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允。
顾府的地下暗牢中。
顾芷坐在黑暗里,旁白的士兵给呈“大”字昏过去的男人泼水。
男人猛地惊醒,看向四周,大喊:“是谁,有本事给老子出来,在暗处看着,算什么英雄好汉。”
一声嗤笑。
男人争着模糊的眼睛,努力向声源处看去。
只见顾芷慢慢站起来,走出了黑暗。
男人看见顾芷,有些疑惑,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惊恐道:“顾,顾将军?”
顾芷笑道:“怎么,见了我很惊讶?明威将军,公孙来。”
公孙来看着顾芷,只觉得此刻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到尾,他道:“顾芷!你这是滥用私刑,就算我监守自盗,也容不得你治我的罪!”
顾芷将一只手慢慢按进公孙来腹部上的伤口,看着从身体里溢出来的源源不断地鲜血,道:“你真的以为,我抓你,是因为你监守自盗,滥杀无辜?说到底,你盗用兵械,滥杀无辜与我又没有什么干系,我从不曾知道,明威将军竟是这样天真的人。”
公孙来疼的额头直冒冷汗,听到这话他眼睛闪了闪,道:“你说什么,我不清楚。”
顾芷道:“没关系,你现在不清楚没关系,总会有清楚的那一天。”她收回按在公孙来腹部的手,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对着身后的人道,“他的妻女都换出来了?”
暗处那人道:“本是判的流放,全做成了意外死亡,现在就在庄子上。”
顾芷点头,直接对公孙来道:“听说你最喜欢贵府上的表妹给你生的小女儿,那就从她开始,每日一个,直到你说出什么是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她如情人一般用右手食指点了点公孙来裸露在外的胸膛,凑到他耳边道,“永平二年,青山脚下,你只有说出什么,我才有理由放了你珍爱的人。”
顾芷背着手,哼着小曲,向外面走去,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差点忘了你的外室给你生的唯一一个儿子了,第二日就从他开始吧。”
又对着暗处的人道:“私叔,好好对他,别太温柔了,温柔可问不出来我们想知道的东西。”
黑暗中顾私的脸慢慢露了出来,公孙来睁大了双眼,失声道:“你!你!你竟然没有死。”
顾私阴郁的面容,仿佛从地爬出来的恶鬼,他道:“将军那时候那么看重你,我也没想到,背叛我们的居然是你。”
公孙来喊道:“不,不能怪我!”
顾芷没在管身后的喊叫,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出了地牢。
出地牢时空气中全是刚刚下过雨的味道,一股泥土的腥燥味。
顾玖从旁边跑来,道:“七娘,河东姚氏进京了。”
顾芷道:“这么快。”
要说今年这场风波中是最受益,首先是升了大理寺卿的费州城,其次就是顾芷母亲的娘家,河东姚氏,如今的大家主姚在庭,左迁刑部尚书。
河东姚氏,是当今世家第二,仅次于当今皇后母家琅e王氏。十几年前,河东姚氏的家主被派往河东做官,举家迁走,如今皇恩浩荡,一家人又回到了都城。
顾芷没有说话,其实她的记忆里有关外祖家的记忆并不多,但在宫中的那几年,多亏有外祖母费尽心思送进宫来的梁嬷嬷,她才能安安稳稳长大。
她道:“准备好礼物,我们明日去一趟。”
而不等顾芷明日去姚家,姚家的下人当天下午就来请顾芷了。
姚家如今住的宅子,是很多年前就置办的老宅,顾芷自从知道陛下下令升大舅舅姚在庭的官职后,就派人去修缮了这座宅子。姚家与顾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中间也不过隔了一个坊氏。
顾芷随着人进入主宅,屋内人很多,但她还是一眼看见了高坐在正中央的那个老妇人。那老妇人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让顾芷很是亲近。
