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婶默默点头,她头几年想给婆婆换上小姑子拿回来那个好看的,却被一顿训斥,连带着小姑子那些创作都被打上不伦不类的批语,把她和小姑都气得够呛。现在还好点了,至少能被放在沙发上,看这么些年也看惯了。
杨婶又指着床上秀阿奶盖着的被面,“这是老太太精神还好的时候自己一点一点做的,我们说直接买,或者让染坊做,硬是不肯,说她们不懂,能做这个的没几个人了。”杨婶双手一摊,显然对阿妈的固执没有办法,又添了一句“这个叫‘四福捧寿’,确实没几个能做的,你阿奶还给自己做了一床新的说到时候要盖的,压箱底儿呢。”
月青舒走近两步坐到床沿边上,仔细看着这被面的一块图案,白底蓝花,上下左右均齐的骨式,中心一大圆,圆外上下为蝙蝠梅花,造型丰硕以至有些肥胖,通幅铺满珍珠地,构图布局丰满大气,寓意也好,确实是适合秀阿奶这个年纪的老人用。
月青舒看着布满整个被面的‘珍珠’”这是要做多久啊,工作量太大了吧。”
杨婶也点头同意,“所以是几年前断断续续弄的,谁都阻止不了。”
“你们俩在这说我什么呢。”,在月青舒和杨婶指着被子嘀嘀咕咕低声说话的时候,秀阿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杨婶快步走到床前,伸手把秀阿奶抱扶起来,又让月青把旁边的枕头递过来让老人枕着。
一边掖好被子一边笑着打趣“在跟月青讲这被面呢,您画了这么久,不得拿出来说说,也给小辈讲讲啊。”
“这有啥好讲的,你们现在又不盖这个,等会做的都走完了,你们呐就更不用晓得这个了。”秀阿奶说起这被面性质并不高,打心底里觉得可能就断在这儿了,没什么好讲的。
月青舒想起奶奶葬礼上是村里长辈帮忙操办的,爸妈可能对村里习俗也了解得不多,她看到奶奶穿的衣服和身上盖的都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保存完好看起来崭新的旧物。现在想来也是早早做好的吧。
月青舒不好在老人面前讲这些,她觉得这蝙蝠挺好看胖胖的,梅花也好看潇洒有骨,“这蝙蝠和梅花都好看,蝙蝠圆圆鼓鼓的很可爱。”
秀阿奶被这孩子气的话逗笑了,笑骂她“你就只能看出个长得胖,你们现在做的衣服啥的,也都是表面光,没啥底子,经不起细看。”
月青舒笑笑不知道怎么接话,硬着头皮“我们小时候都不学这个了,见的也少。”
秀阿奶也知道,他们这些孩子不一样了,自己小时候是看谁家女孩点蜡手艺好,现在孩子都是看成绩,手也只握笔不拿竹刀白布了。
叹了口气,秀阿奶一边扯过背后的枕头一边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世道不一样了。”
拍了拍枕头,指给她看“瞧瞧这幅。”
月青舒接过枕头,面上有一只很显眼的大花瓶,这个她知道,花瓶的谐音一般是平平安安,这个花瓶瓶口收束之后略微外翻,瓶颈丰腴,瓶肩圆润秀美如美人肩,瓶腹内收,瓶脚外翻如女子罗裙,是所有花瓶器形中最完美的观音瓶,瓶身花枝繁复,瓶口对称吹落枝条,两侧还有小蝴蝶,只是下面这个是展示花瓶的台子?
