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顾左右而言他:“你看这场雪积得起来吗?”
“T城的温度多半不能,真要玩雪,得再往北去。”
“你看,很多事就是这样,让你看到一点希望,又不能满足你的愿望。”
“谁又告诉你我的愿望是堆雪人打雪仗呢?”她心里暗笑又隐隐作痛——真是个单纯可怜的小傻瓜!他以为她求的是一个名分、一份真爱,其实说穿了横竖是预备给将死之人做太太,残废丑陋也罢、四肢健全也好,所求终点不过是成为一个有钱又快乐的寡妇。
他以为自己不能长命百岁于她是种缺憾,殊不知她所求的正是他短命,一颗心又能被她牢牢拿捏。
“陪我去雪中‘漫步’一下怎么样?”她吐字轻柔又带着巧妙的重音,加上眉眼间流转的勾人情愫,令人无法拒绝,“趁着我们都没换下衣服……当然咯,要是你想现在就更衣‘休息’——”她停顿了一下,视线变得更加直勾勾的,“也不是不行。”
“外面冷,你穿得太少了……”他涨红了脸也只憋出这一句。
“说得也对。”刚刚那顿饭都没出酒店,的确穿得单薄了些。她立即打开衣柜从里面挑了一件厚厚的羊绒大衣,又给南烈挑了一件‘男朋友风’的羽绒服,放在他的腿上。
“我回房换自己的衣服。”他说。
“少来,你别想溜。”她说,一脸识破了他心思的狡黠模样。
“这是女装,我不穿。”
“这是现在流行的‘男朋友风’的外套,中性的,你那么瘦,一定穿得下。少找借口开溜,我让柳田帮你穿。”
南烈明显是妥协了:“我自己可以,倒是你,穿衣服的时候小心你的左胳膊,让你的看护小姐出来帮忙吧。”
松雨把柳田小姐从房间叫了出来,换好了衣服,戴上围巾帽子。
她见南烈也套好了外套,正在对齐羽绒服的拉链扣,卡了几下都没对准,不由叹了口气。
他的手做精细动作一向艰难,柳田见状低声询问要不要上去帮忙,她说了句:“不急,再等等。”
南烈终于拉好了拉链,抬头见松雨看着自己,表情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你等久了吧?”
“没有,我也刚换好。”她见他裤子也单薄,便让柳田找了一条薄毯给他盖上,又把他羽绒服上的帽子翻起来,“出发吧!”
“去哪里?”他看着有些茫然,又有些胆怯。
松雨也不怪他如此,毕竟他不常出门,又在异国,两个坐着轮椅的人大晚上去逛街,心里没有底也是正常反应。
她耐心道:“放心,不走远,就酒店附近逛逛,最多半个小时我们就回来。”
南烈不再多言,跟着她出了门。
酒店的残障坡道对轮椅很友好,他俩又都是坐的电动轮椅,出入更加不费力。
一句是冬季,又飘着雪,夜晚的T城空气冷冽。
“我的学校也不远,要去看看吗?”
他摇头:“不了,万一碰到熟人,不好。”
“这都几点了,哪有那么巧呢?”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直觉反应说出的话哪里不太对,忙道,“就算碰到,也没关系。”
“快圣诞了,我提前给你买个礼物吧。”他说,“红绿灯那边看着比较热闹,我从机场到酒店的路上见到好多店铺,我们去那里怎么样?”
“好啊。”她声音愉快地应道。
来来往往的行人中,有人行色匆匆,也有人注意到了今年的初雪,更有不少情侣并肩依偎,发出幸福的感慨。
松雨心中也有微妙的起伏,心酸之余又有些她说不清的憧憬。她看了一眼身旁轮椅上的南烈,他也正巧望向了她。
似是故意,他减了速度,让自己的轮椅落后了她半个身位。
她干脆停了下来:“干嘛故意减速?”
“我们两部轮椅并排走,路都被我们挡了,会被人讨厌的。”
她不服气道:“没见过情侣手拉手并排走吗?我们这还没有手拉手呢,只是因为身体需要借助工具行动,就能成为被讨厌的理由吗?”
南烈道:“是,会被讨厌。”
“那我也讨厌他们。”松雨道,“这世界对你很好吗?你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做什么?别人讨厌你,你就不会也按样还回去?”
“那样太累了。”他说,“很小的时候,我也许也有过满身是刺的阶段,越长大越发现,和世界对抗也是一件很费精力的事,我也越来越没有力气去对抗了。”
她怔怔然看着他:雪花一片片落到他的头顶、肩膀,他微扬着头,眉目隐隐含愁,鼻骨俊秀挺立,薄唇微张,薄毯盖住了他变形的双脚,羽绒服宽大的廓形也让他的肩胛骨、手腕等关节看不出异样,他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虚弱,气质却并不委顿,像一个异世界来的忧郁王子。
松雨没来由地心尖乱颤,似有人摇落一树积雪,冰雪碎屑一下子落入她的脖颈,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她错开眼,说道:“我知道有家店很有意思,绿灯了!我们快过马路吧。”
“八音盒?”南烈进了这家八音盒专卖店后有些意外,“你喜欢八音盒?”
