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了一会了。”葛夏也小声回她,“你认床了?”
“有一点。其实我还有一些想不通的事,关于……”松雨指连指两屋之间的连通门。
“你等等……”葛夏起身打开连通门,借着自己房里床头灯的微光观察了一会南烈睡觉的情况,合上门道:“阿烈睡熟了,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有事,我们别吵到他,回你那儿去说。”
“好了,你现在可以问了。”回到原本的保姆间后躺下后,葛夏对松雨说。
松雨的确憋了大半天的疑问:“我很奇怪,看起来南家很有钱、房子也够大,而且那个南叔叔也很在乎南烈的感受,可是为什么会让他住在地下室?——当然,我不是说这里不好。事实上就算是地下室,这里也够好了。可那是对我们而言的好,如果换成南烈,他明明可以享受更好的啊!”
“松雨,”葛夏意味深长地道,“阿烈这个孩子其实是很不容易的。”
“我知道,他手脚都有残疾,是挺可怜的。”松雨也忍不住叹息。“对了,他的腿最近动的手术吗?能恢复到什么样?”
“多发性关节挛缩症——先天性的。”葛夏的声音里不无怜惜,“你是不知道这种病有多磨人,凭你多有钱、做多成功的手术,这病都没法根治。我也是听你卫阿姨把这份工作介绍给我的时候说的,她从阿烈不到一岁就照顾他了,在我来南家前,阿烈已经做过很多次手术,因为这个病就算手术矫正,也是会复发的,只能平时尽量注意锻炼、戴支具延长复发的时间。更糟糕的是,阿烈的心脏也不好,每一次手术都需要有更稳妥的方案,要不是到了再不做手术就完全无法行走的地步,南先生也不会冒险。”
松雨知道南烈身体不太好,只是没想到竟然坏到这种地步。
可是这就让有些事更说不通了,她问:“所以,为什么要让一个病人住地下室?”
葛夏道:“南先生当然是疼爱自己儿子的,可是,阿烈未必是南先生最重视的那个孩子。”她叹了口气,“本来我也不该议论东家的是非,只是你是我的女儿,你以后又免不了要和这家人打交道,有些事不和你提前说清楚,我也怕你吃亏……其实现在的南太太,并不是阿烈的生母。我不是说南先生不是个好父亲,只不过像他这样的男人,在平衡家庭关系时难免有所牺牲,偏偏阿烈又不是个会亲近人的性子。别说对他爸服软讨好,就是他爸主动和他亲近,他也只会存心疏远呢。”
松雨想起下午抬头看到的露台上的那对母女,没想到南家的家庭关系还挺复杂。
“南叔叔现在的太太对南烈不好吗?”她下意识地问了句。
“也谈不上不好,阿烈平时不和她打交道。别说他这个继母和妹妹,就算是和他亲爸也不见得多说几句话。你不要误会是南先生苛待他才让他住地下室的,事实上据我所知,是阿烈自己不愿意和家里其他人打交道。你说得没错,一般像这样的人家、这样的房子,地下室都是做保姆间、影音室或者酒窖之类的,可是阿烈从稍稍懂事起就搬来了这里,那个时候他父亲大概也已经再婚了,他再也不愿意上楼去,所以你今天也看到了,就是吃饭他也不与家人同桌的。”
“那他妈妈呢?……去世了吗?”
“听说难产去世的。”
“他可真笨。”松雨咬唇道,“我要是他,越是这种情况越是要和她们争一争,住最好的房间、上最好的学校、得最多的宠爱,才不会委屈自己窝在地下室当隐形人呢!”