月青舒指着底部的事物“这个看起来像座桥又像个台子,托着上面的的花瓶。”
“这是马鞍,你猜猜它的名字?”秀阿奶也想看她能不能猜出来,其实已经很明显了。
马鞍?瓶,鞍,“马上平安。”月青舒有点迟疑,跟马有关系的祈求平安,“这是出远门用的吗?“
”那时候家里有人出去当兵,就会准备这个,后来把马鞍变成了这种桥状的座几,就只有‘平安’了。”
月青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这样看来,这小小一块枕巾所附着的花样也见证了岁月的变迁,沉淀了时光,和手艺人的期许。离家远行的游子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也寄托在这随身的一块巾帕。
从“马上平安”到“平安富贵”,蕴含原始寓意到后世不明其故的改动,这个改动可能来自市场的要求,因为社会的变迁,“马上平安”的诉求不再迫切,追求荣华富贵已经变成了新的生活目标。
这也能算的上是活的生活史了,只是知道的人越来越少,愿意去了解的人没有几个,或许专门研究地方史的学者也会忽略这不起眼的细节,到时候还有谁能记住它们呢。
杨婶端着水杯进来,看她俩一大一小聊得很和谐,也暗暗松了口气,僵持了这么些天总算是都心平气和的坐下来说话儿了。
她走上前去把水杯递给秀阿奶,笑着说“咱们外面去坐这说话儿,外边儿还有几个孩子,绵绵也一起来的,猴儿似的看啥都好奇呢。”
月青舒扶着秀阿奶走到客厅里,就听见几个人嘀嘀咕咕的说话,进去一看,三个脑袋凑在窗帘面前不知道干啥呢?
蓝云棉牵起窗帘展示给她看“这个画好神奇哦。”,“你快来猜一猜。”
月青舒听她这么说,也走过去仔细看想知道有什么神奇之处,发现是很常见的条纹画,她虽然不能准确说出每个部分画的是什么,大致也知道表达的是执笔之人的眼前风景,一般都是河流天空,房前树木屋后田野。
她指着那一大块几何图形“这是河流和田地嘛,对不对。”,蓝云棉觉得自己问错了人,哪有问人家自己家里有些什么东西这种无聊的问题啊。
顾钊和奚修亭倒是捧场“猜对了,我们只认出来河流,毕竟田地有很多种表达方式,三角符号倒是第一次见。”
一旁的秀阿奶开口道“这都是有缘故的。”
蓝云棉一听这话就知道有故事听了,赶紧跑到秀阿奶身边坐好。
秀阿奶看着她这闪闪的大眼睛,说话间兴致高涨,把她从小听过的见闻都想说给她们听,只是有很多啊,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缘由,也许根本就是没有缘由,就是‘从来如此’,还有一些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遗忘的,改变的。
月青舒几个回到家天色已经漆黑了,在秀阿奶那里听了一脑袋的故事,不知道晚上做梦会不会梦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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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活动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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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在秀阿奶那里了解了很多蓝蜡染的花样,蓝云棉一直吵嚷着找个时间她们也来动动手。
正好山上坑里沤泡的蓝草时间也差不多了,染坊的缸里也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干完了活,就等着打靛。
也临近了奚修亭支教小学的活动日期了,大家商量着赶紧练练手,也给孩子们准备一点礼物。
月青舒从仓库里找出去年存放的染料,准备好脱浆的白布,一起在院子里摆好了一应工具,奚修亭也带着烤好的小饼干到了,小院手工活动就正式开始啦。