“嗯,我几次路过,都不好意思进去。”
“为什么?”
“说不好,总觉得这不太像自己送给自己的东西。”
南烈幽幽道:“你当时怎么没让人买给你?”表情语气都别别扭扭地。
松雨看了他一眼,听出他指的是自己过去交往过的男朋友,不怒反笑道:“哟,还给我记着账呢!我都翻篇了,你还不能翻篇?”
南烈道:“我说过,就算你交一百个男朋友,我都不会生气的。”
“对,你不生气,但是……”她趁着店员去拿她指定要看的一款八音盒时,伸手戳了戳他的心窝处、“这里就是嫉妒了!对吗?就算你不承认自己是我男朋友,你心里还是气得要死,气我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气我偏偏不选你。”
“不选才好。”他一时情急不觉大声了些,引得店员以为哪里不妥停下手望了他一眼。
“对不起。”松雨和店员摆摆手,压低声音转头对南烈道,“这次我偏选你。”
“卡给你,我要回酒店了。”他的手已握住轮椅操纵杆。
“谁说要送我礼物的,这么没有诚意吗?”她的话音里有不容拒绝的意味。
店员已经把两个松雨挑选待看的八音盒放到他们面前,见他们轮椅方向朝外,面色有些迟疑,似乎不确定还要不要详细介绍商品,小心翼翼地开口:“啊,对不起,请问您是要了解这两款八音盒吗?”
“是,请您介绍。”松雨对南烈又换了软的一套,道,“你现在出去,我丢脸死了,人家肯定以为我被甩了。而且你先走了,你要我吊着胳膊断着腿一个人回酒店吗?你安心吗?”
“就算有我陪着,也不会增加多少安全感吧。”嘴上是这么说,南烈还是划回了轮椅,和她一起听店员介绍。
南烈不懂J国语言,而店员虽然会说英语,但口音很重。松雨听着直皱眉,想来南烈也听着费劲。
对于那些八音盒工艺技术类的术语,松雨并不感冒,但当店员演示八音盒的音乐后,松雨立即决定把它买下来。
这是一只精巧的sankyo机芯八音盒,外壳是胡桃木的,打磨得很细致,唱盘式的设计,“唱片”部分是可以取下来的,当把“唱片”放上机芯,扣上“唱针”后,八音盒便会开启一首圣诞童谣,音色婉转,听上去很治愈。
“Frosty the snowman——”松雨道,“你不觉得这首歌正应景吗?就它了,买给我吧。”
“还有一只,你不听听吗?其实店里还有很多只,我刚看到有更好的……”
她摇头:“我选好了,就不想变来变去。”
南烈便也不再劝她多看,让店员包装好八音盒,付了账,把礼盒用一只手腕护在腿上。
回酒店的十字路口,松雨看他姿势别扭却紧张小心地护着礼盒,暖心一笑:
“今晚虽然堆不了雪人,可是有你送我的‘雪人冻冻’,以后我失眠的时候,就可以放这首歌来听了。”
南烈道:“那可比不上实实在在的陪伴,只是一首歌而已,看不见摸不着,你会很快会听厌的。”
绿灯亮了,松雨愣了两秒,回过味来,追在他轮椅后一路笑:“阿烈你真的好小气!”
两人穿过了马路,他蓦然回转轮椅,盯着她道:“松雨,我好过分!我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
“喜欢就是不讲道理的呀。”此刻她是真的觉得他天真纯情得可爱,“承认了?”
他点头:“我就是嫉妒他!嫉妒他的健康、嫉妒他曾经拥有你!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敢想……他凭什么!他凭什么!不……他比我有资格……谁都比我有资格……”
“好了好了,他的资格早就被我取消了!”松雨从他腿上拿下八音盒,目光灼灼地道,“我就问你,要不要我从此取消其他人的资格?如果你的答案是肯定的,从现在起你就拥有我了。”
作者有话说:
八音盒的音乐暗示了结局,当然,解读看个人,只能提示到这里咯!
第30章 雪松味
◎她扑哧笑了:男人撒起娇来还怪好玩的。◎
霓虹与红绿灯闪烁变幻, 光影明明灭灭间,南烈脸上的表情令松雨看不真切,只隐约瞥见他眼角微微折射出的两点水光。
她瞬间有些慌神, 怕他说“好”,又怕他说“不”, 害怕他说出的任何一个答案。
南烈沉默了很久, 久到她差点以为他拒绝回答。
可是他最终还是开口了,声音艰涩哽咽:“松雨,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竭尽所能给你, 可是我的命……我自己做不了主啊!”
