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留步。”
很轻的声音。不过任谁在此时听见有人说话,都会被吓得不轻。
云眠星没有回头亦没有停下脚步。
“再往前一个街口,会碰上巡逻的卫兵。请留步。”
云眠星已经听出这是谁,她靠着墙侧身停下。
那人身上披着一层月亮洒下的银辉,似乎站在昏暗的光亮之中。他朝云眠星走近了两步,见她没有动便又靠近了些。
两步之遥时,云眠星抬手制止了他,他也停了下来。
“没想到还能在这里相见,恩人。”
“洛星河。”云眠星叫出了他的名字,随即不语等着他继续。
“嗯。”洛星河应声,“去年在下中举,收到了一方砚台,想来是恩人送的,后来忙于事务,一直没有机会和恩人当面道谢。”
“不必。若无事我便先走了,很困。”
洛星河微微笑了笑,“这样的半夜时刻,确实让人困顿。在下想问问恩人为何此时出现在此地,有没有需要在下帮忙的地方?”
“你又为何在此?”
不想回答的时候最好是把问题丢回去。
洛星河指向天空:“在下思及朝堂之事,睡不着便出来走走,欣赏月色。”
“我也一样。”云眠星听见些马蹄声,还是装作淡定的样子转身欲走。
洛星河笑了一声:“恩人,月色需要静赏,何故如此着急?”
寒光四起,云眠星暗骂了一声,她对洛星河好歹还存了一丝虽然不报恩但也不至于害她的幻想。
马蹄,银甲,大刀,壮汉。
云眠星心里打着算盘,还一边看向洛星河:“早听闻洛大人受圣上看中,也不用如此阵仗来留我赏月吧?”
“抱歉,留你的另有其人。”
云眠星的手按上刀柄:“还是算了。早知今日,或许我当初也不该给你行个方便。”
见她拔刀,周围寒光纷纷落下。
洛星河站在几步之外,眼神晦涩不明。
威远将军府中,唐允盛早起用冷水淋身,他平日里被布料遮住的皮肤满是伤痕。
待他擦干净了身上的水珠,便听见府中鸡鸣。
那是专门为他养的公鸡。
鸣叫三声后就会被杀掉当做当日的食物。
沐浴过后,他来到唐善渊的卧房外,守卫给他搜了身,确保没有带兵器锐物才放他进去请安。
唐善渊打着哈欠接见他。
烛火映照着两人的脸。
“父亲。”
“嗯,下去练功吧。”
只是要他每日到这里毕恭毕敬喊一句父亲,他就得在鸡鸣前起床,冷水沐浴。
唐允盛出门前停住了脚步,“父亲,今日我想见母亲。”
“滚。”
意料之内的话。
唐允盛没有应声,径直走了出去,身后便摔了一个茶盏。
“孽障,大清早的给我找晦气!”
他充耳不闻继续往前,唐善渊的怒吼传来:“你是翅膀硬了?!别忘了这里还是我唐善渊当家做主,永远轮不到你肆意妄为!”
六月的天亮得早些,云眠星赶在日出前逃到了一处湖边的窄巷中。
巷子了有些杂物,她胳膊受了伤,只匆匆找东西盖住了自己,然后摸出身上带的伤药上药包扎。
想着天亮后,施府的人发现自家公子施义自挖双眼躺在一滩呕吐物中,估计一时半会儿也发现不了书房被翻过的痕迹。
她前去施府不仅为了那个未完成的任务,也为了拿到一些焚余案的情报。
就是不知道那种半夜三更天洛星河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若他是一早埋伏,如何等她都办完事了才指使人来抓她呢?
云眠星闭上眼,适应着伤口传来的疼痛。
好一会儿后她才睁开,却透过杂物的缝隙和一双细长的眼睛对视了。
清晨的微光只照在这人露出的双眼上,云眠星觉着有些熟悉。她把食指放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还勉强笑了笑。
那人点点头,扯过旁边的麻布盖住了缝隙,随后走远了。
云眠星也不敢真的相信这人,待恢复了些便准备换个地方修养再做计划。
只是还没爬出这堆破烂,她便想起了这人是谁。
是一年多以前她在金银街碰到的跟她拿了同一对耳饰,后面又跳湖被她救下的女子。
那时的猜测是正确的,这女子果然是个练家子,刚才她都没有察觉她的脚步声。
一只手掀开杂物的一角,递到了云眠星跟前:“那些骑马拿刀的人已经被我支开,你可以出来回家了。”
手上依旧是一层茧子,看起来是惯常拿刀使剑的手。
云眠星握住了这只有力的手,从杂物堆中站起。
“谢谢。”
“……”女子看着她,“你家中可有兄弟?我曾见过一个跟你长得有些相像的公子。”
云眠星只得点头道:“我……确实有一同胞哥哥。”
女子的目光在她露出的半边脸上停留,“……我知道了。”
“什么?”