奚修亭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经过昨天在秀阿奶家里听到的故事,他特地到染坊找了几款老旧的经典花样,比如鱼戏莲,蝶恋花,花开富贵,寿字纹等这些家中常见的,还有一些老人家的收藏,如愚公移山,麒麟送子,以及近代的新式花样。
“现在的孩子上学都是学的课本知识,对自家的地方文化了解得渐渐少了,至少要展示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有这些东西,然后联系背景故事让他们感兴趣,如果能达到自行探索那是最理想的地步了。”
月青舒昨晚回来也思考过这些问题,思及学校活动有展示这个流程,奚修亭跟她商量的原计划是以拍摄视频,在屏幕上展出,但到底不如触手可及的实物来的有冲击力。
所以还专门找出了留在老屋的老蓝蜡花,搬出了一些小的如手帕,头巾等物品,准备带去给孩子们做展示,希望不要像她自己小时候一样。
月青舒看了他一眼,他们俩还想到一处去了,指了指桌上那一叠蓝布“这是我整理出来,准备带去学校展示的。”
奚修亭意味深长的注视,一双精致的眉眼,眼波含情,直把她盯得移开视线,才淡笑着开口“是个好主意,所以我俩都想到了。”
蓝云棉和顾钊坐在一旁只觉得路过被路边的狗踢了一脚,本来正正经经开场,说着说着就变味儿了,他俩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嫌弃的白眼。
月青舒梗住了,不是在聊学校活动吗,不要随时随地像公孔雀一样展示自己的尾巴啊摔,不自在的干咳了一声调整了一下情绪,正色道“既然如此,那我们选择复刻一些简单的传统纹样,再做一些可爱的,活动结束后用来送给孩子们当作奖励。”
蓝云棉积极的响应号召,选了跟昨天最感兴趣的那幅窗帘相似的蜡花,跃跃欲试,想要画出自己眼中的乡村风光。
顾钊选了鱼跃龙门“这个应该算是对山里孩子的美好祝愿吧,希望他们走出去的时候也不会忘记这个鱼跃龙门。”
月青舒又梗住了,她反思了一下是不是早上起床没有敬香,“扎心了啊朋友。”,说这用手给他指了指楼上“我那挂着一套鱼跃龙门呢。”
顾钊倒是没有不好意思,镇定的说“你这不是回来建设家乡了。”
奚修亭倒是选了一幅蝶恋花,他准备完成以后自己收藏,至于送给孩子们的,就选一些可爱的图案好了。
跟上次不一样,上次月青舒和奚修亭是用刻刀先刻版,然后用混合豆粉糊上去防止串色,是蓝染的一种,叫豆染。
而这次她们准备尝试蜡染,是把蜡烧的滚烫,然后用蜡刀直接在布匹上勾勒作画。
每个族群,甚至同一个村里,每个人使用的蜡刀工具都不尽相同,自己讲究一点的用铜铁做的蜡刀,当更多的是就地取材,用竹刀,枝条的也不少,各有优劣没有上下。
月青舒拿出来的这几把蜡刀是她们村里常用的样式,刀刃部分小而平,有的甚至偶向内弯,使刀尖突出。
这种尖出的结构可以画出极细点的蜡线,旁边还放上了固体石蜡,还是昨天杨婶提醒她们的,月青舒自己是知道这个东西的,阿奶们点蜡的时候会在石蜡上擦一下,但不知道为什么。
“杨婶叮嘱过,蜡刀沾上融蜡后要立即在石蜡上擦一下,让刀片温度降低,划出的线条更细致且均匀。”
几人都点点头,月青舒自己倒是想试试如果不擦石蜡的话会怎么样。
捣鼓了一会,月青舒不得不服气,抬头对他们说“果然是经验之谈,刀片太烫这线条会先粗后细,不均匀,还是得听老人言啊。”
蓝云棉把她实验的布拿过来,举起来透过阳光看。果然前面粗,然后没多长就断了。还给她时不客气的大声嘲笑“你不行啊,一身反骨,说了你不听非得撞了南墙才回头,看我的。”
蓝云棉把自己已经画好的河流展示给他们看,虽然中间的水波略显豪放,但好歹是照着路子来的,粗看有那味儿了。
顾钊这边也毫不示弱,先用没有沾蜡的刀在布上粗略打了个草稿,然后慢慢填充,进度虽然慢了点,但完成度应该还可以。
奚修亭默默没有出声,抬起头却看到三双眼睛都盯着他,他本想用手臂盖着,却被三人坏笑着拉开手臂,抢走了他的半成品。
月青舒看了他的作品淡笑不语,顾钊面上还保持一派正经眼神却暴露了,蓝云棉就没那么多顾忌,直接放声大肆嘲笑。
蓝云棉抖了抖手里那块布料,语气夸张“没想到啊,奚教授拿笔杆子的手使起画笔来这么有创造力,这个时候手就不受控制了?”