而那老妇人看见顾芷后瞬间泪眼朦胧,看着如今亭亭玉立的娘子,心中所想一时无法言表。
顾芷其实与自己的母亲并不相像,她没有她母亲那样温婉娇俏,也不喜欢做小女儿打扮。或许是军人铁血,她就像一把已经开刃的宝刀,背脊挺的笔直,穿着一身男装,束发,配着剑,好一幅英姿飒爽。
但那老妇人却很熟悉这个样子,都说外甥肖舅,顾芷与老妇人最小的儿子,姚家上一辈曾经最优秀、最俊俏的郎君,长得十分相似。
老妇人坐在椅子上,慢慢直起身子,而看见顾芷相貌的年长一辈的人,也都有些诧异,诧异竟会有这样相似的人。
顾芷慢慢走进去,只见原本坐着的老妇人站起来,走到了她的面前。
那老妇人涕泗横流,伸出手想要触碰顾芷的脸,但在伸到一半时,又将手收了回去。顾芷见状叹了口气,自己将老夫人的手握在手心。
顾芷道:“顾芷给各位长辈见礼。”
老妇人是顾芷阿娘的母亲,她牵着顾芷,将顾芷带到前面坐下,摸着顾芷的手,认真打量着顾芷。
一旁的美妇人道:“顾将军,莫见怪,母亲这是许久许久没有见到你了,一时有些失态。”
老妇人是庐江何氏的嫡次女,少年时嫁给了河东姚氏上一任主君,生下了河东姚氏嫡系兄妹三人,如今的刑部尚书姚在庭是嫡长子,娶妻河南吕氏,也就是刚刚说话的人,与吕氏生有三子;嫡次女是顾芷的母亲,已亡故,只留顾芷一女;嫡幼子姚楼娶妻扶风马氏,皆已亡故,只留下一女名姚宝珠。
顾芷道:“无妨。”
那老妇人终于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紧紧牵着顾芷的手,道:“是我对不起你,是外祖母对不起你。当年外祖母不应该答应送你入宫,外祖母应该禀明陛下,将你接回家来。”
顾芷摇摇头道:“您只是做了当下最好的选择。当年我弱小无依,您从河东快马赶来,路上累死了五匹马,还是没能赶上停灵,我被陛下接走,养在宫中。您本打算将我接回姚氏抚养,可如此一来,时间一久,顾家必会渐渐被帝王遗忘,想要东山再起何其不易。您没有办法,只能将我托于宫中。若非是您退一步,我不一定会是今天这个模样。”
何老夫人忍不住,一时之间又落下泪来,道:“可你还那般小,我却为了你父家能后继有人,将你一个人放进那深宫之中,独你一人面对宫中的魑魅魍魉,说到底,终归是我对不住你。”
顾芷摇摇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顾家的未来须得由我撑起,谁也帮不了我。您虽让我进宫,却将身边最得力的梁嬷嬷,费尽心思送进宫来,陪在我身边,替我做了许多事情。大舅舅每年进宫述职之时,都会给我带许多东西。我知道您一直在担心我,您不必自责。”
顾芷看何老夫人仍然是伤心的模样,道:“皇后娘娘与陛下,待我如若亲女,宫中的皇子公主,与我皆要好,我不曾在宫中受过什么委屈。且时常感激,周围有那么多爱护我的人,更别说宫中还有我阿耶的义妹,贤妃娘娘。大家都很喜欢我,您不必如此伤怀。”
一旁的姚在庭道:“母亲,珞珞如今可是比我的官职还要高,从一品的大将军,还享受着从一品嗣王爵,陛下极其看重珞珞。如今一切的苦尽甘来,您也无需这般自责。”
一旁姚在庭的长子姚阁道:“是呀大母,我们还不曾与七娘见礼了。”
那美妇人吕氏指着刚刚说话的郎君道:“这是我的大儿子姚阁,他于官途一道一向是不感兴趣,倒是喜欢做些木工之活。”
顾芷站起身来,抱手行平辈礼。
姚阁笑眯眯道:“见过七娘。”
吕氏又指着站在一旁,面色清冷的郎君道:“这是次子姚桥,前些年参加了科考,不过二甲进士,谋了个外放,如今也被召回京中了。我还有个小儿,不过他还在襁褓之中,如今不便出来见人。”
然后指着场中的小娘子道:“这是二叔家的宝珠,家中最小的小娘子,便是比起七娘,还要小个一两岁。”
姚宝珠眨着大眼睛,道:“一珞阿姊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女将军,你真好看。”
顾芷笑。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婢女,福身道:“老夫人,席面准备好了,烦请诸位移步。”
姚家进都城,办乔迁宴时宴请了昔年好友,乔迁宴前一日,顾芷寻了吕氏要了许多请帖。
