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那现在怎么说?这姑娘的身份到底怎么解决?”
姜让表情复杂:“这事儿咱们做不了主,得去找母亲。”
姜母生着病, 却并不严重,姜让每日都会带着夫人过去探望,正好今天还没有去。
他对姜肆的印象还算不错——除了那张过于相似的脸以外。
他觉得自己的母亲可能并不能接受这位姑娘:“按理来说陛下吩咐的事情咱们照旧做就是了,可是母亲,我想着, 您应该亲自去见一见她, 然后再做决定。”
姜母年纪大了,头发微微花白,一直闷声咳嗽着:“既然是为了太子,那么咱们见一下是必然的, 你先去打听一下这姑娘,咱们找个合适的时机, 过后再商量对策。”
姜让应下。
姜肆的消息被薛准有意隐藏过,寻常人要打探还真的不容易, 但是姜让并没有遇到阻挠,轻而易举便获得了消息。
“学医?”他眉头微微松开,“既然学医,便请她来为母亲看一看病吧。”
#
姜肆那天在回去以后,忍不住去找了薛准。
“我见到他了。”她语气有些惆怅,“哥哥也有些老了。”
薛准笔墨一停,被她一句也老了戳中,忍不住地看她。
心里的一点酸涩在看见她的表情的时候一扫而空,反倒只剩下了心疼:“毕竟二十年都过去了。”
姜肆也只是惆怅了一小会,立马又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让能够猜到的事情,她自然也能够猜得到,虽然她并不知道薛准是故意让姜寐去接人的,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薛准伸手去拉她的手:“首先,咱们得解决楚晴的父母。”
其实他们本来可以不用理会这一对父母的,山高路远,他们也管不着姜肆,但是薛准做事情一向谨慎,他怕以后有人去查姜肆的身份,再利用楚家生事。
“我就是想把所有可能性都拿捏在手心里。”薛准说,“姒姒,我经受不起任何意外了。”
他们的人生毁于意外,好不容易拥有重新再来的机会,谁也不想放弃。
薛准说:“你和原先的自己长得相像,如果能够让姜家认下你,说你是他们的远方亲戚,亦或是别的,咱们再将户籍改了,处理掉所有的痕迹,楚家就不足为惧。”
姜肆进宫总共也没有见过多少人,从前和她一批进宫的家人子已经被薛准找了由头放出宫去,就算她们见过姜肆,那又怎么样呢?等姜家认下姜肆,只要改一个名字,谁都认不出她来,就算以后听说了什么事情,她们也没法说清楚姜肆到底是谁。
至于石中意等人,那都是他的心腹,没有他的命令,他们绝对不敢向外透露任何一点信息。
所以最终还是要让姜家心甘情愿地认下姜肆。
姜肆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她并不觉得薛准这样的做法有错,如果换作是她,她也是这样的想法。
只是她一直害怕,怕姜家的人认出她,又怕他们认不出她。
父母兄弟之间,和丈夫之间是完全不一样的情况。
倘若薛准当初没有认出她,她也并不会说什么,只当做是缘分尽了,可以坦然地接受他的变心和离去,顶多黯然神伤片刻,可是父母亲情不一样。
那是刻在血脉里的东西,叫人无法割舍——至少,至少如果她的家人们认不出她,她一定会很难过。
倘若姜家是和楚家一样的做派,姜肆反倒不会有任何的难过,可偏偏不是,二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姜让将她护在了身后,只这一样,就足够使她动容。
姜让派人来请她去给姜母看病,她答应了。
她也想知道姜母的身体状况。
姜肆到姜家所住的地方只需要一炷香的功夫,这是薛准的刻意安排,倘若姜肆愿意去和他们见面,这个距离不远不近。
出来接她的是叶清。
姜肆和这个大嫂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多,但也不算太短,印象里,她是个很不错的人。
以前经常会有小姑子和大嫂之间的矛盾很深的说法,姜肆都嗤之以鼻。
所谓的婆媳、姑嫂之间的矛盾大多数的原因都是在于丈夫儿子、丈夫兄长的不作为。不在中间调和,两边都是敷衍,继而加深双方的矛盾。
姜让不是这样的哥哥。
他会耐着性子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得明明白白,解决两个女人之间所有可能出现的毛病,所以姜肆和大嫂关系向来不错。
叶清小心看向姜肆,然后也跟着一怔。
在看到她之前,她已经做好准备,不论接到的人是什么性子,她都会好好相处,就算是跋扈一些,那也不是不能接受——陛下的命令,不接受也很难。
但一看见她,叶清就知道丈夫为什么会说要让她先见一见母亲。
她收起脸上的愕然,仰起脸笑,领着她往里走,一边说:“家里老太太的病倒也不算严重,就是时不时的会犯一下,倒也起了不少的太医来看,只是都说不能根治。”
打起帘子,姜肆直直地往床榻上看。
姜母卧在床上,也往外瞧——姜让没告诉别人,却告诉了母亲模样相似的事情,他怕自己的母亲见到姜肆可能会失态。
姜母直直地往外看。
外头的阳光真好,斜斜地照进来,顺着掀起的帘子攀爬而上,落在姜肆的手上和脸上,泛着金色的光。
姜母这些年念佛,梦里常见佛光,就像此刻一样,那些佛光攀附在女儿身上,送她到达彼岸。
她吃斋念佛了一辈子,期待着女儿能够在死后也能获得安宁,不再痛苦难安。
即使是多年以后,她也记得那时姜肆下葬,姜家想让姜肆回去下葬,薛准不肯,一定要让她按皇后之礼,住进自己的陵宫里,姜家怎么可能掰得过他的手腕子?只能顺从。
姜母跟着许多其他的命妇们一道进宫,棺椁里分明躺着她的女儿,她却只能和别人一样,随着唱礼太监声音的起落,一哭、二哭、再哭。
连痛哭也不能够。
她总觉得,这是对她的惩罚,罚她和女儿的间隙,罚她畏惧丈夫的威严不和女儿亲近。
既然不肯亲近,那就一辈子都没有再亲近的机会了。
是她的错,是她的过。
姜母疑心自己是不是已经病得起不来身,是不是家中的人都瞒着自己或许已经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不然自己怎么会回光返照,看见姜肆站在自己的面前?
