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烈开始画画没多久,姚叔也停好车回来了,腋下还夹着一把伞,应该是从车里拿的。
阿烈抬头见他走过来,停下笔道:“姚叔,你这把伞大,可不可以和江松雨的换一下,我轮椅占地方,她的伞遮不全。你和葛姨去车里等吧,过半小时你们再过来也行。”
姚叔自然立即和松雨换了伞。但他和葛夏又怎会真的放心把两个孩子留在街边,尤其是南烈这样行动不便的。因此仍旧站在他们身后陪着。
南烈的手不方便,画得并不快。可是他画得很好,甚至吸引了路人围观。那些街面上破旧的烟纸店、自行车修理铺、早餐店也在他的笔下有了一种韵味,只余怀旧风情而不再显得凋敝。
“这孩子手这样,这怎么练的呀?”一个路人阿姨啧啧称奇道。
松雨知道她没有恶意,只是她不知道南烈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感受,他很少出门,又敏感脆弱,他怕他生气,更怕他伤心。
葛夏和姚叔也开始劝说路人不要围观,说孩子怕生,心脏也不好,围观容易引发意外,路人便渐渐散了。
“辛苦你们了。”南烈对葛夏和姚叔说。
葛夏道:“没事的,只要你画得尽兴。”
四五十分钟后,南烈合上速写本:“我画完了,今天我自己画得挺满意。就是本来没打算真的出来画画,带的工具不多,要是把水彩也带上就好了。”
松雨笑道:“那下次带上就好了。对了,回家能补上水彩吗?”
南烈环顾了一下四周:“也可以。回去之后我可以把我印象中的这里再画一遍。”
松雨一面把他手里的绘画工具接过来收进包里,一面笑着说:“本来我是挺讨厌这个地方的,经过你一画,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这话有三分事实、七分恭维,不过她料定南烈分辨不出来。
“我的奖励呢?”他忽然认真地问。
松雨把画具包交给葛夏,扭头对南烈笑道:“没忘没忘,这就去办!”
说完,她眼见红绿灯跳了绿色,便穿过马路,去了对面的烟纸店。
不一会,她握着一个冰激凌蛋筒回来了。
“喏,店里最贵的——请你吃!”她在他轮椅前蹲下身,剥开冷饮包装袋。
南烈道:“你自己吃。”
松雨刚把蛋筒完整地从袋子里取出来,看到他的反应一下怔住了。
完了!是她疏忽了!她只想着自己平时最喜欢这个牌子的冰激凌蛋筒,却忽略了南烈手部的情况。以他的关节挛缩情况,他其实很难握住这样“头重脚轻”的东西。他的虎口甚至只能插//进去一点点蛋筒,因为不能完全打开,即便勉强插//入,送到嘴边吃的过程中也很容易掉。
“阿烈,这款蛋筒是我最喜欢的了,我想你尝尝。”她灵机一动,仍是把蛋筒小心插//到他虎口间的缝隙里,而她自己的手也不撒开,力度恰好地拢住了他的手,也护住蛋筒不从他手中掉落。
“江松雨……”南烈眨了眨眼睛,声音很低。松雨蓦然发现他的睫毛又长又密,还有很好看的卷翘弧度,上眼皮垂下的一瞬,睫毛尖扫过小小的泪痣,看上去很乖。
“快吃呀,不吃一会要化了。”松雨没来由地声音也软了。
南烈低下脖子,嘴唇碰到了蛋筒上端的香草冰激凌球,小小地抿了一口。
松雨怕他吃力,又刻意把手抬高了一些。
“你自己不吃吗?”南烈问。
“好贵呢,我跟自己说过,一个礼拜最多只能吃一次,我前天已经吃过啦。”
“你只喜欢吃这个冰激凌吗?”
“也不是,只不过这个最喜欢。”
“那你以后可以每天都吃了。”
“怎么可能?”
“我会让人把冰箱塞满的。”
松雨盯着他,发现他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
葛夏和姚叔笑嘻嘻地望着他们,嘴里说着“看这俩孩子多要好”之类的话,表情是一脸欣慰。
“为什么对我那么好?”松雨问,她是真的不懂且好奇。
“你也对我很好啊,你都舍得花一百块给我上厕所。”南烈道,“我虽然不大出门,也不知道外面东西的价格,但是我知道上共用厕所绝对用不了一百块那么多。”
松雨哭笑不得:“那本来就是你给的钱啊。”
“可那是给你的、就是你的了。一百块你可以买很多这种冰激凌了吧?”
松雨转头细想想,也多少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给多了:“咳,我是给我舅舅气的,但也确实便宜他了。”
“你为我给的钱,我知道。”南烈笑得有些伤感,“不过话说回来,第一次去陌生人家里就借用厕所,真的不太礼貌。”
松雨安慰道:“好了好了,反正最后我们也没欠他的。就因为这点小事,你就要补偿我一整冰箱冰激淋?不对——是以后永远打开冰箱就有冰激凌吃?”