“这种话以后你少说——不,是一个字也不许说!”葛夏严厉地说道,“你平时没事和他玩玩、适当亲近亲近可以,但你是个外人,别掺和别人家的家务事!就是气话也该有分寸。”
“气话?”母亲的话倒是让松雨听了一愣,“我没有生气呀!我干嘛要为了这个不相干的小孩子生气?我就是觉得他不够聪明而已,白白把大房子和自己亲爹拱手让人。”
“你呀,还在胡说。”葛夏摇头,“总之,我刚才跟你说的这些不是让你八卦的,就是希望你以后面对这里的所有人时更加谨慎。我还没说你呢,今天怎么还和阿烈在餐桌上较上劲了?还好他可能看你是个女孩子,没好意思真和你动气。”
“其实我觉得,他没你之前说得那么孤僻。”松雨道,“他有时候对人还挺好的,虽然脾气一阵一阵的,不过也很好哄。”她不觉笑了笑。
“好了,我先不和你说了。”葛夏看了眼时钟,“我得回去了,万一一会他醒了要找我,我不在不好。不早了,明天还要回去拿行李,你也快睡吧。”
松雨和母亲互道了晚安,母亲离开房间后,她关了床头灯,起初脑子里还琢磨母亲刚才同她说的那些南家的家务事,渐渐意识被睡意侵袭……
第二天早餐的早餐是牛肉窝蛋粥和几笼各色蒸点,并未区分开南烈与她母女两个的餐食。
而南烈竟然也早早起来了,甚至看上去已经在书架前静坐了很久。
“早!怎么不多睡会?”她问。
“我说过,以后一起吃饭。”他淡淡地道,“我和楼上的人也说过了,以后不用把我们的餐分开。”他按动轮椅,进入餐吧。松雨和葛夏跟着他进去。葛夏布好餐桌后,打开了蒸屉的盖子,各色点心都给他夹了一个放到他面前的盘中,又给他盛了碗粥。
松雨见他不动筷,也不好意思自己先吃。
“太烫了,我一会再吃。你先吃好了。”南烈看了一眼松雨道。
松雨说:“我也怕烫。”
过了一会,南烈抬眼道:“你介意我直接用手吃吗?”接着又极小声地加了一句,“其实用筷子也可以……”
“当然不介意。”松雨道,这才明白他为何前面说食物“太烫了”,原来是怕直接用手拿不起来。
南烈的右手虎口夹住一只蒸饺,又用左手抵着送到嘴边。他其实吃得很斯文,甚至不忘小心地吸掉里面的肉汁。
松雨也用手拿了一只蒸饺,吃完后笑道:“这有什么呢?我每天上学,很多时候家里来不及吃早饭,路上买的包子也都这样抱着啃的,哪要什么筷子啊!”说完又提起一只烧卖,咬了一口。
南烈捏起汤匙舀了一口粥,低下头往前凑近喝了。
松雨这两次用餐也看清楚了,南烈的肘、腕关节活动都受限,就餐时上身需要压低配合,否则他是很难把食物送到嘴边的。
“粥凉了,快喝吧。”南烈抬起脸道,唇部还有一点蹭到的粥水。
她本想递纸给他擦擦,又怕他恼,便选择视而不见,只点头盛了碗粥给自己。
“对了,”葛夏插话道,“松雨你一会自己回去收拾吧,有些东西用不上的就不用带过来了。我这里离不开,你收拾完干脆打个车过来好了,再贵也是一次性的事,没关系的。”
南烈看向她:“你一个人可以吗?”
“可以。”她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又转而对葛夏说,“妈,咱们的箱子带轮的,我坐地铁也一样。”
“可是地铁站离这里还有一段路呢。”葛夏不放心地道。
“昨天来的时候我走过,还好啦。”
“我可以让司机送你。”南烈突然开口。“我去和我爸说。
葛夏惊讶地看着他,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不不不,阿烈!”松雨忙阻止他,“我才刚来,不想被叔叔觉得我是个麻烦的人。”
南烈似乎想了想:“那你打车。”说完又道,“贵也没关系,我给你钱,不和其他人说。”
松雨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模样,不觉笑了:“好,我打车回来。”
等早饭吃得差不多了,葛夏用湿巾给南烈仔细擦干净手,南烈便转开轮椅,往自己房间的方向去了。
见他离远,葛夏才开口:“我是没想到,阿烈愿意为了你跟他爸爸开口提要求。”
松雨起初还没想到这一层,这会联想到昨天半夜母亲和自己说的关于南家的那些事,便也懂了母亲为何会如此意外。
“他的心地是不错的,松雨,咱也好好对人家。”
松雨点头。没多会就看着南烈回到餐吧,腿上放着一个红包。
“自己拿。”
“嗯?”松雨不解。
“我的压岁钱。”他说,“说了给你报销打车费的,我没打过车,要多少钱我也不知道,所以你自己拿。”
松雨拿起红包——厚厚一沓,还不少呢!她忽然玩心大起:“就不能全给我吗?”
他一脸无所谓:“可以,反正我平时也不用钱。”
松雨噗嗤笑了,从红包封里抽出一张来,把剩余的放回他的腿上:“谢啦,南少爷!”
南烈涨红了脸:“江松雨,不许这么叫我。”说着便掉转轮椅方向逃了。
第5章 速写本
◎“江松雨,我决定以后再也不叫你姐姐了。”◎
葛夏收拾完餐具,和松雨交待了两句便去陪南烈去了。松雨简单换了身衣服,没多想就按了中庭的电梯上楼。
其实电梯刚一上行,她就记起母亲说过让她一个人时不要坐这部电梯的话,当时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也就没问原由。现在她人在电梯里不上不下的,也只好算了。
她一出电梯门正撞上昨天看到的在露台泳池边的小女孩,她现在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南烈同父异母的妹妹。
“你……”松雨刚预备打招呼,抬头迎面却被对方高傲的一声“你是谁?”打断了话头。
松雨很敏感,听出了对方口吻里的居高临下。她谨慎作答:“我是照顾你哥哥的葛阿姨的女儿。”
“那你怎么用这部电梯?”南烈的妹妹皱眉问。
“我……”松雨不知如何作答。
“阿雪。”南锡民闻声过来,“你松雨姐姐昨天刚到,还不太了解这里的规矩,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犯不着为这个吵吵嚷嚷。”
“什么姐姐?她明明是照顾南烈的小保姆而已。”南雪颇为不屑地一撇嘴,才七岁的孩子脸上却显出一种势利的表情。
“说了多少次——阿烈是你哥,你不该直呼他的名字。”南锡民正色道,又将目光转向松雨的方向,缓和了声音道,“再说松雨也不是保姆。”
南太太打量了两眼丈夫的神情,也跟着说:“是啊,阿雪要做个淑女,可不能那么没礼貌。”
“我才不要一个残废做哥哥,再说保姆的女儿就是小保姆!”
