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方才还将“冠冕堂皇、掩人耳目”的功夫做的很到家的三皇子,脸上的错愕和忿怒竟是连藏也藏不住了。
――要知道,最擅长幸灾乐祸的、最爱把高嘉珩和他两个皇兄放在一起比较的,恰恰就是郑贵妃本人啊!
腊梅同情地向三皇子投去了一瞥――看到他对上这位今天风格大变不按常理出牌的贵妃也是一脸的反应不过来,顿时觉得心里平衡多了。
高嘉珩实在没有抑制住心里的不忿,多少有点儿阴阳怪气地道:“母妃这是还没睡醒吗?您的话,请恕儿臣不明白。”
集云却做出一副比他还疑惑的模样,手撑着额头,慵懒道:“怎么会不明白呢?方才还夸你‘首孝悌’,这就不悌兄弟了?”
不知怎么的,高嘉珩此时已经全然忘却了自己想要试探她的来意,一路被她带着跑,只觉得委屈和不服气起来,争辩道:“怎么不是母妃拿我同两位皇兄比较的时候了?儿子背书不如大皇兄,骑射不如二皇兄,就连个子也不如他们俩・・・呵呵,儿子明明比二皇兄小了三岁!个子能放到一起比吗?这难道就是‘悌’了?”
――可是,他没有细想的是,会委屈、会伤心,正是心里果真当郑贵妃是自己母亲的缘故・・・・・・
后来,听了谣言后他自欺欺人地将自己并非贵妃亲生的这一点当作了救命稻草,牢牢地攥在手里不敢放,仿佛这就能消弥幼年时,因郑贵妃待自己不好所生的那些日复一日难以摆脱的伤心了。
终于是渐行渐远,和郑贵妃离了心,可是曾经那些孺慕真情却并不做假,他有本领骗过别人、也有本领骗过了自己,到后来将郑贵妃害至惨死,不知道那时候的高嘉珩,可有一丝悔意?
・・・・・・
不过嘛,集云来了,那就是没有悔意也要叫他有了。
且看以后吧。
得自系统的原剧情,是一段身临其境的影相,所以集云是见过画眉的。可高嘉珩生的却并不像她,而是如同一个荒谬的喜剧一般的,有七八分像郑妃,五官在其次,主要是鲜活明媚的气质。
十五六岁的这时候最是明显,少年人还没有完全长开,眼角眉梢稚气未脱,粉白的脸上甚至还有细细的汗毛,迎光就变得毛绒绒的,像颗水蜜桃・・・桃花眼大而无辜,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一笑起来可爱得人心软成水・・・也难怪这一母一子,能够占尽皇帝的眷顾与宠爱。
只是后来,他身上像郑妃的那一部分,就匿于无形了,变得不怒而威深不可测,令人生惧。
趁着现在还可爱,可不就得多逗一逗吗?
雪堆玉砌的小男孩儿,怎么不招人稀罕呢?集云方才一照面,就在心里偷偷叫他白雪公主・・・这会子故意气他,不仅不回答人家孩子义愤填膺的问话,而是回过头来向腊梅道:“你瞧,这孩子越发说不通的话了。那能一样吗?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嘛。”
白雪公主气得鼓了鼓嘴巴,有点失态地冲他母妃叫唤:“凭什么!”
第31章 借腹4
丢儿的这一句问得隐晦,其实高嘉珩的事情他作为心腹,原是尽知的,这就其实就是在问还要不要回去继续套郑妃的话了・・・・・・一晚上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通,话题却是连一点儿往他们想要的那个方向拐都没有,出师不利,两个人都有些灰心。
高嘉珩抹了把脸,带着气儿道:“得了,她困得五迷三道的,话跟话都不连着,这会子还要去和她说话,不是跟自己较劲吗?改日再说吧。我也乏了,你去跟母妃会一声,我回我房里歇着了。”
丢儿连忙应了一声,麻溜儿就去办,两下就蹿没了影了。没一会儿,就迈着碎步回来了。
高嘉珩正吃着点心温书呢。见他回来把书搁下,作出聆听状,板着脸道:“母妃怎么说?”
丢儿一折腰,赔笑道:“回主子爷,没见着娘娘的面儿・・・说是已经歇下了。奴才同腊梅姑姑回了一声,姑姑给了这个,说是娘娘早前吩咐给殿下炖的汤。”
高嘉珩从鼻子里出了一声,“昨儿半夜打狼去了,困得这样?你别说,她追着我管头管脚的时候我别扭,今儿难得困倦惫懒,按说我该送快的,可一旦不找我的事儿了,倒也还是别扭,可见人的习惯实在是可怕的・・・什么汤?”
丢儿连忙掀开瞅了一眼,“殿下,甲鱼。”
高嘉珩立刻丢了个水晶饼到他脑门上:“狗奴才,你才是王八!”