乔迁宴那天,宫中陛下、皇后娘娘赐下赏赐,太子殿下、四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二公主明月、三公主雅南以及蜀王世子霍南晟,一同前往姚家乔迁宴。
原本姚家人以为顾芷说的与公主皇子交情甚笃竟然真的不是在夸大其词,而是却有其事。
一时之间都城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姚家身上,新上任的刑部尚书姚在庭,以及陛下新封的正五品中书舍人姚桥渐渐走进人们的视线。
第35章
火光一闪一闪,顾芷的脸也随着火光忽明忽暗,她慢慢烧着信件,而顾玖此刻也在她的身边默默陪伴着她。
顾芷道:“小九,我把姚家牵进这趟浑水,是不是做错了?”
顾玖道:“我不知道。”
顾芷仿佛自己自言自语,没有在意顾玖给了她什么答案,而是继续说道:“我们一面设计,让看似中立一派的刑部尚书落马,新任刑部尚书又是我的亲舅舅,我又是一个实打实的保皇派,而大理寺卿也换上了我们自己人。现在所有人都以为,保皇派要的是这两个官职,实则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明威将军,这个太后一党,隐藏最深的武官。”
顾玖道:“若不是那份名单,恐怕不会有人知道,当年顾家边境军中,受顾无言将军器重的明威将军公孙来,居然早就投靠了太后一族,真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顾芷道:“可我为了把自己藏起来,终于还是把姚家拉进了这趟浑水。”
顾玖道:“姚家不得先帝重用,几十年前就被拉出了权力中央,若是七娘你不将姚家算计进来,姚家这一辈的主君,撑死不过五品官。可如今,姚家主君是正三品的刑部尚书,小儿子也是五品中书舍人。做事论迹不论心,七娘虽把他们拉进来,却也让他们重新回到了权力中央。”
顾芷道:“我这些年从未见过外祖母,可每年我的生辰,她都会派人来给我送礼物。因为外祖父的缘故,陛下很不喜欢姚家,外祖母怕她给我带来麻烦,每每来都城,从不会让人去宫中寻我,而是一个人默默等在顾家。可是我少时忙着练功、忙着军营、忙着练书,回顾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便与她从曾见过几面。但她只要回都城,始终会在顾府等我。我在宫中生活了十年,那十年里年年如此。”
她闭上眼,道:“但是我却利用了她。大理寺卿这个位置,陛下给了太子推荐的人,那么刑部尚书很有可能会给苏国公推荐的人。我没办法看着好不容易拉下一个苏国公的臂膀,却又将另一个位置拱手让人。只能抢先一步,让曾经受过阿耶恩惠的人在朝堂上提起提起姚家,可此举无异于将姚家架在火上。”
顾芷睁开眼,看向黑暗中顾玖所在的方向,她道:“小九,我这样对待真心待我之人,是不是太冷血了。如今都城中看起来风平浪静,可越是静谧的海平面,越是会掀起狂风大雨。小九,我很害怕。”
顾玖沉默了,久到顾芷以为顾玖不会再回答,却突然感受的顾玖将她轻轻揽进怀中,顾芷偏头靠在顾玖的肩膀上,眼泪飞快的滑过,掉在衣服中不见了。
顾芷感受到顾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顾玖小声道:“七娘,别怕,不管发生什么,小九都会陪在七娘身边。”
七月十五中元节,人称鬼节。
中元节是大梁人很重视的一个节日,每年的今日,大梁各地都会有普渡祭拜的盛会举行,而每日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人们也会在河边放河灯,纪念去世的亲人。
中元节是“三俗归一”的结果,所谓“三俗”,就是民间的七月半、道教的三元学说、佛教的盂兰盆节。
而此时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正在说有关佛教的“盂兰节”,目莲救母的故事。
顾芷与顾玖皆身穿素色衣裳,二人蹲在河岸旁,一顶接着一顶,慢慢向河中央放去。
“珞珞阿姊!”