奚修亭直接仗着身高优势站起来,一只手摁住蓝云棉,一只手夺回了自己的大作,语气淡然“这不刚开始嘛,谁都有个不擅长的东西不是。”,威胁她的眼神都快要溢出眼眶了。
蓝云棉接收到‘别太放肆’的眼刀立即化身告状精“青青,你看他,他瞪我,人家好害怕啊。”,一边瞪回去‘谁怕谁,你打我呀。’
没想到奚修亭转头,语气略带委屈“青青,你看她嘲笑初学者,没有一点心胸。”
这下蓝云棉更生气了,咋还卖上茶艺了呢,这脸皮她真是自愧不如。
月青舒和顾钊在一旁看够了戏,才轻言细语出来调停,这俩人多大了还拌嘴“真该给你们录下来。”
顾钊也拉住蓝云棉,装模作样的说“你笑得太大声了,收敛一点。”
一阵暖风吹过,树叶也哗啦作响,为院子里的欢声笑语增添夏日的氛围。
路过的云朵也悄悄伏下身去,欣赏竹竿上飞扬的那一抹蓝色,熟悉的图案叫他回想起几十年前路过这里的时候,也是熟悉的风景,岁月变迁,故人旧地重游,不变的还是那蓝色。
月青舒捞起染缸里吃色均匀的布料,拧干水分走到一旁的晾晒竹架边,扬起布料的一角,把它扔到竹竿上,飞扬的细小水珠在阳光的加持下变得五彩斑斓。
站在对面的奚修亭猝不及防,不由自主的躲闪了一下,看见始作俑者笑得欢快明媚,自己也情不自禁跟着傻笑起来。
月青舒慢慢把大家晾干的大作收下来,走到他面前时,不经意间柔软的布料划过他的面庞,“还笑呢。”
奚修亭从她收下来搭在臂弯的蓝布中抽出那个小狮子手帕,“这个给我吧。”
月青舒正想说不要只可着她一个人薅,蓝云棉就从身后窜出来,语气戏谑“亭哥,这个给你呀,你看这个这么好看,我的得意之作啊。”
奚修亭无语,不想跟她说话,径自走开。又被她堵住去路。
蓝云棉飞快的从杆上扯下了顾钊做的一幅可爱小狗,在他面前挥了挥“这个呢,这个也可爱呀。”
看他无动于衷,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自顾自的转身叹气“诶,是我们自不量力了,只有青青做的才是最好的。”
顾钊也在一旁煽风点火,拿过自己的作品慢慢叠好“到底是比不过啊比不过。”
月青舒在一边憋笑憋得肠子都快抽筋了,也不知道奚修亭怎么他们了,天天上演这出闹剧简直百看不厌,原来只有蓝云棉动不动招惹奚修亭,后面拉着顾钊一起。
最后的结果往往是,
“青青,我只是想要你亲手做的,哪怕不是专门给我的。”,奚修亭贴着月青舒,脑袋放在她肩膀上,面容沉静说出的话却叫几人浑身打了个寒战。
蓝云棉一边抖了抖手臂,装作都下来好多鸡皮疙瘩,一边摇摇头赶紧走开,不想被踹一脚。
月青舒伸手推开肩膀上沉重的脑壳,觉得最后被套路的往往是自己,不过看了一场好戏也就不计较这些了。
从他手里慢慢抽出手帕,笑得温柔“不行哦,给你了明天就会有一个小朋友没有礼物哦。”
奚修亭舍不得放手,也不敢握紧了真让她拿不回去,只得厚着脸皮又轻车熟路的说“那这里这个小朋友呢,也没有礼物啊。”
月青舒好笑的伸手摸摸他的脸“乖,表现不好的小朋友没有礼物哦。”,飞快的摸了一把在他伸手抓住之前抽身离去。
只留下奚徐亭默默站在原地伸手摸到自己的脸,和残留的余温。
回到桌前,蓝云棉和顾钊已经收拾好桌子,工具都放回原位了,只等蓝布收回来分装好,今天的手工课就结束了。