丢儿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了,连忙点头哈腰地请罪,打食盒里把那一小盅精心撇去油花的补汤端了出来,放在高嘉珩的手边,不敢再打扰他念书,连忙退了下去了。
他这名字古怪,人长得也不立整・・・黑得跟碳似的,想当初就为这副尊容,就自然而然分不上伺候主子,只在猫狗房伺候畜生。
还是偶尔入了贵妃的眼,说他“长得真有意思”,才给要到了重华宫来,算是熬出头了。结果这小子也是走背时,第一天来,就给一时兴起摆驾来瞧爱妃的皇上吓了一跳,帘子一挑一张大黑脸,皇爷惊得“嗳呦”了一声,连退两步。
郑贵妃笑得在软靠上直打滚儿,滚过了头,还把腰给扭了,劳动皇爷给揉了半天。如此绕指一段柔,见爱妃高兴了,皇爷虽然被吓得很恼火,但倒也没有责罚。只是贵妃伴驾的日子多,也不好再叫这黑小子在跟前儿服侍了,三皇子那时候才周岁,正缺一个贴身太监,就索性把他拨过去了。
人家原本也不叫丢儿・・・叫丰儿,郑贵妃她老人家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又说总不能叫一声“小丰子”,给改作了丢儿。
众人心说“小丢子难道就好听了吗”?!便只是丢儿丢儿地叫着。
按说贵妃对他有恩,但这小子是个实心眼儿――既然将他拨给了三殿下,那殿下就是他唯一的主子,眼里心里只认他一个。做奴才的,蠢笨粗陋都不怕,最忌不忠,更不可摇摆不定。
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念贵妃的好儿,就和他的主子完全一条心,只严阵以待拿贵妃当仇人看待了。
集云瞧透了这一点,日后自有用得上的地方。
何况・・・话又说回来了,他主子自己的仇恨也都未必就纯粹呢・・・・・・
头一天晚上不欢而散,第二日早起,还得来给母妃问安。
高嘉珩急着要去崇文馆,出门的衣服都已经换好了,人长得虽可亲,但到底心思深沉,又有皇子的威仪,板起脸来还是挺像那么回事――带着低气压卷进来,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腊梅、丹桂等人登时就吓得敛气屏声、噤若寒蝉起来。
这就是气场。
但气场再势不可挡,集云却没搭理他――她早年小产,乃是遭人所害食用了药物的缘故,女子生产就是一道道的鬼门关,因药小产自然也是门前游览了一番的,对身子损伤极大,自那时后就坐下了妇科病,每日里吃药如吃饭一样,早起就有汤药一种、丸药两种,这会子正服用呢。
那厢高嘉珩黑着个脸儿,向脸皱成一团咽苦药汤子的集云道:“母妃安好,儿子去读书了。”
集云瞟他一眼,向跟在后头的丢儿招手道:“崇文馆离着远,又要早起、又要一路走过去、又要念书写作、又要一路再走回来・・・你服侍主子要知道体察意图,三殿下若是哪日恰好惫懒去,你记着替他告病就是了。”
丢儿叫给说愣了,磕磕巴巴道:“是、不是、回娘娘的话,殿下潜心向学,从不曾惫懒懈怠。”
集云一面掀开装着丸药的小盒,心不在焉道:“是吗,本宫瞧他掉着个脸儿就来了,还以为是不想去学里,在闹脾气呢。”
集云一面掀开装着丸药的小盒,心不在焉道:“是吗,本宫瞧他掉着个脸儿就来了,还以为是不想去学里,在闹脾气呢。”
后头那位一下子羞恼交加,怒道:“何尝闹脾气了?儿子都几岁了,还说这样的话,不是存心故意吗?我倒不明白了,又不是母妃要儿子上进的时候了,为了臊人,真是这话都说出来了・・・倒叫人心里屈得慌・・・・・・”
集云又拿出了那句话,“可不就是?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你也当知道这个道理了。”
高嘉珩一听她又说这句话,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心惊似的,好像从前管他约束他,如今不待管他,不将他当一回事了似的,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话来,一时又赌气觉着这样也好,想来你本也不是我亲娘、反而是我杀母的仇人,你不以母爱爱我,我自然也不以人子的情意对你,横竖干净。
但心里还是堵得慌,低着头站了老半天,冷哼一声道:“从来儿臣说一句,母妃就定要回一句,必不让我的。”
说着甩袖就走了。
才出了门,听见里头集云叹了口气,他又心里一咯噔,不知将说出什么来,留神间不由就站住了,侧耳细听里头道:“这孩子,一跟本宫说话本宫就忘了数儿了,十五粒药,到现在也没数明白,你来。”
腊梅的声音应了一声,高嘉珩的脸色已是彻底不能看了,大步流星向宫外走去。
丢儿在后头追得辛苦,心里头暗暗叫苦――昨日,他同殿下是一起去见了的那个胆敢纸条传信的尚食局宫女玉檀的。那人话中所说的陈年旧事,桩桩件件都是和他们的所知对得上的。
甚至有些重华宫关起门来的事,玉檀一个尚食局的低等女官应是无论如何都不知道的才是,偏偏却能说得准确,细枝末节也是分毫不差,让这件事一下子就有了七分的可信了。
再加上宫中素有三皇子并非贵妃亲生的隐晦谣言,不敢传到皇上和贵妃的耳朵里,却是早早就被高嘉珩听来。
以及贵妃本人一直以来的态度,一位地要求殿下上进、刻苦、用功,横眉冷对严相逼,搞得殿下是苦不堪言,毫无慈母的姿态・・・・・・
这事儿啊・・・就有了九分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偏偏贵妃却忽然间换了个人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让原本几乎已经做准了的事情,忽然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丢儿横想竖想觉得有诈,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们家殿下,凑上去道:“殿下,您说,娘娘会不会是得到了什么风声?会不会是!昨日暗访玉檀的事情暴露了?”