她迟疑地伸手,想去伸手抱住女儿。
可她看见姜肆脸上怔怔的表情,手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
叶清讶异地看着自己的婆母坐在床边,像是想要靠近,又有些畏惧和后悔,夹杂着几分说不出的胆怯。
她怕姜肆有什么异样,连忙伸手去扶姜母,笑着道:“婆母,陛下派来的楚女医来了,叫她给您诊一诊脉吧?”
她提醒她,这是陛下派来的女医,也是她们要帮忙解决身份问题的女孩儿。
但姜母充耳不闻,只是执拗地看着姜肆。
临到进门的时候,姜肆的忐忑已经到达了极致,可进了门,她不知是紧张过了头还是怎么的,忽然便平静下来了。
这会儿叶清将姜母的手扶起递过来,她便认真地垂着头诊脉。
指尖触碰到姜母,还未怎样,她的手腕就被抓住,姜母的力道大得吓人。
她含着泪喊:“二娘!你回来了?”
姜肆从前也被抓过手腕,楚母抓她的时候是想要借势问她要钱,看似是抓住了,其实是将她推开。
姜母抓住她,好像是不敢置信,以为自己死去的女儿回来了,她拼命地抓住她,是想让她回来。
姜肆的手腕发疼,就能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或许是手腕太痛,或许是她太怕痛。
她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样,怎么也止不住,她总觉得自己幻听,怎么听见眼泪轰隆隆地坠落,砸在地上,溅起尘埃,又将过往的那层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隔阂、掺着记忆一起,砸成了碎片。
姜母放声大哭。
叶清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个痛哭,另一个虽然没有哭出声,却也在默默地掉眼泪。
而不过片刻,屋里的哭声惊动了别人,叶清听见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响,杂乱的脚步声冲进来:“母亲!”
三弟姜淮率先进来,身后跟着默默的姜让。
一进门,姜淮就奔到床边,他来不及看旁边坐着哭的姜肆,而是先去看自己的母亲:“您怎么了?”
他慌张失措:“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您说话,别吓我!”
他又喊姜让:“大哥!”
姜让没动。
从一进来,他的目光就落在旁边的姜肆身上。
嫩黄夹袄,水绿线裙,她的右手被姜母紧紧抓住,左手却无意识地摊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落,在她的掌心聚成小小的一汪浅洼。
光下晶莹的一团,仿佛能照出许多往事。
——
“哥哥,你看我的眼泪,好像一个池塘。”
“哥哥你怎么不看啊?”
“有什么好看的?”小少年翻过矮墙,伸手,“不就是被树杈子刮了一下?你快下来,别被看到了,我等会还要去学堂。”
“哦,好吧。”红着眼的小姑娘可惜地把手松开,积攒的那一点眼泪就落进了土里,她张开手,小心地跳进兄长的怀里。
“下次再也不带你翻墙了,爹娘肯定又要骂我。”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还有上上次、上上上次。”小姑娘做个鬼脸:“哥哥是个撒谎精!”
“……”
撒谎精姜让扯下自己腰间系着的帕子,把妹妹刮伤的胳膊绑住,然后去拉她还带着一点潮意的手:“行行行,走吧,先去医馆。”
他叹了口气:“又要迟到了。”
——
姜肆死的那天,他在裕王府的门外和晚归的薛准碰了面。
手里都拿着各自千挑万选的生辰礼。
可是他们都迟到了。
第56章 第 56 章
平心堂里, 姜肆坐在下首,姜让、姜淮等人都在,全都默默地看着她。
姜母年纪大了, 经受不起情绪波折, 已经沉沉睡去,姜肆替她诊过脉,她本身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毛病, 只是有些虚弱——常年吃素,几乎不进荤腥,身体缺乏该吃的那些营养, 自然而然也就虚弱了,剩下的也只是因为她年纪大了,有一些老年人常有的毛病。
要不是刚刚姜让拦着, 将姜肆的手从她手里抢出来,兴许这个时候姜母早就已经哭得撅过去了。
姜肆一边将姜母的脉案回顾了一遍,一边忍不住心里忐忑。
情之所至,她一看见母亲落泪,自己便怎么也忍不住, 如今冷静下来了才发觉自己表现得这么明显, 也不知道他们发现没有——兴许,有人发现了吧。
反正过了好一会儿,屋里坐着的人,一个都没说话。
太过沉默, 还是姜寐这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先开了口:“呃……你那个母亲明日还来吗?”
他显然是有些没话找话。
可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祖母哭成那个样子,也不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从始至终都不说话, 更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之前好像很冲动生气的叔叔在看到姜肆时突然那么的沉默。
他只是个本能地想要打破眼前的寂静,又眼前这个女孩子这样可怜, 母亲和兄弟都是那样的人,在这个时候几乎能将她的人生掐断,让她不会有任何的前程可言——孝道大于天。
“若是他们明日还来,你找人来喊我吧?”姜寐尽可能地向她展示着自己的善意,“你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去见他们,不太安全。”他想着楚母今天的行径,若不是有父亲拦着,兴许她会扑上去,将这姑娘的头发都扯下来,那样丑恶的嘴脸,眼里塞满了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