这木头脑袋这几日魂不守舍,原来费神这个东西。”
“你我无缘无份,在一起始终……全世界都以为你是我的太太,我们也已经有夫妻之时。等将来日子安定,我把父母接回来上海,算是组了一个大家庭。”
陆姩的脸凑了上来。
彭安见到她闭眼,低头要去亲。
她又睁开眼睛:“闭着眼听一听,你说话没多少温情。”
温情不是没有,只是彭安在她面前已经不再做伪装,他天生就是凉冰冰的调子。他咳了一下,给自己的声音镀上一层柔和:“陆小姐,你愿意嫁给吗?”
“我若不愿意,你又当如何。”
“你为什么不愿意?”
她笑:“你仔细想一想,我为什么不愿意。”
“想不出来。”既然想不出来为什么不愿意,只剩下愿意这一个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