“不止这个。你忘了,是你先对我好的。”他说,“第一次见面,你就那么自然地和我握手,还和我拉勾。你……你并不怕我的手。”
“这没什么呀。”松雨当然不会说真话,其实别说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是现在,她触碰到他变形的手时,心里也不是毫无抵触的,只不过,是可以克服的程度罢了。
南烈道:“可是很多人都不是。不要说其他人,南雪从记事开始就不许我碰她、包括她的任何东西。她甚至可以当着面说我长得恶心。”
“谁说的!我们阿烈长得明明很好看,你的眼睛鼻子眉毛嘴巴哪样都比南雪好看!”松雨不自觉地手掌捏起了拳,甚至用力过大把蛋筒的脆皮捏碎了一点。
虽已是九月初,但中午的温度很高,冰激淋本就有些融化了,再加上松雨手上这一用力,冰激凌水就顺着蛋筒淌下来,流到了松雨和南烈的指缝间,手指变得黏黏糊糊的。
“真的要化了……”南烈小声道,“要是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吃吧?这样可以吃得快一点……”
“好啊。”松雨爽快地答应了,却没看到南烈红了脸。
两人的脑袋挨得很近。松雨的鼻尖离冰激凌球很近,一股香草气息袭向了她的鼻尖,又甜又凉,夹杂在九月微热的空气里。她恍惚觉得今天冰激凌的香味格外浓郁。
“剩下的脆筒你吃吧。”南烈说。
松雨也不客气,她也知道那部份他吃起来不方便,便从他指间取走了脆筒底座,三口两口吃完了。
葛夏给她递了包湿巾,她抽了两张,还不及自己擦手便先转头去给南烈擦手了。
葛夏笑着摇头:“这孩子,我原本是让你抽一张出来自己擦擦,我再给阿烈擦,你瞧你自己手里还脏兮兮的,给阿烈擦得干净吗?”
松雨这才反应过来,把自己的手先擦干净了,又重新抽了一张湿巾,把南烈的指甲盖和手指缝隙都擦了一遍,甚至没忘记小心掰开手掌,把里面全都擦了擦。她也因此发现他的手指虽然蜷缩,但还是可以用外力被动打开的。
“好了。”她把他的手轻轻放回腿上。
“谢谢,江松雨。”
“你还真说到做到不叫我姐姐啊。”松雨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
“你很介意?”他看向她。
“不会,”她的确无所谓,“反正叫不叫我姐,姐都比你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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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瓢泼雨
◎“你是去南园上学的,不是来给我做保姆或保镖的。”◎
这一层是半地下室,虽然经过改造布局,南烈的房间连接了小庭院,部分区域也有窗户,但松雨的卧房没有外窗,直到洗漱完出来吃早饭,走到这一层的中庭,才透过半窗发现外面在下瓢泼大雨。
到南家生活已经十多天,与其说她很适应这边的生活,不如说这里压根没有多少谈得上需要去“适应”的地方。
说“与世隔绝”不太准确,但这个半地下层的确和楼上三层几乎达到了互不相扰的程度。有自己的独立小庭院,陈设满足一切生活所需。南烈也从不上楼,除了有人送来一日三餐,连他的父亲也只下来看过他一次,甚至都没有进到他的卧室,只在厅里待了不到半小时就上去了。
但这些南家的家务事和松雨没什么关系。她过得很自在。每天和南烈吃的是一样精致可口的食物、住的虽是保姆房,但比起外面贫苦人家的主卧还要舒适。没有人再对她差来遣去,她终于可以安静地做作业,闲暇时还可以从整整一面的图书墙挑到喜欢的书来读。她几乎忘了自己本质上仍然是寄人篱下的处境。
唯一的不便是上学的路途变远了许多。
地铁和公交车站离这个别墅区都有一公里多的距离。从这里到松雨的学校,要么转三趟地铁,要么转两部公交车。松雨通常是选坐公交的,因为可以便宜一些。
天气好的时候走到车站这段路还不觉得什么,一下大雨就狼狈了许多。
但她必须出门了,否则就会迟到。
“你今天打车走吧。”南烈突然说。
松雨知道他是好意,但她还是谢绝了:“一次两次还好说,往后难道一到刮风雨雪天就那么娇气吗?”
“可以。”南烈认真地说。
葛夏笑道:“没事的,阿烈,这点雨不算什么。”
松雨放下空了的牛奶杯,擦了擦嘴,起身背上书包:“妈、阿烈,我走咯!”