顾芷听到有人喊她,慢慢站起身,向后看去,而顾玖放下了最后一盏河灯。
来人也皆是素衣,小娘子声音轻快,笑容甜美,道:“珞珞阿姊,今日与两位兄长去府上找你,却被告知你早就出来了,我们便向这来这边碰碰运气,果然看见了你。”
河东姚氏嫡长子姚阁手中拿着一顶花灯,看顾玖还在放,便也蹲下,点燃了花灯,放了出去。
河东姚氏嫡次子姚桥提议道:“阿芷,不若我们一起同行。”
顾芷可有可无的点点头。
河东姚氏姚宝珠上前挽住顾芷的手,拉着她往人声鼎沸的地方去,边走边道:“珞珞阿姊,我以往从未来过都城,也不曾参观过都城的中元节,你可得好好与我说说,我才好知道,都城与我河东有何区别。”
顾芷道:“我在边关呆了很久,这也是六年后我第一次看都城的中元节,我都忘记了都城是如何过的了。”
姚宝珠道:“无妨无妨,你便说说边境那边,是如何过的好啦!”
顾芷道:“边境的话,中元节这日若是没有打仗,那我们就会围一个巨大的火堆,穿着各色的衣裳跳舞。”
姚宝珠奇道:“跳舞?”
顾芷点点头,道:“人人都说,中元节这日鬼门大开,死去的亲人会顺着鬼门出来,在人间看看还在世的亲人。边境那边的人认为,只要让去世的人知道自己如今过的高高兴兴的,鬼才会放下生前的执念,好好去投胎。”
姚宝珠道:“原来如此。”
姚宝珠与顾芷都感觉自己的肩被拍了拍,二人一同向后看去,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人突然出现。
姚宝珠直接被吓的叫出了声:“啊!”
顾芷打量了下,道:“霍行c,这招你用了多少次了,早就没有新意了。”
四皇子霍行c笑嘻嘻的揭开面具,道:“多少次不重要,只要能吓到人就可以了,你瞧,你的小妹妹就被我吓到了吧。”
顾芷无奈的摇摇头,四皇子瞧见她的样子,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狠狠向下压,道:“作何这副表情,你第一次不也被我吓到了吗?”
顾芷喊道:“你对自己的身材没有数么!快起开,腰都要被你压断了!”
四皇子道:“你现在长大了越发没有意思了,你一个小娘子,怎么胆子这般大,中元节,鬼门大开,难道你就不怕鬼吗?”
顾芷微微一笑,道:“我巴不得那些鬼往我身边凑,这样,说不得我父兄阿娘他们,也会来与我打招呼。我高兴都还来不及,如何会害怕。”
四皇子看着明显落寞的顾芷,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时在一旁的姚宝珠扯了扯顾芷的衣袖,愣愣的指着前方,道:“珞珞阿姊,那个郎君是谁呀?”
顾芷与四皇子霍行c一齐向她指的地方看去,只见一个郎君站在岸旁,右手拿着一个点燃的河灯,一袭素衣更显得面目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