“没什么,你的哥哥很好。”女子眉眼弯弯,应该是笑了。
她帮云眠星拍了拍背后的灰尘,“清早无事,妹妹可愿意陪我走几条巷子说说话再回家?”
“好。”
那洛星河半夜捉她,想来也是受谁指使,不会明面上大肆追捕她,天大亮后便会鸣笛收兵,等会儿人多时反而安全些。
“我见到你哥哥时,同他说了几句话,见到你我便明白他如何能说出那样的话了。那时我囿于心中执念,以至于起了魔障,把你哥哥都吓到了……不知他有没有和你说?”
“提到过……他说让我以后遇到事情不要冲动,问题总会有路径通向答案,只是需要花时间和精力去寻找。”
“他说得不错。最近我又有一些疑虑,你能听听吗?”
“自然可以。”
“倘若一家从父权,为了父亲的目的他会拿取家中女子的利益,这个利益包括个人的钱财,前程,乃至自由与性命……也就是说她连最基本的安定都没有,若要拿回想要的东西那她必定会在世俗上为人不容,那么她该如何抉择?”
“我没有经历过这些。”
“也是,那……”
“但我看到过。”
云眠星望着她的双眼,她想起了熠州的郑良淑,也就是改名换姓后的卫一。
于是她继续道:“她可以无视世人的眼光拿回自己的自由与性命,给自己安定。她把自己畜生般的父亲送进了大牢,为他争取到了斩首之刑。”
两人已行至一处路口,再往外几步就是繁华的早市。
女子拍拍她的肩膀:“谢谢你小妹妹,下次再碰见我请你吃饭。我先回家了,你注意安全。”
她走出两步,全身都沐浴在朝阳的光辉下,却突然侧身朝云眠星说道:“对了,明天会下雨,出门记得带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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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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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是个晴天。
明天就是威远小将军的生辰,往年唐允盛都在边关,难得有机会在京城度过。
威远将军府内上上下下都布置了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唐允盛颇得圣上看重,是京城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生辰宴会自然也要好好操办。
库房里珍藏的佳酿被抬出来清点,还有一些皇上御赐的贵重摆件,锦缎等也都拿出来布置在宴会上。
唐善渊一脸喜气,连拐杖都丢了,背着双手在庭院中挪动,身后则跟着一群侍女侍从。
想着这些年他征战北原,又得了那么个儿子,为了家族在朝堂上没少受气,过年时唐允盛失踪更是被人戳着脊梁骨指指点点,如今风光无限,威远将军的牌匾至少还能传一百年,他脚步都硬挺许多。
有人把老家那边的宗族陆陆续续寄过来的礼物收入库房,唐善渊看着管家记礼单,时不时和管家念叨着以前在老家时的事情。
“这个唐善地,比我大两个月,是另一支的这辈长子,小时候样样都比我强,可惜十四岁时从马上摔下来,只能呆在老家做个小官。这个唐善仁小时候总喜欢跟在我后面跑,现在孙子都会走路咯……”
管家一边记账一边附和着,他少年时就跟着唐善渊了,对这些事情还记得些。
“……哼,唐允盛去哪里了,还没回来?”
“老爷,少爷受邀去了郢王府,应该会在晚饭后回来。”
唐善渊沉了脸:“和郢王绑到一起,不是什么好事。”
管家摸着山羊胡叹口气:“但现在只能这样选。”
晚饭后唐允盛回来了,身上还沾了不少酒气和胭脂味。
他一进门就被唐善渊传唤过去。
“跪下!”
“是,父亲。”唐允盛听话地跪在书房门口。
“明日就是生辰宴,为何今夜还喝酒,这么晚回来?”
唐善渊丢了个茶杯过去,唐允盛偏头躲过,那茶杯摔在毯子上竟也没碎,“父亲息怒,中风本就该好好休养,不要总是动怒,对身子不好。”
“怎么和你老子我说话的?自从你回京,一天比一天硬气了,你不会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功劳吧?老子告诉你,不是!是唐家将门,代代守卫凉州域,是老子步步为营的功劳!你是沾了光的,运气好而已!”
“是,父亲。”
唐善渊见唐允盛毫无波动的样子,心中怒气更甚,“你到底有没有把我的话听到心里去?!”
“父亲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在心里。”唐允盛捡起茶杯递过去。
唐善渊咬紧了后槽牙,额间青筋凸起,没有伸手去接。
“父亲。”唐允盛又往前递了递。
“你若还把我当父亲,就不要总是气我。我这么多年在外面当孙子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好,这家里上上下下哪个不是我操心的?”