虽说上回阿烈维护了她坐电梯的权利,但她此后还是一次都没有再坐过,今天也一样是走保姆专用楼梯上楼的。
那楼梯不经过一楼的大客厅,出来便是别墅庭院一角。
撑开伞,她开始往外走。
雨沿着伞的边沿不间断地往下滴。这时她才发现有一根伞骨坏了,所幸伞还能撑开,她也懒得再回去换一把,就调整了一下握伞的方向,尽量让自己不被淋湿。
莫名地,她回头张望了一眼。落地玻璃窗里,南雪穿着一身漂亮的校服裙坐在沙发上,手上甚至还抱着一个娃娃。她的保姆站在她身后给她梳头发,看样子是要梳一个公主头。
那身校服她知道是南园学校的。“南园”是南家投资的十二年一贯制私立学校,里面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偶有出身普通的,那必然是品学兼优到拔尖的程度,得到了学费减免,否则,工薪阶层是负担不起的。不说学费,就光是一年四季校服的费用就很惊人。
松雨以前不觉得自己这身校服寒酸,也不认为自己上的初中很差劲——怎么说也是区重点中学呢!但是和“南园”一比,各方面的差距就出来了。
“松雨,刚好你还没走,雨太大了,让姚叔送你去车站吧?”
她正愣神,没想到南锡民从客厅出来唤住了她。
“啊?”她一时间也忘了客套,下意识地答了句:“好。”
她离得远,只依稀听到南雪对她父亲说了句什么,具体内容却听不清,只是与此同时瞟向她的那一眼,目光并不友善。
松雨双手不自禁地握紧了伞柄,直到收了伞,坐进姚叔的车里,人才整个松弛下来。
不知是不是卖南烈的面子,姚叔对她倒是很客气。她心中一动,抓紧时间打探道:“姚叔,阿烈为什么不去上学呢?我听说南园学校是南家自己的产业,他如果去的话一定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以他的残障程度,其实应该也可以去学校的吧?”
姚叔道:“他要是愿意,我想学校接收应该没什么问题。其实现在每天来家里教学的也都是南园抽调的老师,他的学籍也是挂在南园的。”
“哦,这么说是他不想去?”松雨心里有了主意。
松雨到家的时候是一瘸一拐的。
葛夏和南烈都不在中庭,她喊了两句人,也不见有人出来。
那怎么行?她必须让他们尤其是南烈看到她的“惨象”。
她往南烈的房间走,果然,门虚掩着,她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南烈和母亲都在。
“阿烈,疼的话你就叫出来。”
说话的是葛夏,而南烈的声音只是破碎压抑的呻//吟。
她忘了来这里的“初衷”,推门而入。
“你回来了。”南烈抬起脸,苍白的脸上布满细汗,下唇似乎还有淡淡的咬/痕。
“你们在做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在给阿烈做康复训练。”葛夏手里还握着南烈的右手,他原本蜷缩的四根手指被她用外力牵拉开来。
所以,南烈刚才发出的声音,是因为疼。
“你先出去。”南烈道。
松雨猜到他的自尊心很强,定是不喜她看到自己痛得哇哇叫的模样,便听话地转身就走。
“江松雨,你腿怎么了?”他叫住了她。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到家就急于找他的目的,回身道:“今天真倒霉,下公交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伞也坏了。”
“我看看。”他的眉头轻皱,语气却很软。
她上前,把裙子撩到膝盖上方:“找校医涂过碘伏了,没事。就是走路的时候膝盖打弯时老碰到,有点疼。”说着,放下裙摆,又翻转手掌给他看,“摔的时候手撑了一下地,也破了一点皮。”
“所以说为什么不打车去?”他的语气并不是责备而是心疼,“笨死了。”
“我哪能天天打车啊,我学校那么远呢。”她说,“我也不是南雪这样的大小姐,有专车接送。我习惯了,别放心上,这只是小意外。”
摔跤是意外,但当时之所以会在下公交时踏空滑倒主要还是因为她心里有事走了神。她盘算了一路,该怎么开口让自己转学到南园学校。或许南烈是最好的突破口。即便最终自己转学不成,能让南烈回到校园也是好的。起码她不想看着南雪一个人在这个家里趾高气昂,她有的,南烈也得有。
当然,要是自己能顺便得偿所愿,就更好了。
“等葛姨拿到驾照,以后她就可以送你了。”南烈道。
松雨听他的口气是一点都没抓到重点,脑筋一转,道:“我妈就算拿到驾照,那也是为你服务的。你要是也和南雪一样,去南园上学,我或许还能每天早上蹭个车去公交车站,特意送我去学校那是不可能的。就这,时间上还未必对得上呢。”她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南烈脸上的反应,趁势装作随口一问,“对了阿烈,你为什么不去学校?”
葛夏轻轻扯了扯松雨的后衣领,暗示她不要多嘴。
“我在家也可以学习。”他没有正面回答。
“我知道。”她没有打算放弃,“可是学校的氛围是不一样的。”
南烈冷冷地道:“当然不一样,尤其当你是一个‘稀有’的残疾学生。”
松雨一时语塞,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自私残忍了。
“对不起,我不该多事。”她的道歉发自内心。
说完,她往房间外面走,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觉得膝盖的破皮处此刻格外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