她刚听到第一句时心虚至极,以为他多少看穿了自己另有所图, 待接着听下去才松口气,故作轻松道:“你看,你起码还有三年才能到法定结婚年龄,这三年我们什么都不想,就谈谈恋爱不好吗?三年后你要是不想娶我, 我还能把你劫去民政局按手印不成?”
“三年?”他苦笑,“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没有三年……”
她当然想过, 并且也为他伤感过, 她对南烈并非全无真心, 她固然不希望他长命百岁成为累赘,但也绝没有催他那么快就去见阎王的狠绝。眼下她只能避重就轻地接着他的话说:“对,可能没有三年, 我们就因为感情不合闹分手了, 那到时就爽快点, 不管谁甩谁, 都不要拖拖拉拉、粘粘乎乎的!一言为定?”
“可能三个月你就厌了……”他声音低得像是说给自己听。
“也可能三天。”她干脆顺着他的话笑着说,“也可能下一个钟绿灯亮起,从对面走来的某个男人就吸引到了我。——你也一样,或许下一秒,你就会爱上别人……”
“我不会。”他打断她,斩钉截铁。
“所以你爱我、爱惨了我,对不对?”她兴高采烈,眉飞色舞,“你就承认吧,你想做我的男人,三十年也要做、三年也要做、三天也要做!”
“是的。”南烈望着路的那头随路灯亮起走来的人群,颤着声道,“你知道我有多疯吗?我居然想的是:就算你下一秒就移情别恋,起码这一刻的心动是属于我的!松雨啊,我可以这样想吗?”他转过眸子,深深望向她的眼底,“这样想的话,就算我现在就死去,我也没有遗憾了。”
“不许死!”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被暗藏的一头小鹿拱出胸膛了。那头小鹿的名字大概叫“野心”吧,她想,又道,“再多活几年,久到可以娶我。”
他面露为难:“就这么想当寡妇吗?”
她点头:“寡妇怎么了?也不妨碍你实现八十岁的时候还有人追我的愿望啊。”
他的嘴角有了笑意:“八十岁的时候,有人追你的话你不要随便答应,除非他比你年轻二十岁,而且很健康。”
“为什么?”
“我可不想你到老了还要去伺候一个糟老头子,搞不好还要给他推轮椅。”
“好,这辈子只给你一个人推轮椅。”
“我的轮椅是电动的,不需要。”
他竟然较真起来,她真乐了:“行,你厉害。”
“松雨,我……我很抱歉。”南烈道,“我不该喜欢你、就算喜欢,也应该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让你看出来……”
“你藏不住的,”她嘴角一弯,笑得放肆,“我有火眼金睛。”
他看着她,轻笑一声,低头却是泪落:“你哪是什么‘火眼金睛’,年纪轻轻的,眼神就不太好了……”
她知他所指,心绪万千,沉吟片刻,说:“阿烈,就当我‘眼光独到’,你被我‘捡漏’了。”
“松雨啊,你知道你有多不幸吗?从现在起你会有一个又病又残的男朋友。他什么也不能承诺给你,唯一可以答应你的是,你可以随时甩掉他。”
“这个承诺我很满意。”她爽快地说。她知道他捧出的一颗心有多炽烈多真挚,来不及体会感动,只想尽快把两人关系确认下来,以防他转眼后悔。“我宣布:南烈是江松雨的男朋友了。”
“江松雨……是南烈的……女朋友。”他哭了,发抖的声音几乎连不成句。
松雨扬起脸,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她的双唇间,冰冰凉凉地化入她的齿缝里。
雪夜的都市似乎也变得特别安静,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急促又大声。
回过神,看向身旁轮椅上的人,他的眼睛那么亮、那是一双天真又热烈的眼,她突然有一种负罪感,觉得自己卑鄙又龌龊。
“越来越冷了,我们赶快回去吧。”她说。
“好。”他笑着操纵轮椅转弯。
——那只手还是那么丑。
在看到南烈残废的手时,她的心变得再次冷硬。
酒店客房走廊上,松雨故意在南烈房间门口伸手挡了一下,眼神妖娆:“确定不去我那儿吗?”
他红云满面道:“好好养伤,别闹……”
“哎,现在是不太方便……那就下次吧。”她声音故作遗憾,同时笑得勾人,轮椅继续往前滑了一步,掏房卡刷开自己的房门,“晚安。明天睡醒后我们正式约个会,你多睡一会,十一点左右我来叫你。”
“松雨……明天醒来,你会不会就……”
“不会。”她给了他一颗“定心丸”后,进了自己房间。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怎么可能反悔放弃!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南烈的身体破败,若非如此,南锡民哪里会舍得花大本钱买她的青春哄自己的残废儿子开心。
都是交易,好好完成便是。
她能给南烈的仁慈就是,让他至死不知这是一场交易。
就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为爱冲昏头脑的傻姑娘吧。他会心疼她,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还是会高兴,自己原本不敢奢求的爱有了回应。
活着的时候,两个人都开开心心,这便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