南雪的话音出口的一瞬,电梯门正好打开,南烈从电梯里坐着轮椅出来了,身后站着葛夏。
葛夏的眼神有些尴尬,倒是南烈直直地盯着松雨,他自己似乎并不为南雪的话感到受伤,只有对松雨的关切。
“怎么回事?”葛夏走出电梯后轻轻问了女儿一声。
“我……大概是我坐了电梯……”松雨也解释不清,但横竖是她坐电梯引发的。
葛夏刚要责备,却听南烈冷哼了一声:“呵,坐了就坐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南太太道:“阿烈,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们的活动区域和家里工人的活动轨迹尽量分开,彼此不打扰,大家也自在一些……”
阿烈将轮椅转向她,语气很平静:“我也知道你们不喜欢被打扰,平时我不太上楼来,你们应该是习惯了。”他的眼神转瞬变得凌厉,“但我不常上楼,是我不想上楼,我可不在乎是不是打扰到你们。没记错的话,有这栋房子的时候,这儿还没您呢!”
南太太咬了咬牙,终究像是忍了气,把没说的话都咽下了。
“阿烈,你怎么上来了?”松雨的眼里有了泪意——她没想到南烈会为自己解围出气。
“我刚从房里出来见你不在,就上楼看看你走了没有,要是还没出门就送送你。”南烈微微招了招手,示意她把耳朵凑过来,在她耳畔小声道,“我回房想了想,一百块钱太少了,我怕你不够来回打车,我想再给你送些钱来。”
松雨咬唇憋住笑意。
南锡民似乎也对儿子的表现大感意外,反应过来之后才忙打圆场:“好了好了,一家人别为了这种小事吵。阿烈,这个家你想去哪里当然都可以。松雨,你也别紧张,你今天没做错什么,阿雪还小,语气冲了些,别放心上。”
松雨懂得见台阶就下的道理:“南叔叔,我以后保证不坐电梯了。”她多少琢磨出来了,家里的电梯是给这栋房子的主人们坐的,她即便不是南雪口中的保姆佣人,也是一个实打实的外人。
“爸爸,我想用趟车。”南烈突然开口,“你让姚叔送我吧。”
“你要出门?去哪儿?”南锡民惊奇道。
“去江边写生。”
“没问题。”
“爸——”南雪拖长音表示抗议,“我一会还要上舞蹈课呢,姚叔送他了,我怎么去?”
“家里又不是只有一辆车子,你妈妈也会开车,让她开她那辆送你就好了。”南锡民笑着哄道,“再不然你和哥哥挤一辆,现送你去学舞,也不耽误什么。”
“我才不要!”南雪一脸不情愿。
南烈道:“爸,一辆车挤不下,因为我打算顺路送松雨姐姐回去搬行李。”
“阿烈,这太麻烦了,不是前面都说好了吗?我自己回去可以的。”松雨看出气氛不对,连忙劝说道。
南烈道:“爸,我打算以后每个礼拜都出门写生。”他扫了一眼南雪母女,“今天只是第一次。”
松雨觉得他分明还有半句话没说完,整话估计是:“今天只是第一次,你们以后要习惯。”
南锡民倒是露出欣慰的表情:“这很好,你也是该适当出去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再说,学画这件事,我固然是可以请最好的老师到家里来,但要想进步,多去外面写生是必要的。爸爸支持你!”
南烈道:“我也不想每个礼拜都和南雪抢司机、抢车子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让葛姨去学车,以后她开一辆车专门接送我,可以吗?”
南锡民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当然可以。小葛,你尽快报名学车吧,学车费我掏了。”
“谢谢。”南烈对父亲说。
南锡民微怔,轻叹道:“阿烈,你是我儿子,你要什么,都可以开口,不必谢。”
南烈转身面向电梯,道:“我去拿速写本和笔。让姚叔准备十分钟后出发。”
不一会南烈换好了衣服——很精神的牛奶色华夫格Polo衫配米色休闲中裤,要不是脚掌到膝盖打的石膏太显眼,松雨觉得他这一身还怪好看的。
葛夏在他身后背着背包,里面应该装着他的速写工具。
“走吧。”南烈冲她说道。
松雨替他按了电梯,等他和母亲都进去后,她最后才进。
车子和司机都已经到位。姚叔和葛夏一起小心翼翼地把南烈挪上了车后座。松雨想着还是让母亲随南烈坐后排,这样便于照顾他。于是自己往副驾驶位去了。
“要先送你去江边吗?”车子发动前松雨扭头问了一句。
“去江边做什么?”南烈反问,又道,“对了,你把地址告诉姚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