高嘉珩乍闻之下,也是一惊――他现在根基不稳,若真是提早暴露了,不但今后若想得知真相难上加难,就是他自己的安危都要不稳,贵妃可不是什么善性儿人,脾气上来了,那些个深宫里骇人听闻的整治人的法子她如数家珍。
宫里・・・可不是只有他一个皇子的。两位皇兄出身不显无所依靠,贵妃若是有意,想必都是很情愿靠过去的,高嘉珩这个生了异心的养子,也就不值钱了。
但沉下心来再一琢磨,微微松了口气,安慰丢儿也安慰自己道:“不会,她若果然是知道了,哪怕知道得不全,哪怕是一星半点儿,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态度――早就闹起来了,哪还有我的好日子过呢?”
说话间,语气与神色都十分笃定,又哪里能想到他母妃早已换了个芯子,不仅知过去和眼下事,还知道未来事呢。
不过,话既然都已经说到这里了,也算是给自己提了个醒儿,道:“但,此时不知道,不代表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很该未雨绸缪,也积蓄些自己的力量,不能只是依附着重华宫,不能只是她的儿子了・・・让你私下接触国公府的事情,如何了?”
丢儿连忙汇报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着有些不得劲儿・・・只觉得自家殿下的这番话看似响亮,但你若不是重华宫的儿子,国公府还会搭理你是哪个吗?
也许是因为贵妃不再咄咄逼人了,丢儿瞧着他们家殿下的行事,竟然又些不是滋味起来,有向贵妃偏向的苗头了。
这可实在是没名堂!很快他就强逼着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刻意地琢磨起别的来了。
第32章 借腹5
与此同时,三殿下身边的人与国公府往来甚密的事情,也被递到了集云的案头。
想来能在后宫中生存,贵妃其实并非是愚蠢庸才,她只是,放了太多的心思在皇上和他的宠爱上,放了太少的心思在其他的事情上罢了・・・才让重华宫倒成了别人的地盘。
比如如今已被集云收拢了七七八八的大宫女腊梅,其实一直都是郑贵妃的嫡母郑夫人的人――本是国公府的家生子,一家老小握在郑夫人的手里,不敢不忠心办差。重华宫的事情,竟是桩桩件件都逃不过郑夫人的耳朵。
以腊梅为首,郑夫人、国公府,在她这重华宫织起了一张密密的网,郑妃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漂亮摆件,没谁把她看在眼里。当初合伙布局,硬生生栽赃出了画眉企图谋害贵妃的证据确凿,就可知这些人的本领有多大,又有多不将贵妃看在眼里了。
――而,更关键的一点,更耐人寻味的一点是:高嘉珩,将贵妃踩进泥里为母报仇的高嘉珩,不也同样在这网中吗?
集云需要对抗的,从来不是十五岁的高嘉珩,而是国公府。
她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郑氏贵妃,她从一开始就身在局外,自然看得清。
贵妃的确有罪,她到底害死了画眉的一条人命,不能说她就无辜没有错,但细论起来郑夫人才是首恶。贵妃的第一桩过错,就是她看似严厉苛刻,以至于好好的儿子都生了怨怼,可是,却并没有把高嘉珩教好。
重华宫里的“网”,网住的不仅是郑贵妃,网住的还有高嘉珩。
他身在网中,听到的,都是别人想让他听到的,看到的,也都是别人想让他看到的,他以为的拨开迷障探寻真相,其实身上始终还牵着一根线。
集云所能获知的原剧情,只到郑贵妃凄惨病死在冷宫,就已经是了局。但后头的事情不用看她也知道,等到高嘉珩发现除去了一直苛待他的养母,日子大约却并不如他想的变得更好――没有贵妃挡在他前面,自己不过一傀儡皇帝,有枝繁叶茂的国公府在那里立着,他行事处处掣肘,想来也是大没意思。
归根到底,是贵妃没有把他教好。让他聪明有余,谋略不做,到头来被人当枪使,还犹不知。
集云忽然就有了几分释然了・・・・・・
怜惜值系统总是将“努力”一字挂在嘴边,简直像是拿着小皮鞭驱赶集云努力做任务,似乎也一直想让她度过当初死在咸宁公主手里后落下的那个心结。
系统的做法,是让她一次又一次地直面那些个手握生杀大权的贵人,见证他们的以己为珍和视人若草,想着总有一天她会习以为常,会明白世上就是有这样一群人,就是这样活着的・・・或是让她理解贵人们也有自己的难咽的苦楚,藏在锦衣玉食之下,不足为外人道,让她能够由己及人,知道人人都不过是在活着,在熬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