“是,父亲。”
“好了,你知错了吗?”
“知错,我不该喝酒。”
“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不过父亲……”唐允盛把茶杯放到案上,“明日生辰又不是我出席,我今夜喝酒有什么关系?”
外面忽然起了大风,门廊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不停晃荡,有几个不牢靠的落了下了,灯火也熄灭了。
唐善渊的脸色并不好看:“你出席和他出席有什么区别?你们本为一体,都是为了家族。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得上场。”
“是,父亲。”唐允盛面无表情点点头。
“这才对,你也是我的好孩子。”唐善渊舒展了眉头,面带笑意,“回去跪着吧,等到子时再回去。”
唐允盛回到门口跪着,眼神直直地看着书桌前的唐善渊。
门外的风有稍许的停歇,一炷香后却刮得更为猛烈,还伴随着瓢泼大雨。
“哼,奇怪,今日明明晴空万里怎么下雨了?最好今夜下完,不要搅了明日的宴会。”唐善渊写着字,随口念叨了几句,余光瞥见唐允盛的眼神,抬首厉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冲撞父亲,让你在这跪着思过不服气?”
“没有,父亲。”
就这样到了子时,大雨一刻未停。
唐善渊此时也乏了,他收起案上的笔墨,淡淡道:“不早了,你回去吧。”
甚至都没有说一句拿把伞。
“父亲。”唐允盛站直了身子,他缓缓走到唐善渊跟前,唐善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察觉到自己的动作后,唐善渊有些恼怒:“我让你回去你这是干什么?你还要惹我生气吗?”
“父亲,明日生辰,我要见母亲。”唐允盛顿了顿,“明天我要在母亲那里待一天。”
“想都别想,滚!”
“这是告知父亲您,不是征求您的同意。”唐允盛往前一步,略微俯视着唐善渊。
“孽障,你还把自己当回事了?给我滚!明天禁足,你哪里都不准去!”
“父亲在害怕什么?”
唐允盛脸上露出些许孩童般的天真疑惑:“我只是想见一见母亲而已,自从我出生后,她就被关在那庵子里,我为人子,连去面前孝敬母亲都不可以吗?”
唐善渊脸色变幻,他的手颤抖着:“你……你……!”
“父亲?”唐允盛浮现一丝莫名的笑容,“父亲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还是说,不敢认我?”
“胡闹!你,你……允盛,怎么是你?”唐善渊竟上前一步,想要扶着跪了几个时辰的唐允盛坐下。
“父亲这话说得奇怪,允盛不是我还能是谁?”
“是父亲老糊涂了,把你认错了,你为何不说出来,白白跪这么久也不出声!想把自己弄出病来吗?”唐善渊摸着眼前人的额头,一脸慈爱,“儿啊,你想见你母亲,等明日宴会散了之后再去,父亲陪你去,好不好?乖。”
“对了,是你在此处,那个人去哪里了?”
唐允盛挥开唐善渊的手道:“我去郢王府上吃晚饭,就让姐姐出去玩了。”
“允盛!我说了不许叫她姐姐!我唐善渊只有你这一个嫡子!”唐善渊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这声响也被雨声盖住。
唐允盛不以为意,“哦。”
“好了,你回去早些安睡,明日是你的好日子,要十足的精神应付朝中官员才是。”唐善渊并不为他的态度而生气,语气依旧温柔。
“那父亲打算要怎么处理姐姐?”
“她私自外出鬼混,到子时都未归家,自然要上家法。不过允盛你放心,不会影响你明天的生辰宴。回去吧,我让人去把她找回来。”
唐允盛没有动,“父亲,听说我和姐姐出生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我很好奇,父亲能给我讲一讲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这么多年过去,我哪里还记得清。你若真想听,等明日我去找当时的稳婆来好好给你讲一讲。”唐善渊几乎是推着唐允盛往门边走,还拿了把大伞给他,“这里没有仆从,就先委屈你自己打伞出去院子,再找个仆从送你回去。”
唐允盛抓住门框,回头看着他轻飘飘道:“父亲是记不清了,还是不敢说呢?姐姐又不在这里,你怕什么?不对,父亲又不怕姐姐。”
见唐允盛坚持,唐善渊才开口:“唐家有祖训,双生子是大凶。当年雨夜你母亲生了你和那个人,我想保全你,把那个人掐死,被你母亲拦住了。你体弱就是因为她在母体内抢夺了本该属于你的精气,她本就不该出生。”
“好在这么多年你身子渐渐养着,她给你在外挣得功名,也算是还你这条命。不过允盛啊,双生子是大凶,日后父亲老了,压不住她,你得早日将她解决。”
唐善渊低声道:“你要记住,唐家只有一个唐允盛。你的母亲和我,只有你这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